劫道 第7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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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裕容拍一把他腦袋,道:“目無尊長,沒收壓歲錢!” 顏皞熙慘叫一聲。奈何淹沒在震天的喧囂聲里,沒人搭理他。 顏幼卿笑道:“那邊過來的不是俞先生?咱們先和他說句話?!?/br> 幾人匆匆寒暄一番,另一邊雙龍搶珠亦決出了勝負,招呼各村春會成員匯合。因江南藝專借出場地,鎮長特邀了校長葉苦寒為獲勝者佩戴紅綢大花,頒發獎狀賞金。安裕容、顏幼卿免不得又與葉校長敘了敘舊。頭獎隊伍每人大洋一塊,安裕容兄弟本為應景一樂,當場將銀元轉托陳阿公捐給村里做公中之用。 其時已是午后,圍觀眾人專為等看最后一場比斗。紅綢一戴賞金一發,便哄鬧著紛紛四散。唯獨藝專學生不肯走,圍著玉容先生兄弟喋喋不休。直到葉校長親自過來轟趕,才作鳥獸散。依照舊例,鎮上最大酒樓早已備下席面,專候鎮長、村老與獲勝者慶功。安裕容代表自家人向鎮長等致歉,眾人知他兄弟叔侄不過湊趣幫忙,不敢勉強,放他們與俞蜚聲等另外一桌自在吃飯。鄭芳芷、黎映秋則帶著兩個孩子,由林滿福夫婦隨同,去早已看好的鋪子里品嘗特色吃食,隨意游逛玩樂。 安裕容、顏幼卿、徐文約、俞蜚聲并兩位同行教員,六人在酒樓單開了一個雅間。那兩人向來同俞蜚聲交好,與安裕容也熟識。俞蜚聲同徐文約雖是初次見面,然神交已久,幾句話說過,便大感投緣。 安裕容同俞蜚聲上次相見,還是頭年夏天回江南藝專辦離職手續。不過短短數月工夫,中間夾雜時局巨變,南北大戰,各自訴說別后情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談及近況,俞蜚聲笑道:“還不是老樣子,畢竟學堂校園,如東方之桃源境,西洋之象牙塔,只要戰火不燒到此處,總歸足以偏安。聽說你兄弟倆在申城混得不錯,發財了呀!” “你知道的,不過托朋友的福,做點舶來品小生意。這次回來,給你們帶了手信,今日不曾準備,過些天再聚,定然雙手奉上?!?/br> 一位教員道:“那我可有福了。若非臨時變故,玉容這一趟來,只怕見不著我?!?/br> 俞蜚聲拍著他肩膀,向安裕容等解釋:“你還記得他老家在冀州罷,算你半個老鄉,有兩年沒回去了。上個月北伐軍暫時休戰,銅山恢復通車,忙不迭找校長告了假,要回老家去探親。我們都說沒準開春戰事又起,這一去未必還回得來,叫他不如辭職了事。你猜怎么著?列車剛進兗州,大雪封道,又原路回來了,白折騰這一趟?!?/br> 那教員無奈嘆道:“說是百年罕遇,也不知如今停了沒有。唉,臘雪是被,春雪是鬼。若是新春過了還不停,別說打仗不打仗,老天爺要作孽,誰都沒飯吃?!?/br> 幾人說話投機,沒什么顧忌,一面越說越煩悶,一面越說越痛快,索性多叫了幾壺酒,不醉不休。 次日初七,夏新中學春假結束,顏皞熙、顏舜華兄妹須返校上課。說起來本該初六返回申城,卻因春會舞獅耽擱了一日。好在長假后許多外地學生缺席,校方體諒人情,延遲一兩日,并不計較。顏皞熙與小叔配合默契,舞獅奪冠,自覺一舉成名,志得意滿。春假國文作業盡數以此事為題材,什么《舞獅賦》、《奪冠詩》、《清灣鎮春會民俗之觀察》、《論國術在舞獅民俗中之應用》等等,寫了好幾大篇,既可回校后向先生及同窗炫耀,亦可于“同聲”詩畫社沙龍朗誦發表,驚艷四座。 黎映秋喜歡莊園安逸舒適,遂決定留在此地養胎,鄭芳芷陪同。計劃待天氣回暖,胎象也安穩了再挪動。