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下)
晏南飛端著一杯麝香貓咖啡,來到露臺。杯子剛湊到嘴邊,麝香貓咖啡獨有的濃郁氣息便撲鼻而來。 說實話,他不是很喜歡這種咖啡的口感,但卓陽喜歡。 夜里落了霜,樓下的幾株綠色的植物上面像蓋了層薄雪,泥土凍得硬梆梆的。北京的冬天從來不含糊,一冷起來便變本加厲。 露臺四周裝了落地的玻璃窗,屋中有地熱,加濕器二十四小時開著,外面再天寒地凍,家中仍暖如三月。 他回頭望了一眼,卓陽在廚房里做早餐,身上的睡衣是剛從香港買來的,紫色的睡袍曳地,裹住她窈窕的身軀。 卓老爺子對待兒子和女兒是兩種教育方式,兒子是嚴苛的,女兒則是嬌溺的。卓陽在國內讀小學,然后中學和大學都在英國讀的。卓明除了工作,幾乎講沒有任何愛好,最多下幾盤棋。卓陽則太會享受了,旅游、運動、唱歌跳舞、甚至攀巖。 她的工作在美院,但她更喜歡呆在國外。 他們在希臘相遇。美院去希臘辦畫展,他負責接待。畫展中有一幅卓陽的畫,放在首位。 他以為畫者是位男性,畫的線條豪邁粗獷,意境蒼茫,沒想到是位時尚的都市女郎。 愛情的發生只是一個瞬間。 過了四十歲,他陡生出對故土的眷戀,向上級提出回國任職。卓陽因為他,現在才經常住在國內。 他大口喝著咖啡,咖啡里有點土腥氣,怎么也壓不住心中泛濫的苦澀。 他在工信部分管大型固定資定投資項目的審核,這個工作,在北京市找一個人并不難。 公安部門任要職的里面有他的朋友,不到兩日,資料就放在了他的桌上。 諸盈---- 他顫微微地撫摸著這兩個字,心中默默呼喚。她也已四十一了,照片上的她頭發在腦后盤起,光潔的額頭,溫婉的笑容,那眼眸還是那般清澈嫻靜,如湘西山中的溪流。 她現在是銀行營業部經理,工作壓力非常大。 幾張照片中,她都是笑容淡淡,像遠山、像靜水,瞧不出真實。 他沒讓朋友調查她的家庭,他不敢知道她是否過得幸福。任何一個結果,他心中都不太好受。 從來都不知,她與他是這般的近。也許曾一次次擦肩而過,可是他都沒看到過她。 他們已經二十三年不見了。 第一次見到她,她十八歲,她的秀麗讓他震驚,她有一張小小的瓜子臉,皮膚白皙,一雙天然細長的清眸,眉毛像畫出來一般,穿件水藍的無袖裙,站在一家蠟染店門前,向游人介紹。 那是他大三的暑假,幾個同學約了去鳳凰古城玩。 他買了一幅蠟染畫,畫上是位背著竹簍的苗族女子。幾次搬家,那幅畫不知丟哪了。 她和他只說了兩句話,他卻像已經認識了許多年,或者是等待了她很多年。 “老公,吃早餐了?!弊筷柖酥笸斜P,敲了敲玻璃門。 他把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嘆了一聲,拉回思緒。 餐桌上,色彩豐富,麥片粥,火腿煎蛋,烤得焦黃的土司,鮮榨的果汁。 卓陽遞給他一碗粥,看看外面,皺著眉頭,“真受不了這天氣,又干又冷。老公,我想去泰國玩幾天?!?/br> “有人陪你去嗎?”泰國最近的局勢不太穩,幾個黨派斗得很厲害。 “我想你陪我?!?/br> “我要工作?!?/br> “就知道你會這樣講?!弊筷栢洁阶?,“其實我想去,現在也去不了。大哥家里的事,我不能不管。大嫂又給我打電話了?!?/br> “說什么?”晏南飛抬起頭。 “上次拍的那個帶子送過去后,大哥雖然什么也不說,但沒事就讓勤務兵把錄像機打開來看。大嫂想讓我把小帆帆抱去他家,讓她和大哥也抱抱?!?/br> “那諸航呢?”晏南飛語氣不由地加重了,眉頭蹙著。 卓陽冷冷地斜了他一眼,“這關她什么事?!?/br> “笑話,帆帆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想要孩子,卻不要孩子mama,天下有這樣的事嗎?”