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第87節
周椿有些訝異, 她的問題沒當孟思思的面問出, 只是看著女子的背,眼神不自覺地放冷了些。 孟思思道:“你既然愿意與她成親, 那么她一定對你而言很特殊,才成親的第二日, 你別寒了丁清小姑娘的心,快去把她找回來吧?!?/br> 她的話沒有破綻, 若是周椿毫不知情, 恐怕會以為她當真是個善良體貼的女人, 實際上卻并非如此。 周笙白依舊沉默,孟思思也就沒再說什么了, 她轉身離開小院時回頭看了一眼周椿,正聽見周椿似是質問周笙白:“舅舅把舅母一個人留在外面了?你竟然真的獨自回來了!” “我的事輪不到你管?!敝荏习资沁@般說的, 周椿氣惱地轉身便走,大步流星離開時與孟思思擦肩而過,甚至都沒朝她看一眼。 孟思思垂下眼眸,瞥了一眼圍墻縫隙里野蠻生長的小花兒, 花瓣上覆蓋著一層傍晚余暉, 晚霞的暖光將人影拉長, 她的眼底一片哀涼。 賣花給周笙白的小鬼住在城外土地廟后的茅草屋內。 那茅草屋曾是有人在此擺茶攤而設的,只是賣茶的老人早早過世,空留了個簡單、勉強遮風避雨的小屋子。 屋內不止那小鬼一人,還有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丁清到茅草屋前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茅草屋里點了一盞燈,淺淡的微光投了幾抹身影出來,熟悉的聲音道:“等我湊夠了錢,就把城外那間宅子買下來,我們都去住大房子?!?/br> 小鬼的聲音有些得意:“今日我與賣房的李爺爺碰上面了,他說我們買下房子,還能送一缸米?!?/br> 茅草屋墻壁上的縫隙很多,丁清跟前就有好幾個,只是小孩兒的警覺性畢竟不高,被人盯了許久也不知道。 屋內坐著七個小孩兒,準確來說,是四個小孩兒和三個小孩兒的鬼魂。 年齡最大的那個十歲出頭,已經死了,年齡最小的那個倒是還活著,只是瘦得仿佛皮包骨,每一次呼吸都能看見肋下心臟的跳動。 賣花的小鬼帶來吃的,先分給年齡小的,他對著鬼魂道:“翔哥你別怕,都說云川城里對鬼是最寬容的,等我買好了房子,咱們一起住進去,那就是你的家,誰也不敢破門傷害你?!?/br> 丁清大約料到了她來見這個小鬼不會看到多美好的畫面,畢竟他是家鄉被毀逃亡而來的,身上掛著周笙白給的那么多銀錢又不花,必然是想要用在別的地方。 幾個小孩兒想買云川城外的宅子,就此定居。 美好的暢想,小鬼也不是孤立無援,比她當年要幸福一些。 丁清突然出現,叫這群小孩兒措手不及,那賣花的小鬼一回頭瞧見她,嚇得將腰上的荷包摘下丟在了身后那群小孩兒身上,怒道:“你怎么會在這兒?!” “想找你還不簡單?”丁清慢慢走近小茅屋,她發現這里真是什么也沒有。為了省錢,僅有年齡最小的小孩兒能吃上個rou包子,其余人吃的都是饅頭。 “我是不是叫你等著,小鬼?”丁清站在那小孩兒面前,居高臨下,一伸手:“還錢?!?/br> 小孩兒惡狠狠地瞪著她,仿佛她是來索命的惡鬼。丁清看得出他眼中的仇恨與防備,微笑:“怎么?這就恨起我來了?說到底,我好歹也在你手上買過幾次花,送了你不少銀子吧?” 丁清的目光一一掃過屋里的小孩兒:“現在的小鬼還有沒有良心了?我花高價買了你不知從哪兒摘的野花,你不感激我,如今我只是討要回一部分你應當還給我的銀子,你反而恨我了,是我害得你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嗎?” 小孩兒臉色一僵。 “你欺負我夫君善良,騙他銀子,我大發慈悲沒把你送去官府,只要你還回銀子,我們倆之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丁清一問,小孩兒徹底愣住了。 再聰明,也就是個沒長大的小毛孩兒,丁清一撇嘴,她騙人的時候,這幾個小孩兒的爹娘估計也還是孩子大呢。 “你們都是打哪兒來的?看樣子像難民?!倍∏逶谖輧日伊藟K干凈的地方坐下,單手撐著下巴笑盈盈地看向圍城團的小孩兒:“若你們老老實實告知不騙我,說不定我同情你們,那些銀子就不要了?!?/br> “說了,你就不要回去了?”賣花的小鬼顯然是其中最有頭腦的。 丁清沒一口答應:“我只說、說不定?!?/br> 賣花的小鬼緊皺眉頭,道:“我是西堂十字鎮的,這兩個和我是同鄉,那兩個是中堂黃石坑的?!?