男士們與學生們同行回城,上學的自然照常上學,開工的卻并未正式開工。此番行蹤兄弟三個未曾聲張,縮在小洋樓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默默處理北方傳來的各類消息,偶爾有詩畫社成員上門,匯報《同聲》雜志發行事宜?;蛘唠娫捖摻j如約翰遜般可靠老友,交流協商互通有無。玉顏公司商鋪那邊,只做些節前賬目收尾、春季新品預定的活兒,交給孔文致一人打理足矣。 因魏司令及各位北伐軍將領進城休整之故,整個正月里,申城各界接風宴慶功宴聯歡宴不斷。政界軍界商界、文藝界學術界教育界……或官方或民間,或公開或私密,想要與魏司令攀上關系者不知凡幾。其間又夾雜種種拉幫結派、送舊迎新、捧高踩低行徑,坊間小道消息不斷,上上下下熱鬧非凡。三兄弟忙碌之余,每日里光是篩檢報紙上與魏同鈞相關的報道,都覺應接不暇。越發覺得低調蟄伏,敬而遠之主動避開的做法最為明智,否則必定被攪入圈中,風風雨雨不得安寧。 三人定了元宵節重回莊園小住,順便踐行同俞蜚聲之前約。只是學堂里課業忙碌起來,兩個孩子不好安排。最后還是兄妹倆自己提了解決辦法,去夏新中學寄宿部借住一段時日。安裕容親自考察后,與顏幼卿點頭同意,兄妹兩個催著大人預付了費用,拋下左右叮嚀囑咐的叔叔伯伯們,各自拖著行李箱,歡快地飛撲進了學堂宿舍。 正月十四這一天,西歷已然接近二月下旬,按說早過了立春,理當氣候回暖,處處早春景象才是。不提防一場寒流,溫度驟降。室內陰冷,安裕容叫呂宋女傭阿薩妮重新點燃壁爐取暖。阿薩妮不算十分機靈,但穩妥細致,從不多嘴,漸漸得了主家信任,這些天日日過來,給兄弟三個做飯并收拾家務。此外還專門得了安裕容交代,幫忙接聽電話。 晚飯桌上,三人邊吃邊翻看本地報紙,閑談消息風向。 徐文約喝下最后一口熱湯,翻開新版面,慢悠悠讀起首行標題:“‘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貌诲e,恰如其分?!翊魏鱽韯輿皼?,恐波及江南大部。究其緣由,當受北方冰雪凍災影響。聞說三日前兗州境內突降冰雹,后患尚難以預測……’” 讀至此處,徐文約嘆一口氣,將報紙放下。兗州冰雹的消息,他知道的比本地報紙還要詳盡些。北方大雪從舊年下到新年,雪停之后又是冰凍,都盼著開春盡快回暖,天災早日結束,誰知突然又下起了冰雹。冰雹加重冰凍,且將寒流送至南方,可說屋漏偏遭連夜雨,禍不單行。 安裕容道:“北邊春耕尚早,江南可是已經開始了。寒流一來,已經播種的秧苗多半保不住?!?/br> 顏幼卿幼時曾親眼見識過冰雹砸毀房屋,憂慮道:“不知冰雹下得有多大。冰凍這么久,只怕會凍死不少人……” 徐文約苦笑:“唯一的好處,大約就是戰事暫停的日子能拖得長些?!?/br> 安裕容拈起另一份報紙,這一家報社背后為革命黨執掌,南方消息很是靈通。他掃視幾行,目光一凝:“你們看看這個?!?/br> 徐文約接過去:“2月18日蕙城電:宋承予簽發大元帥手令,任命河陽軍司令魏同鈞為北伐軍總司令?!?/br> 后面緊跟著數條任免通告,顏幼卿眼尖,第一個看見唐世虞的名字,語氣微妙:“即日起免去黨總部理事長唐世虞一切職務。其在任期間,身涉瀆職貪賄諸般嫌疑,現已由黨總部糾察委員會收押審查?!鳖D了頓,似乎有些吃驚,卻又分明在意料之內。 安裕容也湊過來看一遍:“魏同鈞上任,唐世虞必然倒臺。這其中大概少不了楊兄的助力?!?/br> 曾經唐世虞為一己私利,暗中勾結萬雪程謀害尚古之。當事者心知肚明,卻因缺乏證據奈何不了他。楊元紹正因此憤而投入魏同鈞麾下。