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第23節
丁清的視線對華燈之下的眾多鬼魂看去,人來人往,她雖討厭玉霄姬,可不得不承認她用媚骨幻境造就出來的繁華城池,的確是人間難見。 俊男美女手中端著食物朝街上走去,凡是路過的瞧上的都可以取來吃喝,那些珍饈他們活著時千金難尋,死后大飽口福。 丁清于人群中看見幾個人,年紀輕輕,似是已經見慣了好物,對那些吃喝置若罔聞。 幾人很快便在人群中消失,丁清望著這滿城鬼魂都似活人般沉醉其中,心下忽而閃過些許古怪來。 不要片刻她便察覺出古怪之處為何。 甘心赴死,自愿入城的鬼魂都沉醉于玉霄姬造成的紙醉金迷中,便是她明知此為艷鬼所化幻境,也不由得多瞧兩眼,幾聲感嘆,可方才那幾個人卻毫無所動。 丁清瞳孔微縮,突然想起了南堂謝家。 雪月城在南堂境內,出了這么大的事南堂不可能不知,先前從孔御那邊得知各堂都有來雪月城世家中赴宴的,南堂自然也有人在其中。 謝家擅咒,咒可設幻,也可解幻,其余幾堂的人都按捺不住前來雪月城,南堂自然不會放任不管。 或許他們已有計劃。 丁清想分出魂魄跟隨那幾個行為怪異的人前去一探究竟。 她單手捂著心口位置,壓住胸腔微亂的跳動,魂魄在人群中分出一個又一個,終于在街尾巷子里找到了那幾人的身影,而后一片魂魄碎片打入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身上。 活人和死人魂魄的區別,丁清還是能分得清的。 她自附身于那名男子身上后,便察覺出他的不對勁來,于是一片片魂魄碎片追了上去,將那幾個同行的男子的右眼全都占據。 透過他們的眼,丁清看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金碧輝煌的街巷,成了滿目瘡痍的小道,亭臺樓宇皆黯淡失色,那些端著美酒佳肴的人全都化成一縷扭捏的青煙,手上端著的托盤里置放著rou與鮮血。 那是人的rou。 人指成rou條,人眼成果珠,血rou模糊地澆在盤子里,被路過的一個個魂魄拿起,塞進嘴里,露出滿足的表情。 食為人rou,酒為人血。 丁清甚至看見一張才剝下的面皮被一個男人拿起,包卷著一旁血粼粼的rou一同吞入腹中,那張面皮的相貌,與男人無異。 滿城奢靡成了血腥的屠宰場,就連城門外還有不斷等候想要進入的待宰羔羊。 從雪月城那道高可入云霄的城門進入后,這些人即便死了也不再是普通的魂魄,他們游走于城中,將彼此留在城外的血rou之軀盡數吞下。他們吃對方,吃自己,沉浸其中無法自拔,甚至覺得這里是人間仙境。 丁清還有一只左眼,她能看見有玉霄姬化出的侍女走到了劉川的跟前,侍女的盤子里也有一塊rou,劉川的手指在rou中撥弄了一下,挑選了一粒沾滿醬料的rou丸吞下。 丁清看見的便是劉川吃rou丸,可心里想象出的卻是劉川吞了自己僅剩的那個眼珠,他嚼著,咽下,惡心得她想吐。 被她附身的那幾名男子的確是謝家的人,他們有能力讓活人入城不被玉霄姬發現,也有能力看破玉霄姬所化的幻境,所以在他們的眼里看見的是一切事物的真相。 丁清的魂魄碎片隨著他們的行動一起到了雪月城的另一道城門邊,幾人圍在一起,以手指擺出結印陣法,而后念了幾句咒法,身影便在城中消失。 他們離開的腳下殘留著幾滴朱砂,丁清的魂魄碎片跟隨那幾個人出了城,見到了城外接應的南堂設陣長老。 丁清只能看見,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但從面對她的一人口型里看出了些許。 設陣長老道:“昨日亥時陣法啟動,之后除了我們的人便不再有人或鬼出入了,現下一切準備就緒,只等今日午時?!?/br> 丁清抿嘴,昨日亥時正是她入城的時間。 雖說雪月城內還是黑夜,但城外已是白天,看著太陽照出人影的痕跡,大約可見是巳時已過午時未到。 到了午時,他們要做什么? 其余的人不知在說些什么,設陣長老的眉心緊皺,開口道:“在我們南堂境內出了此等事情,若不能及時壓制,待到其余幾堂越來越多的人前來赴死,我們將罪孽深重!” 片刻沉默后,丁清見他嘴唇微動:“雪月城……沒了便沒了吧?!?