/br> “那三個鬼呢?”丁清對著鬼魂抬了抬下巴。 賣花的小鬼有些詫異她居然能看見鬼,便解釋:“翔哥和大路與我是同鄉,剩下的那個是我們半途中遇見的,說是從南堂跑來,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br> “濰城?!蹦枪砘觐澪∥〉鼗卮?,生怕丁清會對他們不利。 丁清唔了聲:“來云川城的原因呢?” “我家是一夜間被冰雪覆蓋了,許多人都被凍死了,只有一小部分逃了出來,我們把此事上報給西堂堂主,對方好像并不在意。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逃出來的那幾個大人也陸陸續續病死了?!辟u花的小鬼道:“我覺得西堂不安全,與同鄉碰見了司家來云川城的馬車,便偷偷藏在馬車底下,日躲夜行,跟來了云川城?!?/br> 丁清估了一下時間,覺得他騙人的可能不大。 賣花的小鬼說完,剩下中堂黃石坑的小孩兒與濰城隨風飄來的鬼魂也道,他們差不多是同樣的原因才會流落至此。 正因為他們有相同的經歷,故而才一同生活,因為那賣花的小鬼在他們當中最機靈,鬼點子多,這才派他去城內討生活。 結果這小鬼干了一天的活,摘了荷花打算回來送給年齡最小的那個小姑娘的,就被周笙白一粒珍珠買走了花兒。 那珍珠他換了一百兩銀子,他心里就想周笙白大約是個傻子,便日日帶花前去守著。 丁清聞言,呵了一聲:“你才是個傻子,那珍珠能值百兩金,你卻只換了百兩銀!” “什么?!這、這珍珠是李爺爺帶我去換的,他不會騙我,他還給我們找房子……”話說到一半,小鬼就在丁清看蠢貨的眼神中逐漸悟出來了。 他口中的李爺爺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知道這小子三天兩頭身上多出了錢,打算利用完他們最后價值,再把他們騙個精光。 反正外地來的小孩兒,沒爹沒娘的,騙就騙了。 不管如何說,這小鬼能帶著同伴跟在司家的車隊后頭來到云川城,可見他的確有些能耐。且他能看見鬼魂,必然有成為捉鬼人士的能力,若是生在富貴人家,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成一番名望。 但這與丁清沒有關系。 她問到了自己想問的了,又將這幾個小孩兒家鄉遇難的時間確定下來,便朝他們揮揮手,叫他們好自為之。 從時間上來說,賣花的小孩兒家鄉是第一個遇難的,就在拜天冰山融化后沒過幾天,十字鎮被冰雪封住后,有逃出來的大人向西堂反應過此事,并未得到回復,且年長的都逐漸病死。 第二個遇事的是南堂的濰城,濰城面積比十字鎮廣,也是一夜醒來,全城死尸,冰雪消融之后,那小孩兒的鬼魂才如無根之葉,隨風一路飄至中堂。 而后便是中堂的黃石坑。 黃石坑是個小地方,為三個村落組建而成,吃喝一應就在黃石坑內,里面的人甚少出門,也是走運了才有貪玩的孩子躲過一劫,而后被賣花的小鬼帶上。 但五堂境內,絕對不僅只有這三個地方被冰封了。 雪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當初為何要主動接觸周笙白? 又為何在丁清去過之后,便融化了拜天冰山? 疑惑尚有許多,丁清對雪姻并不了解,也分析不出來,可又隱隱覺得此事與永夜之主有關。 周笙白說過,人間不僅只有他一個不是人不是鬼的異類。雪姻是,孟思思是,而曾經叫人看不清相貌,折磨了丁清許多年的永夜之主必然也是。 他們是同類,未必沒有關聯。 只有周笙白不同,他才是真正的非人,非鬼,亦非蒼穹而來的萬物之首。 丁清在外逗留了許久才慢吞吞地回到周家。 走到周家門前時天已經黑了,云川城家家戶戶點燈,周家門前也掛了照明的燈籠。周椿端著個椅子坐在大門前,見到丁清回來后才松了口氣。 丁清一愣,心下不禁涌上了幾分感動,為了這壓制不住的感動,她走上前對周椿道:“周堂主收留我一日?” 周椿微微怔住,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她讓手下的人將自己住的小院收拾一間房來,全程沉默著領丁清住進去,又讓人打水給她沐浴,自己就坐在院子里發呆。 周椿最終忍無可忍,還是在丁清沐浴后進了房間,聲音低啞地喊了聲:“舅母?!?/br> “不是說了以后別這么叫我?”丁清端起茶飲了一口。 “舅母是與舅舅鬧矛盾了?”