如今魏同鈞大權總攬,一家獨大,此長彼消之下,楊元紹夙愿得償,唐世虞身敗名裂,算得上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三人正小聲議論,阿薩妮出現在餐廳門口:“大玉先生,有一位姓劉的先生,說是從軍隊里回來,有要緊事。我說主人不在,要拿紙筆記名字,電話還沒掛……” 安裕容蹭地站起身:“別掛,我去接一下?!痹捯粑绰?,人已轉身消失。 顏幼卿跟著起身,向阿薩妮道:“我們都吃完了,勞煩你收拾?!?/br> 他與徐文約到前廳時,聽見安裕容和電話那頭說:“明白,都明白。你叫楊兄放心。多謝劉兄張兄掛念。面雖然見不上,心意不能不到。還在年節里頭,送點東西不起眼。我叫小伙計寄存在你們駐地附近鋪子里,你方便的時候差個信得過的弟兄去拿便是?!?/br> 那頭似乎也挺干脆,直接應下掛了電話。 安裕容瞅瞅顏幼卿與徐文約,三人默契地沒有開口,徑直上二樓進到書房說話。 “是劉達先劉兄。楊兄剛過新春便被魏總司令派去了江寧,帶人把留守江寧的唐氏下屬一鍋端了,后續整頓事務繁瑣,估計一時半會兒動不了。張傳義張兄則隨扈總司令身邊。他兩個都不方便聯絡咱們,故而委托劉兄打個電話試試?!?/br> 徐文約抬頭看向安裕容:“莫非有什么大變故?” “眼下還談不上大變故,只是幾條消息,叫咱們心里有個準備,未雨綢繆,免得到時候無端遭了沖撞?!卑苍H菔种篙p敲桌面,慢慢道,“一個,是聽說大元帥身體也不大好了。西醫夏醫治療好些時日,不見起色,正商議從申城物色高明醫生送去蕙城?!?/br> 北伐軍大元帥,沒有別人,正是革命黨締造者兼第一首腦宋承予。此人只比祁保善小幾歲,確實不年輕了。這一病,倒像是驟然失去平生宿敵,松了一口心氣。 “另一個,是遜帝避入海津后,竟然有幾伙人追隨過去,嚷嚷著要恢復大統,再次復辟。除去雪災冰凍地方,其他地方幾家北新軍將領糾集各自部隊,這一個年過去,你來我往打了好幾場仗。其中不乏暗中投誠者,欲做革命黨北伐軍之急先鋒?!?/br> 安裕容說起遜帝,語氣絲毫不見波動。血緣兄弟又如何,早已徹底成為陌路人。祁保善一死,北新軍四分五裂。再加上遜帝復辟勢力與魏同鈞策反勢力,北方怎一個亂字了得。 “北方這般局面,又恰逢北伐戰事因難以抵御的天災暫停,魏總司令騰出空兒來,新官上任,怎么可能閑著。對外引而不發,對內肅清整頓——正如之前杜召棠兄所言,魏總司令要徹底清理拖后腿的。不僅如此,據劉兄傳話,這一回整頓,不限于黨內政務軍務,還包括江南新聞、文藝、教育等思想文化界。魏總司令有言:革命思想重歸一致,肅清后方不良言論,是來日北伐獲取勝利之前提?!?/br> 第92章 山園皆欲雨 正月十五一大早,顏幼卿吃過糯米湯圓,另外裝了兩個食盒,搭上電車往夏新中學去。昨夜得到劉達先電話傳來的消息,兩位兄長各有安排,他便領了最輕省的一項任務。時間緊迫,約好辦完事直接去碼頭匯合,回清灣鎮莊園過節。 找到顏皞熙、顏舜華課室,顏幼卿將食盒交與班導師,和兄妹兩個分別說幾句話,轉頭去往美術教員室尋藍靖如。這一趟看侄兒侄女倒在其次,主要替徐文約傳話給“同聲”詩畫社。當然,見到兄妹倆對于學堂住宿生活適應良好,且興高采烈期待晚間放學后各種讀書文娛社團活動,亦深感欣慰。 早前時候,顏幼卿看到學堂里的學生們,時不時會有些欣羨酸楚情緒冒頭,近來卻漸漸消弭了。面含微笑目送兄妹兩個返回課室,顏幼卿冷不丁意識到這一點,邊走邊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起來。莫非正如詩畫社沙龍上某些畢業生所言,年歲漸長,人也難免隨之懈???但直覺卻又不愿承認是如此。想來想去,忽而想通,自從去年接了嫂嫂侄兒團圓,與峻軒兄忙前忙后,不知不覺在兩個孩子面前真正端起了長輩身份,乃至同為一家之主,協理生意及家事……腦內莫名閃現出“賢內助”三個字,臉上無端卷過一陣熱浪。