晏南飛砰地把湯匙扔在桌上。 卓陽一愣,“你怎么回事?那個丑丫頭害紹華背了那么大個處分,把大哥氣得差點發心臟病,你還替她打抱不平?” “紹華是個成熟的男人,做出什么事,還要別人替他承擔責任?” “紹華是我家的孩子,我了解他,他肯定是被她算計了?!?/br> “紹華是個軍人,算計有那么簡單嗎?” “不管這些了,反正我就看那個鬼丫頭不順眼。到底有沒有父母教,一點不知羞恥---老公?” 卓陽吃驚地看著晏南飛臉都青了。 “我換衣服去部里了?!标棠巷w拉開椅子站起來。 “你沒吃早飯呢!”卓陽指著還滿碗的麥片粥。 “涼了!” “外面零下四度,不吃早飯會冷的?!?/br> 晏南飛沒應聲,換上上班的衣服,臨出門時,對卓陽說:“帆帆的事,你最好征求紹華和諸航的意見,他們才是帆帆的父母。如果大哥大嫂真的想念帆帆,給紹華講一聲,紹華知道怎么做?!?/br> “干嗎呢,口氣這么硬?”卓陽納悶了。 晏南飛不理,咚地帶上門走了。 到了部里,上電梯時,恰好遇到卓紹華,他今天來聽對騰訊和奇虎兩家公司網絡大戰的處理匯報。 他先出聲招呼,晏南飛點了下頭。 電梯里有其他人,兩人沒什么交談。出電梯時,晏南飛把卓紹華叫到了辦公室。 “諸航和帆帆都好嗎?”晏南飛把門掩上。 “挺好的?!弊拷B華笑了笑。 晏南飛沉吟了下,問道:“紹華,帆帆都這么大了,似乎他外公外婆都沒來過?” “他們比較遠,天氣又冷?!?/br> “這到也是。諸航是獨生子女嗎?”晏南飛在卓紹華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不是,還有個jiejie?!?/br> “你見過?”晏南飛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 “姑夫,我該上去了。會議是九點開始?!弊拷B華低頭看了下手表。 晏南飛無奈地笑,拍拍他的肩,“對小諸包容點,她還小?!?/br> 卓紹華定定看他一眼,拉開門。 秘書進來,告訴晏南飛今天陜西省和山東省的四個投資方案部里要會辦,會議由他主持。 這四個方案已經會辦過一次,有一個涉及到軍工產業,部里特別重視。 秘書把四個文件夾放在他桌上,泡上他每天必喝的烏龍茶。冬天喝烏龍茶,才是他的最愛。 拉開抽屜,諸盈的照片又躍入了眼簾,剛剛懸著的心又摔了下來,疼得十指顫栗。 諸航和她有點相似,諸航卻不像她這般恬靜,眉宇間多了點英氣和俏皮。 當她知道諸航和紹華相戀、生下小帆帆,她有沒心累?有沒流過淚? 他閉上眼,想像那張清麗的面容。 鳳凰古城很小,步行即可。他和同學在沱江吊腳樓參觀時,面對著秀麗的沱江山水,有一個同學情不自禁吹了聲口哨。 “不要在塞子里吹口哨?!币簧刃∧敬袄锾匠鏊纳碛?,豎起手指,要他們噤聲,“苗家人傳說在屋子里吹口哨,會招鬼?!?/br> “哈,這么唯心?!蓖瑢W滿不在乎地說道。 “入鄉隨俗呀!”她文靜地笑笑,縮回身子。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跑過去喊住她,“請問你是導游嗎?” 她臉一紅,點了下頭,“我只是業余的,不很專業?!?/br> “沒關系,我們不需要專業的,你只要帶我們吃好玩好就行了。是不是?”他回頭朝同學擠了下眼。 他們是群背包客,向來反感導游的指手畫腳。同學會意地抿嘴樂,“是啊,但是收費不能太貴?!?/br> “嗯!”她認真點頭。 她自我介紹,她叫諸盈,家就住在鳳凰鎮,是高二學生,下學期讀高三了。 說話時,天空飄來一塊烏去,一串串雨珠把沱江濺起圈圈漣漪。