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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了下來,牧野微微低下頭看他,伸手在他的后腦勺安慰一般地輕輕碰了一下,將他的手牢牢攥著,說:“走吧,今天累了,先帶你吃飯春游?!?/br> 溫涯心中酸澀了一下,之后又泛上絲淡淡的甜,點點頭說:“對,按時吃飯?!?/br> 于是兩個人便像是出來約會那樣,吃了時令的腌篤鮮、吃三月的鱖魚,吃酥軟的蠶豆煲和脆嫩的馬蹄蘆筍,飯后一路逛去了凈慈寺。牧野戴了墨鏡,但優越漂亮的鼻子和下巴卻不被難認出來,何況他們又是兩個男人牽著手那樣顯眼,溫涯走著走著才想起有什么不對,趕忙翻了個口罩給他遮上,好笑地問:“要是被人拍到了,你做好準備現在向全國人民出柜了嗎?” 牧野想了想,語氣輕松地回答說:“我無所謂。要是你不想,就交給Sharon,她可以擺平?!?/br> 溫涯也被春天的風吹得松弛了下來,剛剛的事好像已經不那么放在心上,隨口吐槽說:“日常迫害你妹?!?/br> 說完方才察覺出不對,側目去看牧野,而他卻好像并未留神聽清。 這日天晴,雖然是個適合游玩的絕好天氣,但趕上周五,卻游客稀疏,沒什么人氣。 走到凈慈寺門前時,溫涯指了指石碑說:“要不要留下聽晚鐘?” 牧野站定在寺門前看了看,搖了搖頭,淡然地說:“不喜歡檀香味?!?/br> 見溫涯望著寺門,只道他喜歡,便又改口,“那就聽聽,反正都來了?!?/br> 溫涯莞爾道:“標準游客發言?!?/br> 他既然開了口,牧野自然是要陪他聽的。于是兩個人便在凈慈寺前的石階隨便地坐了下來,入春后天色黑的晚,木槌撞鐘的悠長響聲響起時,天色都還沒有見暗。牧野說:“咱們從前一起聽過鐘?!?/br> 溫涯點了點頭,卻并未給他細講,聽是聽過,卻不算什么好回憶。 那時他已近彌留,疼的不多,只是人越發畏冷,力氣也越來越弱。長風有時會喂各種滋味古怪的丹藥給他,他吃下便會覺得好過些,但總歸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被帶離血煞宮。眼看已經到了暮春,他心中很想出去看看,碰碰春草溪水,吹吹暖和的風,長風知道,便還是選了一日帶他出去走走。 那天的最后也是晚鐘,天色逐漸地暗了下去,他疲倦得睜不開眼睛,眼耳口鼻都有細小的血珠沁出,卻沒有力氣抬起手擦去。長風捧了他的臉小心地替他抹了,心中也只道是這時候了,雖然盡力維持著冷靜,但因為魔血而比凡人更灼熱的手掌卻冷得像冰,溫涯用盡力氣,抓了他的手,想說句話,聲音卻都被湮沒在了鐘聲里。長風失控震碎了那口大鐘,在隆隆巨響中,他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臉側,也說了句什么,他也聽不清楚。那次他僥幸沒死,后來也忘了問他。 于是便在這鐘聲里,溫涯又重復了一遍當日的那句。 鐘聲停下后,牧野說:“你說讓菩薩保佑我,今后天遂人愿,清平安樂?!?/br> “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和尚,說我沒有佛緣,廟里的神仙不會保佑我,我也不用他們?!?/br> 天色已經逐漸開始暗了,溫涯注視著他,微微一笑,倒是沒說不要褻瀆冒犯,只是有些憐惜地晃了晃他的手,心里暗道,是自己那時犯糊涂了。他的長風從前是屬于妖魔人鬼的孩子,“清平安樂”、“天遂人愿”,從來不曾有過,又何必去求?后來他已是護佑眾生的魔,眾人為他立祠立廟,向他祈求祝禱,他又能去求哪個?只是不知道長風當時究竟說了句什么。 晚上回去,牧野給Sharon打了電話過去。 溫涯有點困了,躺了下來聽他打電話,無聊地鼓搗著他的一只手,像個傻乎乎的小孩子,見牧野掛斷了電話,才忽然開口道:“要是真的有什么問題,我也想把戲拍完再說……拍到這時換角,也不像話,我自己也不甘心?!?/br> 牧野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眉頭,抹過他的額心,捋了捋他的額發,就像是溫涯在他小時候哄他早睡時那樣。 “不會有事。拍攝日程可以調整,睡吧?!?/br> 溫涯不太放心他,把他的手掌抓住捏捏,說:“你也睡。也不一定是什么大問題,咱們都不許多想?!?/br> 牧野點了點頭,也躺了下來抱他。 溫涯生得清瘦,抱起來卻是暖和柔軟的,不像是后來的溫祝余,像一把干枯的樹枝,好像只要稍稍用一點兒力氣,便會“咔嚓”一聲折斷,叫人連抱都不敢抱實。 他連入槐江山取靈泉靈草,闖昆侖斬陸吾、開明,奪不死樹實,那不死樹萬年結果不過一百之數,煉成丹藥以后,斐姝只服一顆,便增壽七百年,余下九顆全部拿去給溫祝余治傷續命,卻如杯水車薪,至多也只是讓他少受些苦。 他又欲入不周山,去見大荒眾神之首燭龍——那時他們還未去過枯禪島,未知溫祝余因何傷重,眾人雖也有心救人,但卻都覺得他做得已經夠了,他已盡了全力,再入不周山,無異于自尋死路,還設法合力困了他一時。后來依霜見他執著,心知總不能永遠困著他,方才放了他出來,卻要求隨他一起前往。 他能夠想起的只有這些,至于之后究竟是不是見到燭龍,戰敗還是戰勝,有何收獲,卻是一概記不起了。 他記起的有限,初時的擔憂不安過后,卻又隱隱地有種信心。他絕不會是毫無準備地把一切交給命運,就這樣將他置于險境之中。所以溫涯絕不會有事,他既然來到此世,便必定可以護好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