周椿自丁清回來,眉頭就一直皺著:“舅舅性格不好接觸,舅母多擔待他。我知你們不愉快是因為那位突然出現的孟姑娘,但舅舅與她之間絕非舅母所想的那般,舅母……舅母去找舅舅把話說清楚吧?!?/br> 哪有這般,成親第二日便分居而眠的。 周椿本以為她要勸丁清許久,沒想到丁清先是愣了愣,隨后朝她一笑,一派輕松道:“好?!?/br> 她雖答應說好,可當夜還是在周椿的院落里宿下了,次日也沒去找周笙白。 周家上下的風言風語傳得很快,就連黎袁峰都知道丁清氣周笙白帶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回來,接連兩日,丁清一直在周椿的小院沒有出去。 周笙白的臉色越來越差,甚至離開周家去了閉蒼山莊,臨行前站在院外問了丁清一句她走不走,丁清沒理他,周笙白便自己走了。 周笙白是早間走的,午間丁清什么也沒吃,到了傍晚時分,她有些消沉地準備出院,卻在院外遇上了孟思思。 見到孟思思的那剎,丁清的眉頭緊蹙,一顆懸著的心卻慢慢放松下來。 孟思思朝她露出一抹有氣無力地笑:“丁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等了多日,孟思思要的是這個結果,丁清也是。 她微微抬起下巴,點頭道:“好?!?/br> 第87章 [vip] 孟思思將丁清帶出了周家, 兩人一前一后,離開時惹得周家的弟子紛紛來看,有心者將此事告知了周椿。 丁清雙手背在身后, 看向孟思思的背影,忽而覺得前面的女子像是變了個人,變得沉默了,不似起初所見那般活潑好動。 孟思思帶丁清去了二人第一次碰面的餛飩攤,只是現下天漸漸黑了, 熱鬧繁華的街道遠離窄街與小巷。早間擺攤的老頭兒不在, 餛飩攤只有一把巨大的黃油紙傘和幾扇桌椅。 孟思思停下腳步,丁清也不想走了。 這處唯有臨街的燈光順著小巷縫隙里照過來, 窄街僅供一輛馬車經過,前后無人, 倒是個殺人滅口的好地方。 孟思思回頭朝丁清看去,這一眼帶著不忍與愧疚, 眼神再沒之前的針鋒相對, 反倒耐人尋味起來了。 “孟姑娘有什么話, 不妨直說?!倍∏迳焱忍袅伺赃叺拈L凳過來,側身坐下, 一雙鹿眼對著孟思思打量。 孟思思道:“我的本意不是想傷害丁姑娘的?!?/br> 丁清嗤笑一聲:“可你的行為上確實在破壞我與老大的關系?!?/br> “是?!泵纤妓家沧诹碎L凳上,與丁清之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她坐下的這一瞬, 丁清便覺得雙臂上的雞皮疙瘩紛紛豎起,過于敏銳的警覺提醒她,這條街上被布下陣法了。 與外界隔離的陣法,誰也不知她們在此, 即便周椿帶人找來, 可能路過這條街, 也看不見她們二人。 孟思思深吸一口氣,放低聲音道:“我想笙白應當告訴了你我的身份吧?只是他這種解釋有些荒誕,你未必會信?!?/br> 周笙白的確將孟思思的身份告訴丁清了,若是說給旁人聽,旁人或許不信,因為世人排斥異類,從不信這世間除了人與鬼,還有另一種高出一切的生靈。 可丁清向來信任周笙白,只要是他的話,哪怕再不可思議,她也信。 “我不是凡間的人,同樣笙白也不完全屬于這里?!泵纤妓汲∏逍α诵Γ骸拔遗c你說個故事吧,很久以前的故事?!?/br> 丁清沒出聲,她知道自己現在掌控在孟思思的手中,唯有聽從孟思思,才能等來對方的目的。 “在人間生靈出現之前,天地之外有主宰萬物的天靈,他創造了世間萬物,他身體里的靈氣化成了萬物之首,也就成了我們?!泵纤妓嫉溃骸拔沂锹?,笙白的父親是鳥,自然還有花、樹、獸等等……我們那兒的人不多,卻享有廣闊無邊的絕美風景與取之不盡的榮華財富?!?/br> “我們從不互相嫉妒,沒有嫌棄、輕慢、鄙夷,也沒有憎恨、厭惡、仇視?!泵纤妓驾p聲一笑:“一切存在于我們身體里的情緒,都是美好的。愛慕、尊重、敬仰之類?!?/br> “可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可以連接蒼穹之上與而今的凡間。那是笙白花,以天靈的血液所化,依靠善念功德滋養,往來兩個世界?!泵纤妓嫉溃骸皬暮芫靡郧?,我們的人便離開蒼穹,本來抱著善意想要使人間變得更好,可在人間待久了,身體里也自然而然滋生了凡間的情緒,仿佛被同化了一般,變成了善惡兩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