她撐開一把碎花的雨傘,踮起腳替他遮著雨。他比她高足足一個頭。 她帶他們在沱江泛舟,參觀沈從文故居,去看奇梁洞,在西門峽漂流,去吃娃娃魚,喝土家擂茶。 他們住的是民宿,早晨推開窗,便會看到她站在院中,和房東說著鳳凰方言,美麗而又快樂的時光就從那一天開始。 他們一起呆了四天,他們的下一站是張家界。 她頂著烈日,去車站給他們買票。太陽把她的臉烤得通紅,她的后背被汗水濡濕了。 他站在她身后,突然結巴地說道:“少----買一張票,我---不走?!?/br> “呃?”她訝然地回過頭,看到了他眼中比陽光還灼熱的情意,慌亂地把臉別向另一邊。 他找了個非常非常蹩腳的理由,讓同學好好地取笑了一通,不過,也沒太為難他。 他留下了。從民宿搬去了她的家,她成了他一個人的導游。 她mama身體不好,爸爸陪著去省城看病,她一個人在家。 有天晚上,兩人在沱江放燈,她說對著燈許愿非常靈驗。他問她許的什么愿,她說我希望能去南京讀大學。 他心中一動,捧起她的臉,吻了下去。 “姑夫,我走了?!睍h結束,卓紹華過來道別。 “現在就回家?”他問。 “不,我回部里?!?/br> “周末,我去看帆帆。幾天不見,變化肯定又多了?”他沒有孩子,但見到粉嘟嘟的嬰兒,心就軟了。 諸航小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有帆帆可愛嗎? 心口疼得發脹。 “周末帆帆要去打預防針的?!闭f起帆帆,卓紹華俊朗的面容泛起了笑意。 “那挺疼的,小帆帆要哭了?!?/br> “他很少哭?!敝挥兄T航在時,他有時會耍賴、撒嬌,哭得淚水縱橫。 “像你!” 卓紹華笑笑,走了。 晏南飛深吸一口氣,揉揉眼睛,走到窗外。 怎會下雪呢?下霜的隔天,應該放晴的。天氣怪了,天空陰沉著,大片的雪花席卷著整個都城,視野內,一切都模糊了。 汽車出了大門,下意識地他打了下方向盤,車向回家的相反方向駛去。 收到資料的第二天,他就來過了。 臨近年末,她經常加班。他看過她和同事一同出來,向地鐵口走去。 他沒有驚動她,只遠遠地看著。 心不規則地狂跳,說不清是悸動還是忐忑。當她經過他的車前,他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倒流。 有種愛像指甲,剪掉了還能重生,無關痛癢。 有種愛像牙齒,失去之后永遠有個疼痛的傷口無法彌補。 他于她,是指甲還是牙齒? “雪這么大呀!”同事輕呼,忙豎起衣領。 諸盈畏寒地抿上嘴,拉上風帽。這一天都呆在行里,不知道天氣變化這么大。北京今年的冬天,雪密了點,前幾次都是下雪,瞧著漫天肆揚的雪花,明天溫度不知降幾度呢! “瞧,雷克薩斯?!蓖屡隽讼轮T盈的手臂。 “哪里?”諸盈四下張望。 “暈了,你不會不認識吧?”同事朝路邊一輛黑色的車呶了下嘴。 諸盈笑了,同事大驚小呼的,她到沒覺著那輛車有什么特別之處?!拔抑徽J識轎車、公共汽車還有地鐵?!?/br> “你太落伍了。諸盈,你們家又不是沒有錢,該添輛車了。要是有車,這種天氣你就不會在外面凍得像塊冰?!?/br> 諸盈捂著鼻子,兩人是迎著風走,風冷得真像刀子般,吹在臉上生生地痛?!拔乙宮eimei出國留學,暫時不考慮這事?!?/br> “你可真是個好jiejie。時間過得真快啊,還記得你妹讀中學時,你帶她到處參加編程比賽。那時學編程,培訓費可不低。少說也花了五六萬吧!” “錢賺來就是花的,只要她有出息,我愿意?!?/br> 迎面駛來一輛車,對著兩人響了幾聲喇叭。 同事激動地直揮手,“我老公來接我了,我讓他不要來的,他還是來了。諸盈,那我先走啦!” 