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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沖喜小娘子 第3節

    曹皇后接道:“舒兒說得是。德姐兒的蓋頭還沒揭呢,母后,趁著舒兒現在精神尚好,且讓他把蓋頭揭了吧?!?/br>
    趙太后沒有說話,潿洲王應了一聲:“好?!?/br>
    蘇令德這才搭著白芷的手,緩緩地又坐到床邊。

    她能感受到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緩緩靠近,慢慢地將她籠罩在他的身影里。一雙纖長、蒼白的手探入她的視線。她方才還摸過這雙手,寬大又冰涼。這雙手指骨分明,想來舞劍、揮墨都很相宜。

    然而,這雙手剛握上紅蓋頭的邊緣,就猛地往前一頃。仿佛高樓于瞬間崩塌,他的身影也整個跟著向她傾倒。

    蘇令德想都沒想就立刻伸手撐住了他的肩膀。她力氣向來很大,他又病了許久,竟是讓她力挽狂瀾,將他撐住了。

    只是,因為她動作幅度太大,紅蓋頭往一邊傾倒,大半都掛在她的發髻上,讓她視線陡然一亮。

    她直直地撞進一雙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他疲憊、削瘦,可即使一幅病容,亦能看出豐神俊秀的影子——面如冠玉、眸如寒星,是上蒼嘉賞的風姿。他若非病重,該當是青竹泠泠,如松如玉,是應天城打馬觀花,最耀眼的少年。他憑欄搖扇的那日,她怕是也會忍不住丟朵花去。

    潿洲王看她也像是看愣了,好半晌才錯開視線,自嘲道:“抱歉,病得太久了?!?/br>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取下掛在她發髻上的紅蓋頭。他避開了她頭上的珠翠金釵,免得扯到她的頭發。

    蘇令德臉色微紅,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扶著他的肩膀,連忙把手放下來。

    潿洲王身形微晃,單手撐住了。

    “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呀?!辈芑屎髱ь^笑道,祝福的話如水一般朝他們涌來。

    然而,在眾人的唱念做打里,潿洲王緩緩地吐了一口濁氣:“就是白玉微瑕——我的腿沒有知覺?!?/br>
    周遭倏地一靜。

    “舒兒???”趙太后驚駭地撲過來,淚如雨下。潿洲王下意識地一躲,身子便不受控地往后倒。蘇令德想都沒想就伸出手去,撐著他的背,將他扶穩。

    即便是在這樣混亂的時候,潿洲王依然有心向她頷首,朝她一笑:“多謝?!?/br>
    只是他話音方落,趙太后便也雙手抓著他的肩膀:“相太醫,快來看看舒兒!”

    蘇令德便松開手,人群又再一次將她擠開。

    這一次,她沒了紅蓋頭的阻擋,得以看到人群的紛亂繁雜。他們小心地避開她,簇擁在潿洲王的身邊,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臉上的表情都是夸張的小心翼翼。

    她隔著人群遙遙地看向他。

    朱紅色的婚服襯得他臉色蒼白如紙,在飄搖的燭光里忽明忽暗。他們圍著他的腿團團轉,反倒是他最為穩重,安詳地任由眾人打量,還得空也向她投來一瞥。

    他大概是沒想到蘇令德在看他的臉,卻沒有盯著他的腿,神色有幾分錯愕。蘇令德冷不丁地與他視線交匯,一時怔愣,還沒來得及擺好神色,他便朝她一笑,又移開了視線。

    “王爺久病,病氣入侵下肢,氣血淤阻,故而雙腿無力,需得日夜按壓陽蹺脈。從申脈xue起,沿著外腳踝向上。過仆參、跗陽兩xue,到腰上居髎xue……合于風池xue?!北娙藸幭缺磉_自己的驚慌和關切,相太醫只得將晚上的注意事項連說了幾遍。

    “好了?!辈芑屎蟠驍啾娙说男[,無奈地道:“舒兒今夜新婚,我們愚笨聽不明白無妨,有德姐兒守著就夠了?!?/br>
    眾人倏地看向蘇令德。趙太后眉頭微蹙,剛要開口,潿洲王便不緊不慢地道:“皇后說得是?!彼譁芈晞褛w太后:“母后擔驚受怕了許久,去歇息吧。這兒有王妃還有醫侍,兒臣沒事?!?/br>
    眾人都聽出了潿洲王的維護之意,神色各異,連聲附和。

    曹皇后便又趁機勸了趙太后許久,這才將趙太后一步三回頭地勸回去休息。相太醫也打算去偏殿待著,卻被潿洲王叫?。骸跋嗵t,留一盒金瘡藥?!?/br>
    相太醫困惑地從藥箱里拿出一個小瓷瓶來,問道:“王爺要金瘡藥做甚?”