又想起家人未到申城之前,別莊小住時二人獨處間許多舉動,落在峻軒兄眼里,怕不是拿自己當了孩子……廊下一陣過堂風,索性站定靜立片刻,將心頭臉上那股灼灼熱浪硬壓下去。 “咦,玉卿?怎么是你在這里?”藍靖如從教員室匆匆走出來,腋下夾著色盤直尺等教具。 “給孩子們送點東西,順便替徐兄帶幾句話給你?!?/br> 藍靖如面露難色:“我正要去上課……你著急么?” 顏幼卿跟他往課室方向走:“與你說完,我還要趕去碼頭。不是什么復雜的事,幾分鐘便可?!?/br> “那成,你稍等?!彼{靖如點頭。進了課室,從前排學生桌上隨手拿起幾樣文具,胡亂擺在講臺上,交代幾句,便出來與顏幼卿說話。 顏幼卿笑道:“你就這么敷衍他們?” 藍靖如也笑:“哪里就敷衍了?靜物摹寫么,是個靜物便成?!睋项^道,“別提了,這些天好幾個教員被市府文教科官員約談,弄得課都排不過來。這課我也是替旁人上的?!?/br> 顏幼卿順口問:“校長不管么?” “校長也被約談吶,哪里有空!” 聞言,顏幼卿斂起笑意:“是學校出了什么事?” 藍靖如左右看看,又到課室門口探頭瞅瞅學生,回來將他拉到走廊盡頭:“每年市府文教科官員都要找校長與老資格的教員約談幾次,最近格外頻繁些。聽說是北伐軍總司令要求申城各大小學堂加開黨義思想課與軍隊體訓課。夏新是私立學校,校長與許多教員都是留洋派,哪里樂意搞這些。大約是談了幾次沒談攏,還不知道要談到什么時候?!?/br> 顏幼卿微蹙眉頭:“只是這事,沒有別的?” “還能有什么?只這事就叫校方頭痛得很了。自己的課程都排不開,哪里有空安排其他。要我說,學校從上到下,沒有不支持北伐的,總司令何必鬧這些個虛頭,平白招人厭煩?說不定,就是底下什么人拿著雞毛當令箭,耀武揚威。這幫貪官污吏,總要變著法子找茬撈錢?!彼{靖如聲音雖小,話卻說得一點不客氣。 顏幼卿道:“若當真如此倒好,就怕上面是動真格,學??偛荒芤晃秾χ??!?/br> “無妨,我們校長硬氣得很。學校不拿市府一分一厘,自然不必聽他們指手畫腳。對了,你特地替徐先生捎話,可是社刊擴大發行之事?需要我做什么?” 顏幼卿見藍靖如對學校事務一派樂觀,不再多言,只正色道:“徐兄得了可靠消息,這一回肅清整頓,確是北伐軍總司令的意思。且不限于黨內政務軍務,更針對江南其他各界,教育界如是,文藝界亦如是。學校有校長斡旋,無需憂心,詩畫社沙龍那邊,卻不能掉以輕心。社刊擴大發行之事,徐兄會繼續跟進,但下一期出版面世之時機,當更為慎重。你們日常聚會活動,也警醒些?!?/br> 藍靖如頗為吃驚:“是么?怎會如此……”知道顏幼卿兄弟不比常人,既如此交代,必非空xue來風。然而心底里卻也不認為革命黨與北伐軍所謂“肅清整頓”,會整頓到小小一個詩畫社沙龍頭上。笑道:“謝謝徐先生惦記。你放心,我們最近幾期不做別的,只做一個寒流與春耕的主題——關心民生而已,不涉及政治上的事。況且,社里也有幾個革命黨員,作品公開之前,請他們幫忙掌掌眼,出不了岔子?!?/br> 顏幼卿點點頭,又道:“靖如,徐先生特地交代,你把我這些話,給鯤鵬仔細說說,至于旁人,切忌外傳?!敝x鯤鵬家里門路廣,實務方面多少有些經驗,比藍靖如純粹藝術家習氣,終究要世故幾分。 該說的話說完,顏幼卿有心再叮囑幾句,又不知如何措辭。正猶豫間,卻聽藍靖如興致勃勃道:“玉卿,你過了節便回來罷?正好替我多觀察觀察鄉間春耕情形,以作詩畫素材。此番寒潮天災,究竟有何后患?可否需要我等為農民同胞呼吁求助?我新近讀了幾位先生的文章,有言曰‘文藝創作,若不為民生發聲,意義何在?’實在是贊同佩服得很……” 顏幼卿望見對方純摯率真的眼神,最終頷首應下。 