/br> 說完這話,設陣長老便帶著眾人離開,其中有一名弟子走遠之后又回頭朝雪月城看去一眼。透過他的眼,丁清可見白日里雪月城在外人眼中的模樣。 曾經的雪月城說不上多繁榮,但至少白日人聲鼎沸,處處生機。 而現下的雪月城從外看便是一座死氣沉沉的空城,城池上方漂浮著一股黑氣,城外的墻壁上滿是斑駁血跡,成群的烏鴉落在城墻外圍,爭著去吃那些尸體上留下的腐rou。 滿目瘡痍。 丁清終于從那些人的視線中脫離回來,掌心下的心臟跳動得尤其厲害,就好似她還活著一樣。 她被困在雪月城內了。 丁清雖不知南堂究竟如何打算,但顯然他們已經放棄了雪月城。 城中無一活口,剩下的全是亂糟糟的鬼魂,這些鬼魂也算不得多干凈,畢竟就連此時還在不斷啃食著其余人的尸體。 耳畔叮鈴鈴悅耳鈴聲,還有不遠處彈琴的歌姬高聲吟唱,丁清的目光落回這與現實完全相反的幻境,心下一片凄涼。 人活著時有許多世俗欲·望,死后亦不能脫離。 丁清不想與這些魂魄一起留在雪月城內,坐以待斃到午時才知自己的生死去向。 她一時有些慶幸自己方才多看了那幾個人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她會在這兒癡癡地等上幾日,等摸清了詠鳳摟內的地形再偷跑進去找玉霄姬,意圖偷襲。 事實上她等不了幾日,甚至等不到一個時辰。 早日解決玉霄姬,破開了這漫天琉璃罩中的幻境,說不定便能看清南堂究竟對雪月城動了什么手腳,也可及時出去。 丁清已經想到能夠最快見到玉霄姬的方法了。 她起身走出小巷,回頭朝詠鳳摟看去一眼,越過鋪了滿地的葡萄美酒,花去一些時間走回到高聳的城門前。 她又看見了那兩個被玉霄姬做出來的幻象,一男一女對她微笑,丁清回以笑容,手指在胸前比了個結印,推出去時,那兩個幻象頓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不消片刻便化成煙云。 丁清就站在城門前,背對著詠鳳摟的方向,不知從哪兒吹來了一股熱風,揚起了她的發絲。 她側過身回頭,目光穿過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勾勾地盯著詠鳳摟中的那雙眼。 此時還有男人趴在玉霄姬的身上,她猛地將人推開,男人似乎不滿,卻被她一掌穿破了心口,挖出心臟,魂魄凝結成的心珠在她的手心捏成碎屑,那男人立刻灰飛煙滅。 “丁清!” 玉霄姬看見了她。 丁清慢慢轉身,她知道城中幻境是玉霄姬造出來吸引人的,對方的眼線全都在詠鳳摟中,但只要有人破壞了幻象便會立刻被她發現。 只見附近樓宇內端著杯盞的貌美男女紛紛露出了猙獰的表情,他們將身旁的‘主人’推開,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后便手足并用地朝丁清爬了過來。 丁清的身形很快,幾次躲過了那些撲上前來的男女,也見到城中一些鬼魂驚詫的表情。 他們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了,沒有分清現實與假象,以為溫柔可人的美女與俊俏體貼的男人是真實,卻沒想過這些猙獰著五官手足,像是鬼腳蜘蛛的幻象才是本質。 丁清躲過了他們,又使了幾樣陣法,將一些幻象困住,或攔住。 她使用陣法時對自己的魂魄也有損傷,越是厲害的陣法,便越讓她胸腔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過去,但丁清知道她必須得這么做。 玉霄姬看著丁清左逃右竄,看見她用陣法消滅了一些幻象,看她狼狽地最后有些力不從心,心中異常暢快。 玉霄姬側臥在詠鳳摟最高那棟樓宇的軟塌之上,透過全開的窗看向繁榮城池的屋檐之上,丁清狼狽不堪地掙扎著,她的笑聲幾乎要穿透云霄。 “丁清!你還是那么自大!”玉霄姬道:“我以為你出走這些年當有長進,卻沒想到你依舊沖動妄為,在我的幻境里,誰也別想逃脫?!?/br> 玉霄姬伸出纖纖玉手,對著丁清的周圍憑空一點,簇簇幾道紅煙閃過,又多了數十個婀娜多姿的幻象朝丁清追了過去。 不論她清理多久,都會有同等數量的重新追逐上來。 丁清壓住喘息道:“玉霄姬,我會殺了你的?!?