    潿洲王指了指蘇令德的手腕。蘇令德怔怔地看向潿洲王,他的視線仍落在她的手腕上,惹得她也下意識地撩開袖子看著自己的手腕——趙太后的指甲掐進了她的rou里,除了那道已經凝固的血痕,她白皙的手腕上一片烏青。

    相太醫恍然,忙恭敬地把瓷瓶遞給蘇令德,自責地道:“下官疏忽,未能及時給王妃上藥?!?/br>
    蘇令德拂落自己的袖子,遮住手腕上的傷,雙手接過瓷瓶,笑道:“我這只是小傷,相太醫自然得以王爺病情為主。王爺昏迷不醒時,就算相太醫給我這些瓶瓶罐罐,我也不敢用呀?!?/br>
    相太醫想起先前白芨送了檀香盒裝的金瘡藥,道:“陶姑娘給王妃的金瘡藥也是極好的,不過用木盒裝粉末狀的金瘡藥容易漏,下官未曾帶在身上?!?/br>
    潿洲王聞言輕輕地“嘖”了一聲,等白芷和白芨送相太醫走了,他看著蘇令德的手腕道:“看起來,你錯過了好藥?!?/br>
    蘇令德一時沒聽明白:“相太醫的藥也很好?!?/br>
    潿洲王抬眸看她,一笑:“相太醫的藥就是太好了?!?/br>
    蘇令德心下一驚,她立刻就聽懂了潿洲王的言外之意。

    潿洲王烏黑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看出她的驚駭之后,他才緩緩閉上眼睛,唇邊勾了一抹若隱若無的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所以下一回,旁人要你涂什么,你就涂什么罷。免得你要得償所愿,又得再等些時日?!?/br>
    蘇令德悚然:“王爺——”

    潿洲王豎起一根手指,虛放在她的唇前,道:“你家世不顯,我若是活得太久,必然有人想取你而代之。不如我早早死了……”

    蘇令德用力跺了三下腳,毫不遲疑地打斷他的話:“呸呸呸,童言無忌,大吉大利,王爺要長命百歲的?!?/br>
    “陛下仁德,皇后心善,母后看在你沖喜的份上,料想也會準你歸家守寡?!睗尥跻娝⒆託?,想到他半昏半醒時塞回他掌心的衣袖,他的臉上露出了興味的笑意:“你難道不想回家嗎?”

    蘇令德一僵,瞪圓著眼睛,良久才泄氣一般地道:“我想?!?/br>
    潿洲王見她如此坦白,微微挑眉,輕笑:“那就是了。我不想活,你又想回家,那不是天作之合么?”

    “可既已結發為夫妻,王爺在的地方不是家嗎?”蘇令德反問道。

    潿洲王訝然地看著她。

    她目光澄凈,眼底像盛著一勺月色——她很認真。

    或許是他的驚訝取悅了她,她眨了眨眼,月色便如水波輕晃了晃。她的眉山遠黛里本藏著堅毅,也藏著疏離,可當她眉眼彎彎地一笑,他就像是在陰云壓境的山巔忽地見著了一朵觸手可及的野花。這朵花既非弱風扶柳的弱態,也無不與俗同的清高,更談不上什么雍容華貴。

    她只是快活地生長在人世間。

    這朵小野花偏還聰穎,敏銳地察覺出賞花人無言里彌漫的興致、好奇與包容。她便順著風,試探地伸出自己的枝葉來:“王爺先讓醫侍按陽蹺脈,我去換身衣裳,就來守夜?!?/br>
    潿洲王看著她,眼角微揚。她也歪頭看著他,笑容坦蕩磊落。

    他說的都沒錯,但他大病方醒,還能記得給她體面,記得她手腕上的傷。她做不出為了自己回家,就盼著他早日赴死的事。

    更何況,她至少得撐到父兄下一次出征。那時,只要潿洲王還活著,她還是潿洲王妃,陶家必不敢再壓功勛,家里才有機會擺脫陶家的威壓。

    哪怕是刀尖舔血,她希望他活下去,也需要他活下去。

    潿洲王忽而一笑,溫聲問道:“你叫?”

    “蘇令德,‘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俏夷锝o我取的名字”蘇令德盈盈一笑,眸如彎月:“家里人都叫我,令令?!?/br>
    “令令……”潿洲王輕念一聲,看著她消失在視線里。

    這名字念來活潑又輕快,走過他唇齒之間,卻多了一聲嘆息。他對替他按壓陽蹺脈的醫侍惋惜地道:“多好聽的名字,想來是家中掌上明珠??上Я?,要嫁給我這樣的人,是不是?”