諸盈擺擺手,眨去眼睫上的雪花,聽到手機在口袋里響著,呵了呵手,掏了出來。 “姐,晚上又開會了?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你都沒接。姐夫今天也加班?!敝T航的聲音像脆豆子般,一串似的往外跳。 “那你和梓然吃飯了嗎?”諸盈停下腳,張望兩邊的店鋪,想著能買點什么吃的帶回家。 “我們叫了外賣。呵呵,我還煮了點粥,給jiejie當夜宵。你現在哪,我去接你?” 諸盈窩心得渾身都曖融融了,航航真是懂事,“姐在行里吃過盒飯,不餓。馬上就到地鐵口,天冷,不要亂跑?!?/br> “嗯,那我在家等jiejie?!?/br> 諸盈拿下手機,屏幕上沾了點水汽,她愛惜地用圍巾拭了拭。 “諸盈?”風中送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回頭,讓同事羨慕不已的雷克薩斯車門邊,站著一個男人。漫飛的雪花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臉。 “諸盈!”見她站住,男人向前走了幾步。 她看見他落滿雪花的雙肩、茂密的頭發、溢滿羞愧與心疼的雙眼。心口像中了一槍,一時間,什么意識都沒有了。手掌攥緊手機,仿佛要把它捏碎般。 她不知道該說好久不見,還是說你認錯人了。 其實,他的變化不太大。不然那天在火車站,她也不會在相隔二十三年后還能一眼認出他來。只是從前那張青澀的俊容如今多了歲月的痕跡,讓他變得更加成熟、儒雅,而曾經單薄的肩,現在寬厚如偉岸的山脈。仿佛依過去,就足以擋住外面的風風雨雨、流水年華。 “諸盈,雪太大,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可以嗎?”晏南飛懇求地看著她。 她回過神,盡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只是淡淡點了下頭,又轉過身去。家中航航和梓然在等她,那才是最重要的。這個所謂的故人,早已是過去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諸盈!”晏南飛擋住了她的去路,“如果---如果你不愿意坐坐,那么讓我送你回去?!?/br> “為什么要送我?”諸盈冷冷地問。 “天氣很冷,我---也想和你說說話?!标棠巷w不敢直視諸盈清冽的眸光。 “這不是北京歷史上第一場雪,這個溫度也不是北京的最低溫度,這條路,我走了近十年,我一直都好好的。為什么今天要因你而改變呢?”而他們之間,又有什么可說的? 二十三年,能有什么掩埋不了? “我無意打擾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晏南飛急得哽咽,一時說不下去。 “你想什么,我需要知道嗎?”諸盈緩緩閉了下眼睛,越過他,徑直向前。 晏南飛默默地跟上。 她也沒有厲聲讓他走開,自顧走著,當他如街上同行的路人。走下地鐵口,她刷卡進站。 他顯然在北京是從不坐地鐵的,被擋在了關卡前?;艁y的他竟然像個少年般一躍跳了進去,追上她。 站臺上稀稀疏疏的人流,多數有人同行,頭挨著頭,低聲輕語。她目不斜視地站著,專心等車進站。 “對不起,那一年我沒有遵守承諾?!彼蛔匀坏氐拖骂^,臉和脖子都脹紅了。 諸盈側過身來,看他的眼神像看著天外來客。 “我不為自己辯護,我負你是事實,也不敢乞求你原諒?!?/br> “那你現在在干嗎?”諸盈覺得好笑之至。 “我想知道---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在她輕蔑的注視下,他已經完全無地自容了。