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40節
他點頭,笑了。師門內例行的夜聊項目。 她本想打趣打趣他幾句,問問他,最近若是有什么喜歡的姑娘,也可以拿下。鰥居七年,再思念結發妻子,到這會兒也該放下了。 說起來她也不愛管這些破事兒,如今師父沒了,見他如今沉穩到近乎消沉,她這做師姐的該勸的也該勸到。 本來就挺好看一人,一笑,眼里亮晶晶的??傆X得提起他發妻會戳著他痛處,一時不忍,到嘴的問題忽地就問不出來了。 她話一改口,隨便問道,“柳虹瀾把裴若敏害成這樣,兩人若是碰上了會怎么樣?” 長孫茂道,“他做事小心,不會隨便讓人碰上?!?/br> 柳虹瀾壓根就算不得個正派人物,聽長孫茂這熟絡地語氣,真是…… 她皺著眉頭,又問他,“劫復閣到底算是個什么組織?” 這問題從前她問過他。 那會子他特來勁,說,“我在劫復閣里有朋友?!钡降啄拈T子的朋友又不說,也不知得意個什么,話匣子一打開,從劫復閣起源說起,說了一整宿。 到后頭她也沒記住,只粗略記得個開頭:劫復閣從前不過是個供人喝茶閑聊的小作坊,周邊小報的探子混跡其中,聽到有用的消息,都記下來。后頭來了個有生意頭腦的江湖人,將這作坊整個盤了下來,越做越大,沒出二十年,便做成了這江湖第一字號的劫復閣。 看他得意得樣子,不屑道,“劫復閣這地方,從頭到腳都充斥著銅臭味兒?!?/br> 聽她這么講,他還不高興。 這會子,她腦袋貼在床沿,聽到他在床下頭一句,“一個只認錢的地方?!?/br> 她接了句,“雖說是幫朋友,你可別跟著學壞了?!?/br> 他沒應。 她估摸著這人是睡過去了,自己也打起盹來。 到她熟睡許久,屋中沉浸在長久的沉默之中,他才在黑暗里輕輕嗯了一聲。 重甄在洞庭那邊的密探一早已遞來消息,裴沁離開洞庭后,快馬直奔夷陵縣,在夷陵渡乘船去夔州,若路上沒有耽擱,午后便能與她在夔州相會。 因繞行蜀道,多有不便。故天仍抹黑時,草草在客棧裝了些兔rou干充作一日干糧。 這一日倒還算順利,只是即將入冬的季節,此處又多山路,車馬難行,舟船難入。 葉玉棠始終在車中閉目養神,偶爾揭開簾子往外看,滿目風景,除了山還是山。 出了山南東道,沿路行腳商格外多了一些。山道既險又陡,少不得停車讓路,耽擱了些時日。偶爾車夫歇馬,同駐足的行腳商人說笑探路,口音極重,到此已十分難懂。 想到這里,她又有點擔心師妹。師妹那種三句話說不清楚就能急的跳腳的性子,又不懂蜀地方言,也不知怎么同人問路。 幸而并沒有耽擱太久,到日頭西下,視野極為開闊。外頭風大,吹得車簾打卷。葉玉棠探頭一眼,原來已行至一處風極大的峽口,此處三面高山,兩江交匯,峽口中心有一座孤島,島上樹木豐茂,山頂筑有一座白城,正是白帝廟。 三條水道前來的船只,都在白帝廟腳下的渡口停駐。從岸上過去渡口,只有幾排建在水面之上丈余、細而長的木頭吊橋。吊橋隨著山風打旋兒,行人走在上頭,也跟著山風一起打旋兒,攀著兩根油繩,尖叫聲在峽灣里頭久久回蕩,很是好玩。 這樣脆弱的橋,上去個胖子都嫌沉,自然過不去馬,只得在橋邊停駐,等劫復閣的人將裴沁從碼頭上接引過來。 蜀地濕氣重,太陽一落山,水上的霧又起來,迷迷蒙蒙,看不真切。葉玉棠剛從車上下來,那一蕩一悠的吊橋上便傳來一陣咯咯笑。裴沁十二三歲上,練功吼破了嗓子,自此往后,聲音始終帶些沙啞,卻不刺耳。 這一陣極具個人特色嗓音傳來,葉玉棠抬頭與長孫茂一個對視,具是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剛從霧后頭露出個紅色的影,緊跟著又是一句,“說說吧,是哪位名宿請你們閣主來收監我這江湖第一號大敵。