晚飯前兄弟三人順利抵達莊園。這一趟輕車熟路,比之年前快速得多。因寒潮緣故,衣物卻比臘月還要穿得厚實,所幸水面未曾結冰,并不影響行船。半空里零星的雨滴夾雜霰雪,毫不顯眼。然而透骨的陰寒濕冷無處不在,便是徐文約自詡本地人,也凍得不肯出艙房半步。 顏幼卿蹲在船頭,眺望岸邊農田里的農夫。許多人批蓑戴笠,正吃力地推動爬犁,翻起硬實的凍土。他目力好,幾乎能看清滿是皴裂的手和臉。正看得入神,身上一暖,是峻軒兄給自己批了件呢子外衣,于是仰頭一笑。 “走過多少趟了,還這么新鮮?” “去年這時候光顧著上學了,真沒留意南邊春耕什么樣。我答應靖如替他搜集民生素材,總不好言而無信?!?/br> 安裕容攬住他肩膀:“這有何難?明日咱們去江南藝專,叫俞蜚聲去葉校長那里把他們采風的西洋相機借出來,請陳阿公帶你往田里走走。照相這事,阿哥我算不得專精,略懂皮毛,與你徐兄兩個臭皮匠合計合計,大抵是不差的?!?/br> 顏幼卿抿嘴笑:“藝專有不少同聲社員,說是替藍大才子搜集素材,哪里還輪得到我?!?/br> 安裕容拍拍他腦袋:“知道就好?!逼毯?,輕嘆一聲,“瞧這天色,明日只怕還要下雪。哪怕犁了田,什么時候能下種育苗,還不好說。再這樣冷下去,地方上就得設法發放救濟糧和御寒衣物了?!?/br> 徐文約自船艙內探出頭來:“無論如何,寒潮在江南地界持續不了多久,想想辦法,總能挺過去的?!?/br> 三人抵達莊園,被時不時出來探看的林滿福忙不迭迎入室內。熱茶熱湯灌了一通,休整一陣,便圍桌吃飯。因年貨采購得分外充足,這一頓元宵晚宴,幾乎不遜于年夜飯。飯后安裕容請來陳阿公,問了問村里應對寒潮,籌備春耕情況。得知因村老們未雨綢繆,村長已給貧困人家送去吃穿用品,而大多數人家年終略有余裕,當能熬過這一輪天災,遂放下心來。盡管如此,仍然拜托鄭芳芷清點莊園庫存,又多留了一些現銀,如有緊急,隨時可請林滿福駕船去鎮上采購。 兄弟三個彼此對視,對上安裕容征詢的眼神,徐文約輕輕搖頭。寒潮總會過去,江南回暖,最遲不過三月。眼下申城局勢莫測,反不如鄉間安全,沒必要叫女眷顛簸回去。 安裕容道:“天氣不好,咱們不如多住幾天?!?/br> 徐文約明白他意思,回復道:“我手頭沒什么緊急事,正好上回和俞蜚聲俞兄說起文萃書局的業務,倒是不急著回城?!?/br> 陳阿公端起主人家賞的好茶,一面啜飲,一面道:“幾位盡可放心,我們村子是最太平不過的,這都是托了從前老太爺的福,拿下人當自家人。地租明面上和別的村子一樣,但主家按例賞賜回來一成半。這規矩傳了幾代,不論天災人禍,從來沒有變過。不像上下另外兩個村子,這幾年一直鬧著要減租。今年遇上天災,更加不得了,聽說前日里都砸到主人家糧倉去了。年還沒過完,日子就亂了套,實在不是好兆頭哇?!?/br> 本村田土真正的主家,乃是贈送別莊給尚古之的鄉紳。據說生意早做到了南洋,多年不曾回鄉。田租俱是村老代管,按時換了銀洋寄出去。村里人員簡單,風氣樸實,改朝換代之際,又與革命黨首腦結下善緣,故而未曾遭受沖擊,可說是難得的桃源之地。 顏幼卿道:“陳阿公,你老什么時候出門看田,我與你一道去逛逛?!?/br> 陳阿公笑瞇了眼,雙手合十:“那可好。知道你們在,大人小孩就更安生了?!?/br> 春會上舞獅奪魁,玉家兩位少爺在村里名望可高得很。要不是知道攀不起,只怕說媒的村婆要踏破門檻。 夜里,眾人早早歇下。顏幼卿拉開掬芳圃內室窗簾,透過玻璃向外望,遺憾道:“果然雪變大了,月亮一絲影子也沒有?!贝案裥贝汤镉吵鲆唤俏蓍?,掛了應景的紅燈籠。薄薄一層白雪覆在燈籠頂部,被燈光暈成一團羞澀溫柔的粉,十分美麗。不由得立定看了半晌。