如果可以,他想盡他所能彌補她。 “和你有關系嗎?” 面色如土,他黯然地低下眼簾,“我確實沒有資格問---我想問那一年你----” “晏南飛,也許你曾想像過我們應抱頭痛哭,或者我對你漫罵指責。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匆娔?,是讓我意外,但我真的擠不出別的情緒。請不要再翻從前的日記本,我們都已人到中年。年少的時候,做過一些傻事,都可以理解,沒有人會去當真。理解不代表想去重溫,我們不再是任性的年紀了,所以你剛才怎么來,現在就怎么走?!?/br> 諸盈話音剛落,列車卷起強大的氣流,呼嘯著進站。她隨著人流進入車廂,車門在他面前咣地合上。 他看見諸盈的影子映在車門上,然后越來越遠,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人像垮掉的堤岸,立都立不住,不得不扶著旁邊的燈柱。 她表現得多么鎮定,沒有恨沒有怨。她說她沒有把他的誓言當過真,沒有等過他,她含蓄地暗示,讓他不要破壞她現在的生活,不要再在她面前出現。 他,狼狽得像個粗劣的笑話。 呵----- 可是他的心現在已經無法保持平靜了,他的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讓他還怎么走開? 諸盈提前一站下了車,外面雖然很冷,但她還是想吹吹風。 在地鐵上,她的腿一直在抖。挨著她的小姑娘好心地問她是不是凍了?也許受凍的是心吧! 年少的時候,做傻事可以理解。但聰明的人很快就能更正,而笨拙的人會站在原地久久地不知所措。 他是聰明的。 她是笨拙的。 誓言于他來講,是熱血翻涌時助興的囈語。她卻信以為山無棱、天地合才可改變的重諾。 那年的愛,純真質樸。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與他為敵,她仍能堅定不移相信他是世上最值得愛的那個人。 她沿著他走過的蹤跡,一步步尋來。 他上過課的教室,溫習的圖書館、踢球的球場、吃飯的餐廳、買日用品的小超市、走過的林中小徑,她一遍遍地走。陽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頭發被風吹得雜亂,她不覺得孤單,因為他在她的心中。 找到他的導師,和導師談讀書時的他。笑容掛在她的嘴角,眸子如星辰般晶亮。 十二年后,導師告訴她,他早已成家,她才覺醒,有些人是不必等的。 二十三年,以為痊愈的疤痕,驀地揭開,傷口依然血淋淋的。 痛,滅頂般的痛,痛得手腳都已麻木。 落雪的路面走起來有點打滑,她滑倒了兩次,好不容易爬起來?;沟臅r候弄濕了頭發,發梢竟然結了冰,結了冰的還有從眼角流個不停的淚水,她冷得直打哆嗦。 不遠處,也有個人滑倒,連同他手中的車。他爬起來的姿勢像只笨拙的熊。 她定定地看著,加快步伐,幫著他一同扶起車。 “謝謝!啊,盈盈,你干嗎沒坐車?”駱佳良不顧雙膝疼痛,著急地大叫。 “我下錯站了。車壞了?”她撣去坐墊上的雪漬。 “車胎爆了?!?/br> “那找個地方寄存下好了,干嗎推回家?” “我不放心,推車正好不冷?!瘪樇蚜己俸俚匦χ?。 她推著后座。爆胎的摩托車如同失去四肢的大象,似有千斤重。 “不用,你先回去,我慢慢推?!?/br> “兩個人推省力點,我也暖和暖和?!?/br> 駱佳良幸福地咧開了嘴,“還是老婆體貼?!?/br> 諸盈無聲地嘆息。 到家時,梓然已睡下了,諸航在電腦前和寧檬聊天。聽到開門聲,歡喜地跑出來。