若儉?張自賢?程四?!€是江宗主?” 她后頭的黑袍客始終沒說話。 因來往行腳商交易貨物便利,這峽口岸邊,停駐了諸多拉載貨物的牛車。于一群群牛車之中,卻停駐一輛頗為惹眼的重轅馬車,引得過路商人紛紛側目。 尤其是馬車畔站著的幾人,個個氣度不凡,說是江湖人,卻又有江湖草莽身上少見的貴氣,不似蜀地俠客,那就是外地俠客。 里頭最扎眼的一個當屬長孫茂,裴沁一下吊橋,一眼便從人群里瞧見,腳步一頓,將他上下打量幾眼,忽地明白過來,問他,“這群密探一路跟著我,是你吩咐的?” 長孫茂道,“谷主若出事,我怎么同棠兒交代?” 遇事都將她搬出來堵槍口,她好使嗎? 這張嘴就來的……葉玉棠惹了半晌,才忍住沒踹他一腳。 裴沁輕輕哼笑一聲,聽語氣大概也是不信。 她視線一轉,瞥見他身旁的姑娘,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點眼熟。過了半晌,才想起來,“你是那個,同青龍寺掛單來的郁姑娘?你怎么……我的意思是,你們之前就認識?” 葉玉棠正要開口,被長孫茂搶先了去,“之后認識的?!?/br> 裴沁聞言笑起來,語調也拉長了,“好你個長孫茂,我果真沒看錯你。閑的沒事,帶小情人上黔東南郊游?” 重甄一掀車簾子,道,“別聽他瞎說,我請這位郁姑娘來的,正好通路,若是谷主同長孫公子有什么過節,還望海涵?!?/br> “也不是什么谷主了,閑人一個罷了?!迸崆吖┮还笆?,“在下裴沁,閣主久仰?!?/br> 重甄做了個請的姿勢。 裴沁也沒客氣,掀起裙擺,鉆入馬車。 不過片刻,便聽得馬車里頭何其清脆響亮的一記耳刮子。 兩人隨后鉆入馬車時,柳虹瀾捂住自己半邊俊臉,委屈道,“這都多少年的事了,谷主這又是何必呢?” 裴沁咬牙切齒,“沒長心的狗東西?!?/br> 這會子主子也在一旁坐著,柳虹瀾哪怕拿錢辦事,也總不能出賣主子,只得啞巴吃黃連,何其委屈道,“我靠臉吃飯的,打人別打臉啊?!?/br> “正事不會干,只會哄騙無知小女孩。小白臉,打得就是你,挨打長記性知不知道?” 葉玉棠忍了半天,這會兒終于破功,噗地一聲笑出來。 裴沁瞧她一眼,道,“姑娘,知道嗎,找男人千萬別找那種長得俊的,越俊越草包?!?/br> 越俊越草包,好一招指桑賣槐,一車的人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全扭頭去看長孫茂。 葉玉棠笑著接話,“長孫茂這樣呢?” “他?就一禍害,”裴沁毫不留情面,“下回你要跟小女孩子勾勾搭搭,少拿我師姐說事啊。她老人家累得慌?!?/br> 長孫茂一愣,指指自己,有點無辜。 葉玉棠險些笑岔氣。 作者有話說: 本來說今天肥章…… 沒hold住,晚上我努把力 第35章 黔州2 葉玉棠想她離開洞庭后, 盤川必是都留給了谷中弟子。趕路數日,也定沒有好好歇宿,一等她上車, 將手頭兔rou干與水壺都遞過去。 裴沁沒有拒絕,一應接了過來。 那便是手頭真的沒有留什么錢。 葉玉棠隨口搭話, “骨力啜那色鬼不是要當你六年跟班, 為何沒有跟來?” 裴沁拿水就兔rou干, 咽下道,“我也不能真一甩手就走,一群小孩還跟著我呢。雪嬌那丫頭武功最好, 我將身上銀兩都交給她, 讓她帶著眾師妹們安全返回龍脊山。之后谷里的事,若是有什么幫得上的,也給若儉師叔打打下手。骨力啜這人, 我也叫他跟著回谷,他雖蠢又好色, 功夫卻不錯;雪嬌卻是機靈的, 我命他二人暗中照顧好若儉,免得像上回一樣, 若有什么賊子去犯,若儉也不至于孤身應敵, 無從應對?!?/br> 葉玉棠聽得生氣,“聽你口氣, 真當禍事因你而起?!?/br> 裴沁沒作答。 