/br> “這話你早說過了!可你殺不了我,誰也別想殺了我,可憐的人們啊……他們并不知道,世界就應該由鬼魂主宰,因為只有鬼不會死?!庇裣黾а谧煲恍?。 丁清不斷逃脫,又不斷朝玉霄姬的方向逼近,她能看見詠鳳摟最高的那棟樓宇內,如八角塔一般的房子中央,四排紅燈籠的照耀下,推開的紙窗內玉霄姬搔首弄姿的身影。 她道:“我會讓你……徹底消失!” “那也要你有這個本事才行?!庇裣黾лp嘆一聲:“你明明是最無用的那個,可偏偏主人非??粗啬?。丁清,我這就把你抓回去獻給他,也讓我好好看看叛徒的下場!” 就在丁清縱身一躍,手中結印比出,將要跳上玉霄姬的窗沿的那一剎,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手腳如繩一般纏上了她的身體,壓住丁清的手腕。 丁清從窗外重重摔入了窗內,玉霄姬已起身,扭著細腰赤足一步步朝她過來。 她的腳腕上套著一串金鈴,隨著每一步都叮鈴作響,待到一只纖纖玉足踩在了丁清的頭頂,鈴鐺聲才停下。 玉霄姬笑道:“你是知道我在這兒,所以特地找來殺我的?” 丁清悶不吭聲,便是默認。 玉霄姬哼了哼:“不自量力,老娘比你多活一百年,難道能力還不如你?” 丁清妄圖掙扎,身體動了動,踩在她頭上的腳卻更加用力。 玉霄姬喜歡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丁清,她了解丁清,這個小鬼平時很克制自己,可一旦觸及到她的底線便尤其沖動,玉霄姬想讓她沖動。 因為丁清沖動時猙獰的臉上,那雙眼底,能看見深深的痛苦。 玉霄姬道:“你無用,你那殘廢弟弟更沒用,你恐怕不知道吧?自從你出逃后,我便把你弟弟的墳給挖開了。他的尸體好可憐,被蟲子咬爛,沒一塊好rou,但我看見了他的一雙腿,果然少了兩根骨頭,哈哈哈!” 丁清的聲音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她掙扎得越發厲害,玉霄姬便越開心。 她的嘴里不斷吐出關于丁澈的一切,像是在丁清的心上挖開血粼粼的傷口,見那些早就被她封存起來的記憶再度打破。 她道:“我把他的尸體拖了出來,拉到了他的魂魄面前,當著他的面敲碎,而后拿去喂狗,狗都不吃!唉……小孩兒的臉好痛苦,我看著都心有不忍?!?/br>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不在乎的,因為你夠絕情,你把他的魂魄丟下,自己當了叛徒?!?/br> 玉霄姬的這句話像是直擊入丁清的心臟,一直在她腳下掙扎的人突然渾身卸力,像是一灘爛泥般趴著不動了。 玉霄姬能看見她微微顫抖的雙肩,知道她在哭。 玉霄姬迫不及待想要看見對方眼底的哀痛,她揮手撤走兩名侍女,收回腳,慢慢在丁清跟前蹲下,伸手抬起對方的下巴。 她的臉上一定滿是眼淚,她一定萬分痛恨自己丟下了丁澈,她肯定失去了一切希望,這樣玉霄姬從打擊她中得到的快感便越強烈。 細手抬起了下巴,觸手沒摸到溫熱的淚,僅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幾分狡黠。 丁清如餓虎一般朝玉霄姬撲了過去,右手迅速從懷中拿出了三張黃符貼在了對方的心口,她就坐在玉霄姬的身上,掌心緊緊地按著黃符,恨不得將這東西塞入她的心臟里。 薄唇輕啟,周椿教的咒術念出。 丁清沒有松開手,她怕一旦松開就讓玉霄姬有逃跑的機會,與其賭那萬分之一,倒不如玉石俱焚。 黃符噗地一聲燃燒了火焰,玉霄姬頓時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丁清從她的身上滾了下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已經焦黑的半邊身子,再看向玉霄姬美艷的皮囊迅速被火舌爬滿,一寸寸燒黑。而她身體里的魂魄像是受到了重創,猶如鐵錘于心口位置重擊,甚至要將她的魂魄打穿。 “啊啊啊——” 一次。 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