一見兩人滿身是泥的樣,忙把兩人推去浴室洗洗,快手快腳地端上溫在保溫瓶里的粥。 那粥熬得并不稠,甚至米和水分得很清。諸航抓抓頭,“我和梓然研究了好一會,還上網查了資料,什么米幾克,水幾克的,家里沒有天平,我就約莫弄了下,結果就成了這樣?!?/br> “挺好的,我正好渴,現在喝這個最舒服了?!瘪樇蚜脊膭畹?。 諸盈默默咽著暖暖的米湯,米還沒熬爛,她咀嚼了好一會,才咽下。抬頭看著諸航白里透紅的粉頰、靈慧的雙瞳,心中一時千回百轉。 那無憂無慮的笑容,她哪怕豁出所有,也要替航航留駐。 “航航,你上次說起想去同學合住。那個同學叫什么?”諸盈問道。 諸航一愣,眨眨眼,“就是小艾呀!” “她那里方便兩個人住嗎?” “方便的?!?/br> “那你搬過去!” 諸航傻眼了。小艾有男友哎,她原先是想租房的。這幾天在jiejie家住得舒適,這念頭給打消了。 駱佳良急了,“航航在這不是住得好好的嗎,干嗎要搬?” “搬過去能專注看書,在這總和梓然打鬧,會影響航航的。和我們離得不遠,想去看也方便?!?/br> 諸盈的話在這家擲地有聲,無人可反駁。 諸航耷拉著頭,慌忙沖到電腦前,點開寧檬的q,“美女,想要人同居么?” “如果是杰倫兄或者周師兄,我會考慮!”寧檬流著口水。 “切。告訴你,你不從也得從?!?/br> “憑啥我嬌滴滴的大美女要屈身一只豬?” “你個酸溜溜的果子有人要就偷笑吧!” “咦,你要來強的?” “完全正確,小妞,等著吧!” 周五,寧檬開車來接諸航。 果綠色的小qq,里面掛滿了布偶,看著有點幼稚,也算擠身有車一族,這女紙混得不錯。 諸盈特地請假回來與寧檬打聲招呼。她去過諸航的宿舍,認識其余的二寶。寧檬如今又是一身職業正裝,很精干俐落的樣子,比小艾成熟,她放下心來。叮囑諸航房租要分攤一半,不可以揩人家的油。 寧檬笑得高深莫測,“大姐,放心吧,她想揩也揩不了?!迸镜匾蛔ψ又北贾T航襲來,“上車!” 諸盈抿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原先平靜的家如今有點波濤起伏,她不想航航受到波及。希望航航能靜下心來好好溫書,過了年把試考了,然后出國。那時,就是驚滔駭浪,她也無懼。 租處在十樓,公寓半新,電梯里挺整潔,諸航已有了幾份喜歡。 寧檬開了門,從左側房間里探出個頭,一雙冷漠的眸子牢牢地攥住諸航,“就是她?”這句話是問寧檬的。 寧檬讓過身子,把諸航推到前面,“滿意吧!” “我無所謂,但我有兩個要求,一,我喜歡安靜,絕對的安靜;二,不要帶男人回來?!闭f完,冷漠的眸子縮了回去,門關上,輕輕地,不是用力地摔。 “變態!”寧檬對著房門吐了下舌,回頭看著諸航唇語。 諸航對北京的租房的市場還是有所了解的,這么好的公寓,寧檬說的那個價格,她就估計要與人合租。 她是合群的人,沒什么可擔心。 推開相鄰的一個房間,諸航懵住了。房間里有桌有椅,還挨著個袖珍的小陽臺,陽臺上砌了水池,水池邊放著小電鍋,這么個溫馨得不像樣的房間獨獨少了床。 寧檬理直氣壯地接下她的詢問:“我認床,所以我把床給帶走了?!?/br> “你不住這?” “我住這你會恐慌,為了你,我搬了,把這兒挪給你?!?/br> “什么叫我會恐慌?” 寧檬賊笑著摸摸她的頭,向外指指,“第一手的消息,周師兄也租在這個小區?!?/br> 見她那樣,諸航忍不住語重心長和她說了句人生:“寧小姐,花開易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開折枝。如果我和師兄欲發展jian情,又何須等到分別時呢?” “兩情若在久長時,不在意那一朝半夕。你倆境界高唄!” “去你的?!