    醫侍是聾啞奴,依舊無知無覺地繼續按壓著xue位。

    潿洲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一笑,躺著任由他按。

    沒過一會兒,蘇令德換上了家常的衣裳走近床邊,一看醫侍按壓的xue位,她陡然變色,立刻伸手攥緊了醫侍的手臂:“你按的可不是陽蹺脈。白芨!”

    白芨一個箭步沖上來,一個利落的橫掃,將醫侍直接壓跪在地上。那醫侍雙目一閉,竟已自絕身亡。

    “護衛——”蘇令德剛張口想要叫人,就聽見潿洲王輕輕地“噓”了一聲。蘇令德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困惑地看向潿洲王。

    潿洲王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方才剛教過你順其自然,才換個衣服的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呢?”

    蘇令德看看地上七竅流血的醫侍,又看看潿洲王,難以置信地顫聲道:“王爺,有人要害你啊?!?/br>
    “那倒未必?!睗尥鯎]了揮手,站在角落里的侍衛如一道影子浮現在燭火里,悄無聲息地把醫侍拖了下去。鮮血在地上拖了一條長長的線,潿洲王神色不變,繼續道:“他或許只是想探探,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半身不遂?!?/br>
    直到侍衛將地上的鮮血擦凈,而門外依舊風平浪靜,蘇令德終于回過神來,驚愕地道:“你明知道他按的不是陽蹺脈???”

    “是啊?!睗尥蹩恐?,眉眼低垂,聲音慵懶:“那又如何呢?”

    第4章 夫妻   “你娘是不是沒教過你,什么叫夫……

    蘇令德悚然而驚。

    她不明白,為什么潿洲王對于“活著”這件事會毫不在意。他近乎是躺著,等著被人害死。她更不明白,潿洲王明明備受恩寵,可只是個沒實權的繡花王爺,到底是誰非要取他性命?

    可那怎么能行呢。

    蘇令德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仍舊朝潿洲王走去:“那我來?!?/br>
    潿洲王眉眼微挑,一雙丹鳳眼終于透出點興味來:“你違逆我的心意,就不怕我惱了你?”

    “怕的?!碧K令德神色鄭重。

    潿洲王微怔,好笑地看著她:“你既然怕,那還把手指懸在我的申脈xue上干什么?”

    “因為我思來想去,旁的醫侍都不如我自己來得安心,我是一定不會害王爺的?!碧K令德擲地有聲地指天發誓,又悄悄地打量潿洲王的神色,發覺他毫無不快,心頭稍松。

    潿洲王的視線從她瑩白的手指,落到她的臉上。他將她眸中的慧黠盡收眼底,不由噗嗤一笑:“你就沒想過不按了?”

    “相太醫說,你需要早晚按一次陽蹺脈?!碧K令德認真地道:“要謹遵醫囑呀?!?/br>
    潿洲王只好溫聲提醒她:“可你忘了,我不想活啊?!?/br>
    “那你為什么要醒過來呢?”蘇令德不假思索地反問道:“如果你不想活著,你為什么會醒過來呢?”

    生機難得,求生者方得生機。

    潿洲王眸色微深,片刻后才輕笑道:“難道不是因為你給我沖喜嗎?”

    蘇令德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索性照著他的申脈xue按了下去:“你說得對,我能給你帶來大福氣,所以聽我的準沒錯?!?/br>
    潿洲王不知道這個執拗的小娘子還有這么無賴的一面,他看著蘇令德落在自己腳上的手,頗有幾分難以置信地喃喃道:“你這小娘子,怎么這么不見外呢?”

    蘇令德謹慎地按著xue位,頭也沒抬:“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潿洲王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一家人?”

    “我們是夫妻呀?!碧K令德點頭應著,伸手去掀他的上衣。

    潿洲王連忙伸手去擋了,只是,他剛要說話,卻見她困惑地抬起頭來,目光清澈地向他解釋:“隔著衣服,我按不準你腰上的居髎xue?!?/br>
    潿洲王被她正直的語氣震住了,倒顯得他是個無理取鬧的浪蕩子。他無奈地扶額:“你娘是不是沒教過你,什么叫夫妻?”

    “沒有,我娘在我剛出生那年就過世了?!碧K令德語調尋常,沒有尋常小娘子顧影自憐的悲傷,以至于潿洲王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聲“抱歉”。

    也就在他遲疑之時,被她尋到了空隙,撩開衣服,用力按在了他的居髎xue上。

    “嘶——”潿洲王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無奈地道:“你的手勁怎么這么大?!?/br>
    蘇令德抬起頭來,莞爾一笑:“我知道什么是夫妻?!彼男θ堇镉袔追纸器铮骸暗缃襁@局面,也沒關系,不是嗎?”

    反正他打不過她。

    潿洲王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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