溫熱的身軀從后面圍擁上來,顏幼卿側過頭,指了指窗外頂雪的燈籠,輕笑道:“阿哥,你看,像不像小孩子的臉?” 安裕容在他臉上親了親,意有所指道:“白里透紅,真好看?!?/br> 顏幼卿撇撇嘴:“你白還是我白?” 安裕容哈哈笑:“那紅里透白,更好看?!?/br> 顏幼卿一時語塞,另起話頭:“都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我記得中秋節月亮又圓又大,可見俗話做不得準?!?/br> “云遮月也好,雪打燈也罷,端的看與誰一起過罷了。人對了,何處不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安裕容摟緊了他,語氣淡淡的,仿佛理所應當。 顏幼卿如今拿他這些甜言蜜語當家常便飯,自然不至于不好意思。掰開他一只手,捉住手指,往窗玻璃上照著燈籠樣子描了個輪廓,慢悠悠說起早晨去夏新中學見藍靖如的事。主要經過乘船途中已經說清楚,心里不知為何,總隱約還有些不踏實。 “今天聽靖如說起詩畫社活動,若是去年這時候的我,一定心頭癢癢,巴不得與他們一道行動。便是只幫忙刻個版,描個樣,也覺得興致盎然。今日聽他說了,竟莫名擔憂起來,不知此后詩畫社沙龍能否順利繼續。這春耕話題,說是只涉民生,不關政治——可是……”顏幼卿低頭思忖,緩緩道,“民生之事,難道不也屬政治么?打仗的最終目的,不就是為了統一政府?魏司令搞這肅清整頓,擺明了要施行軍政一體。我怎么覺著,他這番動作……和當日祁保善相比……” 安裕容替他接下去:“黨同伐異,和當日祁保善相比,本質上并無不同。祁保善此人還帶些舊式官僚之傲慢,講君君臣臣那一套。在思想文化掌控方面,魏同鈞比之祁保善,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br> 二人與魏同鈞多次打交道,勉強算得熟悉?;厮歼^往,雖不能預計今日情勢,但其間種種小心謹慎處,如今看來,一分一毫也不多余。 顏幼卿嘆口氣:“大抵所謂亂世梟雄,不論表面如何行事,骨子里的霸道,都是一樣的?!?/br> 安裕容安撫道:“或者不必過于擔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凡居上位者,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再說同聲詩畫社的人,無不衷心擁戴革命黨,擁護北伐軍。只要他們不頂風而上,肆意違逆上面的主張,想來不會有人找麻煩?!?/br> 顏幼卿自覺失態,笑笑:“其實靖如他們,哪個都比我聰明厲害,實在輪不上我杞人憂天。大約是cao心曦兒華兒cao心慣了,有點像老媽子……阿哥,你會不會覺得,我變得越來越沒出息了?” 安裕容抱著他轉過身,面向自己,往唇上嘬一口:“誰說他們比你聰明厲害?阿卿你可太小瞧你自己了。想問題更周全深入,能叫沒出息么?阿哥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家阿卿可算是明白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那些個熱血上涌的愣頭青。凡事多想想家里牽掛你的人,這才對?!焙仙洗昂?,拉著顏幼卿的手往床上去,“挺晚了,睡覺?!?/br> 次日,雪果然下得更大。只是溫度仍不到上凍程度,兄弟三個請林滿福撐船,如約至江南藝專和俞蜚聲會面。校園內瓊妝素裹,草木與道路上積了蓬蓬松松的雪被,若不思對農事的影響,倒別有一番詩情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