敝T航翻了個白眼,“送我去買床,錢你出一半?!?/br> “憑啥?”寧檬母老虎似跳起來。 “安靜!”諸航噓了一聲,小心看了看外面,“我走后,這床帶不走,留給你,行了吧!” 寧檬想了下,覺得合理,“行!買了床我帶你去做瑜伽?!?/br> 兩個人去了“宜家宜居”買床。 按照購物指南,兩人直奔房區。明明買的是大件,諸航還推了輛購物車。她扶著車,快跑兩步,身子吊在滑動的購物車上,溜出去一截,車停下,再歡喜地快跑兩步,吊上去。 寧檬受不了的與她保持五米的距離,假裝與那只豬不是一伙的。 只是臨時睡睡,挑最便宜的就好。諸航訂了一張木質的單人床。一轉身,諸航看見了一張特別漂亮的童床,四周帶欄桿,原木花紋,極天然,極安全。 她不由地想道小帆帆睡在上面的樣子,先是平姿,然后翻身趴著,后頸朝上,過了一會換成側著的姿勢,小臉枕著松軟的枕頭,閉上眼睛,嘴巴像吸奶瓶般,嘟呀嘟的。 她笑出聲來。 “豬,你不會想買這張?”寧檬刷好卡,走了過來。 “這是漢克斯的童床,新年期間,我們有活動優惠的。買張送給寶寶!”店員熱情地向寧檬介紹。 寧檬臉嘩就綠了,如受了奇恥大辱般吼道:“我看上去像已婚婦女嗎?” 店員臉一紅,“不是的,我的意思是現在買很劃算?!?/br> “劃算就要買?你沒毛病吧!” “女士,你不買可以,請不要罵人?!钡陠T急了。 寧檬指著他的鼻子,“請叫我小姐,我不是女士?!?/br> 她的音量太過尖稅,四周不明所以的人紛紛看向這邊。 諸航拉著她跑出大廳,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寧檬沒好氣地瞪瞪她,爾后也笑了,“豬,你到說說看,我只比你大一歲,看上去比你顯老很多?” “不是顯老,是你太過女人,渾身散發出母性的光輝,害人家誤會了?!?/br> “切,和你沒共同語言?!睂幟室荒_把諸航踢進車。 諸航回頭又看了看,想著新年真有優惠,可以把那床買了送給小帆帆。小帆帆是男人,要早早獨立,不能總霸占首長的床。 首長的床以后有一半是要留給--- 手指叩著下巴,她歪著頭,想像那個人應該是什么樣子。 一定要美如月光般,才配得上首長那顆璀璨的星辰。 到了瑜伽房,換了衣服進去,已有三四個女人在里面。 “第一次來不要錢,讓你感受下,以后你喜歡上,就辦張會員卡?!睂幟誓昧藗€墊子扔給諸航。 “我辦會員卡,你有提成?”幾個學員跟著音樂晃動肩膀,把腰扭動一下,算是熱身。 “俗氣!”寧檬翻了個白眼。 “你熱心過度,我不得不往這邊想?!敝T航笑起來。除了打球,她對其他運動興趣一般。她又不要上街討飯,要把個腿舉到頭頂干嗎? 音樂開始了,大家進入很安靜的狀態,諸航深吸一口氣,跟著音樂放松,然后吸氣、收腹,想像自己站在蔚藍的大海邊、青綠的山澗旁,沐浴陽光,接受風的洗禮??諝庑迈r、山花芬芳---。 剎風景的手機鈴聲把眾人從夢境中驚醒。 教練的臉板著,學員嘀咕著。 諸航賠著笑臉,跳起來,來不及掏手機,拿了包包就往外沖。 走到樓梯口,朝后看了看,確定里面聽不到聲音,這才把手機拿出來?!拔?,”音量壓了又壓,像耳語。 “諸航?”卓紹華不確定地問。 “是我,是我,那個----找我有事?”諸航蹲下來,緊緊捂著話筒。 “你在哪?” “瑜伽館。你害我剛剛差點被萬箭穿身?!?/br> 卓紹華眼底泛出笑意,“那真對不起。今天是周末?!?/br> “嗯?!彼?! “明天周六?!币粋€星期不見了。 諸航等著,首長下句話會不會是“后天是周日”。 “帆帆周六打預防針,在兒童醫院?!蹦菞l短信她沒看到? “嗯!”樓梯口沒有暖氣,不知打哪來的風,陰森森的,她冷得環住雙臂。