良久,才又罵道, “你這小丫頭, 沒大沒小。哪怕我如今落了難, 不做掌教,那也是你前輩。張口閉口你你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才是晚輩……長孫茂,你也不管管?” 長孫茂淡淡答道:“是該管管?!?/br> 她閉了嘴。 裴沁苦笑,輕嘆一口氣道,“從前她們說我師姐是因我而死,我本不屑,只當是無稽之談,一笑置之。說到后來,連我都信了,為此不知因此跟多少嚼舌根的吵嘴打架撕破臉。其實都是我心虛,所以才急。十年間,江湖禍事,百余人性命,樁樁件件,夜里想起來,仿佛都與我有瓜葛,倘若都因我而起,才說得通。我問心無愧,可我也只剩下問心無愧。小時候不懂事,饞過市集上的糖丸,偷了師父十文錢,挨了好一頓打。除此之外,此生我從未做過半件虧心事。到底又是何人與我有仇?我實在想不出……” 說罷,她又自哂一笑,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我說這些,你們信么?” 裴沁看向長孫茂,長孫茂只是不語。 她又去看重甄,重甄答非所問道,“裴姑娘容貌艷冠天下,為人知情知趣,處世不拘小節,交友愛憎分明……這樣難得,除了小人妒你,誰會恨你?旁人愛之殷殷,還怕不足?!?/br> “閣主真會說笑?!彼龘u搖頭,不知說什么好。頭靠著柔軟車飾,闔上眼。 車子晃晃悠悠行于山間,裴沁倦極,沒一陣就打起盹來。 到一處山中客店,葉玉棠遠遠瞧見亮著燈,請轎夫停車歇馬,想攜裴沁去吃點熱食,卻沒叫醒她。 葉玉棠心道:索性不擾她。我與店家買個食盒,給她拎上車,睡醒再吃。 剛跳下馬車,柳虹瀾看在眼里,笑道,“‘旁人愛之殷殷,怕還不足?!w主剛才說什么來著?” 此地黔蜀相接,菜一個塞一個辣,連豬蹄湯里頭都擱著幾?;ń?。在廚房等了陣,眼淚都給她嗆出來,索性到外頭樹下等,由店伴將食盒送出來。 另三人都在車上,客棧外頭就他師姐弟二人。 葉玉棠趁機低聲問他,“為何不能叫我師妹知道我是誰?” 少室山談話時,那二人明顯都知自己真實身份。上路后,卻以郁姑娘相稱,這是為了小心行事,倒不難想。重甄坐擁劫復閣,飽覽天下人秘辛;柳虹瀾在劫復閣雖算不得一等一的高手,卻是重甄心腹人物。 這幾人,想摸清誰的底細不是輕輕松松的事。 裴沁為人如何自不必說。這幾人卻為何對她也如此防備? 長孫茂答道,“你是誰這件事,除去劫復閣少數幾人,對旁人,一概需得守口如瓶,她也一樣?!?/br> 她道,“但你如今對她似乎很是防備?!?/br> 他想了會兒,才說,“出門在外,凡事小心為上。何況黔地藩鎮族群交錯駁雜,不怕隔墻有耳,只怕蛇鼠蟲鳥皆是耳目,藏于叢山密林之中,防不勝防?!?/br> 她忽地想起馬氓說:他和自己的目的是一樣的。如何一樣? 蛇母四徒橫行黔地之時,裴沁不過是個半大丫頭,她能與這四人有什么瓜葛? 長孫茂又道,“護她周全,在明在暗,不也是一樣?” 店伴送來食盒,兩人在樹下付了銀兩。吹了太久山風,到上了馬車中暖了一陣,她才打了個激靈。車中幾人均已入酣眠,但這群人安然而眠的前提,是暗處隨行了十余體力上乘的暗探。 她行走江湖,從不與人為敵,至死也不知究竟擋了誰的路,竟叫她非死不可。 師父淡泊名利,隱于深山,青燈古佛長伴三十余載,前去苗嶺,也不過度化亡魂??v是師父,也難逃死劫。 葉玉棠望著外頭,密集黑云壓著的山。山上皆是盤根錯節的巨樹,叢叢枝丫遮蔽的漆黑群山,仿佛一泓幽暗深潭。倘若不行到水中央,永遠不知水有多深。 她放下車簾道,“你說得對?!笨v有滿身力氣,也得使得出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