等了會,首長沒再說話,仿佛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你在上班么?”她只得禮貌地反問。 “我在射擊場?!?/br> “射擊場?你會打槍?”諸航激動了。 “每個周五,我都會來射擊場射擊?!?/br> “你用什么樣的槍?” “我用半自動手槍,9毫米的口徑,六發子彈,槍身較輕,便于攜帶,可以對付五十米內身穿防彈衣的對手?!?/br> “哇---我覺得我有點崇拜你了?!敝T航情不自禁嘆道。 “你喜歡射擊?”北京有幾家民營射擊場的,西山腳下的北京射擊場,是中國射擊隊、射箭隊的基地,也對外開放。 “我不知道,我沒碰過槍,不過感覺很酷。你是神槍手嗎?” “不是?!彼谲娭惺侵鞴I領域,算是文職。 “那你要多練。神槍手多帥??!如果---” “我等會再打給你?!?/br> 卓紹華突然掛上了電話,諸航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中,沒聽清楚他講什么。 卓紹華摘下墨鏡,立正敬禮。 卓明嚴肅地點了下頭。三軍馬上準備一次軍事演習,他到射擊場巡視,恰巧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墨鏡都沒摘下,站在場外給誰打電話,笑得那么愉悅。 同行的人識趣地先進了場,各自拿了槍打了起來。 沒有外人在場,卓明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爸爸和mama最近好嗎?”卓紹華仍保持軍人筆直的站姿。 “老樣子?!钡恼Z氣,多了點抱怨。這小子犟,有兩個多月沒回家,電話也很少打。 “帆帆兩個月連五天了,比出生時重了三斤,現在穿的衣服多,唐嫂抱著他說很吃力?!?/br> “哦!”和這小子小時候一樣。 “mama工作順利嗎?” “還是在為幾座古廟、幾棵古樹忙活,也是老樣子。網絡奇兵開展得如何?” “前期工作已經快結束,人員基本到位。有幾次黑客攻擊軍方網站,都被成功擊退。上次越南政府被黑事件,也已查獲。目前就是這樣?!?/br> “上面非常重視這塊,你要努力點?!?/br> “是!”卓紹華再次敬禮。 卓明斜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越過他,進了射擊場。 卓紹華回過頭,淺淺的落日中,父親頭發似乎又白了不少。 射擊場邊就是淋浴室,他沖了個澡出來,再打諸航的電話,關機了。 汽車剛出射擊場的大門,成功打電話過來了。 “紹華,晚上忙不忙?不忙的話,一起去打室內網球?” 他沉吟了下,好像已很久沒和成功聚會了。今天雖然運動過,體力消耗不大,去就去吧! “我回去換身衣服,就去找你?!?/br> “ok!” 他和成功都是健身會館的會員,里面有自己的柜子放運動裝和球拍。穿著軍裝進入會館,感覺很引人注目。他是不愛張揚的人。 他換了件深青色的大衣,趕到會館,成功已經到了,遠遠地向他招手。 會館內溫暖如春,配有餐廳和茶室,還有休息的房間,是一條龍服務式的。 兩人邊寒喧邊往里走,網球館在最里端,經過游泳館時,他聽到成功連著嘖了兩聲。 “紹華,你帶人來了?”成功玩味地傾傾嘴角。 他看看成功,順著成功的視線看過去。 游泳池內人不很多,正在游泳的是京城聲名遠播的富二代,他們游個來回,就跳出來喝點飲料。 不遠處擱著的兩把躺椅上,坐著兩個女子,均裹著毛巾,四只眼睛灼灼地追著幾個富二代,毫不掩飾地猛吃豆腐。 卓紹華臉驀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