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第15節
微風將金桂樹上的桂花吹得簌簌直落,天邊漸漸泛著淡淡的藍紫色,過不了半個時辰便要天亮了。 周椿望向周笙白高挺寬大的背影,輕聲喚了句:“舅舅?!?/br> 周笙白沒應,但對于周椿而言這已算最好的回復了,要是周圍有人,周椿便是把舅舅這兩個字喊到失聲,周笙白恐怕也不會理她一句,還會掉頭就走。 “屋里的那個女鬼,與舅舅是何關系?”周椿問他。 周笙白微微昂著頭,看向早就已經沒有月亮的上空,突然想起丁清站在半月泉內的巨石上,背對著月色喊他老大的模樣,便道:“說不清是何關系?!?/br> “她救過孔御,也救過我,應當不是壞的?!敝艽活D了頓,又道:“但她接近舅舅,是否另有目的便難說了?!?/br> 周笙白的膚色很淡,他昂首時下巴繃出了一條好看的弧度,卻在周椿這句提醒下不自在地吞咽了一瞬。 周椿自知她與周笙白的關系若非有這一層血緣在,恐怕連話也是說不上的,故而有些話點到為止,以免周笙白心煩。 但還有一件事,她得再與周笙白提一提。 “上官晴瑛與我提過,若能得舅舅的血,恐怕能治舅舅的疾?!敝艽坏穆曇艉苄?,怕惹怒周笙白,他有一雙翅,隨時都能離開。 周笙白垂眸,背在身后的雙手慢慢放松,道:“不用了?!?/br> “也許治好之后,其余四堂便不會再看輕舅舅,舅舅也能回來中堂……”周椿的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周笙白的嗤笑聲。 這笑聲有些刺耳,周笙白略側過身看向周椿,鬼鳥面具下的雙眼似乎泛著寒光,他道:“世人因我與常人有異輕看我,我亦無需他們看重,我瞧不上四堂,也瞧不上上官晴瑛的醫術?!?/br> “他們以為我不知?上官家以藥盛名,但也擅毒,上官晴瑛是個蠢貨,以為拿了我的血便能配出良藥,殊不知她的那些叔伯都想綁我上臺研究?!敝荏习淄蛑艽?,微微皺眉:“難道你也變蠢了,看不出其中門道?” 周椿臉色難看,她自知上官家對周笙白不善,可她與上官晴瑛自幼相識知曉她的為人。周椿總抱有一線希望,她希望能讓周笙白當一回正常人。 至少……不要如昨夜無量深林里那般,他吃黑羅剎分明救了旁人,可等他走后,那些北堂的人依然叫他怪物。 回想至此,周椿突然憶起她屋里躺著的那個女鬼,那女鬼不怕周笙白,甚至愿意跟隨他,還被周笙白抱至床榻。 周椿高興,可也擔憂。 高興周笙白也有能親近之人,擔憂反常必有妖。 “周椿?!敝荏习淄蝗唤兴拿?,周椿回神,聽見他道:“你換一間屋睡?!?/br> 周椿:“……” 她低頭看了一眼捂著傷口的手,心想這個時辰客棧里的人必然都睡了。 但周笙白難得提要求,周椿自然得答應。 “那我回屋收拾……”她話音未落,便被周笙白打斷:“不了,會吵?!?/br> 周椿抿嘴:“好……舅舅好好休息?!?/br> 周笙白嗯了聲,闊步朝小屋走去,路過周椿身側時加了句:“她叫丁清,不叫女鬼?!?/br> “……”周椿:“是?!?/br> 周椿突然發現,反常的不止丁清主動接近周笙白,還有周笙白袒護丁清,可……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論如何,周椿都是希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好過一些。 所以,她得捂著傷多走幾步路,厚著臉皮將守著客棧的老者叫起來,重新要一間房的鑰匙了。 丁清這一覺睡得極其舒坦,迷糊半醒之際覺得身邊很軟很熱,睜開眼看見陽光透過窗戶照上青灰色的床幔時,她還有些發愣。 陽光是從西側照入的,太陽快要落山,丁清連忙從床榻爬起,渾身無力地跌在了地上,鬧出點兒動靜叫屋外的人聽見,房門被打開,周椿走了進來。 丁清從地上爬起來,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紅裙,明顯要長出一截,腰帶上還有中堂周家的標記,這是周椿的衣裳。 周椿道:“衣服是我給你換的,你原先那件僧袍壞了?!?/br> 何止是壞,簡直如同抹布一般。 丁清吞咽口水,左右環顧,沒想明白自己怎么會在周笙白的懷里睡過去,并且當時她還在半空中,隨時會被周笙白拋下。 更沒想明白一覺睡醒,她如何又在收拾整潔的屋內,換上了一身干凈衣裳。 “你在無量深林內強行使陣,致使魂體虛弱,已經睡了兩日,可還有哪里不適?”周椿問。 丁清搖了搖頭,沙啞著聲音問了句:“我老大呢?” “老大?”周椿意外這個稱呼,但不難猜出她問的是周笙白,便道:“舅舅他已經回去了?!?/br> “舅舅?”丁清更意外周椿對周笙白的稱呼,隨即反應過來:“回去了?回窺天山嗎?” “是?!?/br> 丁清頓時抱頭哀嘆一聲:“說好了要帶我一起的……算了,我自己去找他?!?/br> “你要走?你還是多休息……”周椿見她直直往外沖,話說不完,想攔也沒攔住。 只見身穿紅裙的丁清拽著過長的裙擺露出細白雙足,急匆匆朝外跑,還不忘回頭對著周椿一笑,揚聲道了句:“多謝周堂主的衣裳!” 周椿以笑回應,丁清已經跑沒影了。 她好熱烈,像是一團火,不……像是一場火。 一團火太脆弱了,而丁清像是不論風吹雨打都能無止盡熊熊燃燒的大火,周椿希望她能燃燒周笙白。 不要放棄他。 作者有話說: 舅舅舅媽 ? 分卷 · 屠殺之門 · 分卷 ? 第16章 紅裙惹眼,加之丁清身上穿的這件衣裳是周椿的,在中堂境內有周家標記還穿紅衣的女子便只有周椿一個,故而往窺天山方向過去這一路上,丁清被人認錯過許多回。 不知周椿是否有意,丁清雖被人認錯,但在衣食住行上方便了許多,唯一麻煩的是她若偶然碰見中堂游散在外捉鬼的弟子,還得躲在人群里避著走,以免一眼便被人瞧出。 丁清身無銀錢,即便占了這身紅裙的方便,她也沒臉皮朝人要錢租輛馬車行路,故而往窺天山這一途全靠腳走。 信件消息的速度都比她走得快,丁清還沒到窺天山,便聽說了許多關于邁城與無量森林之事了。 周椿在捉拿黑羅剎的途中負傷,對此中堂境內的百姓褒貶不一,有說她一介女子不輸于男,周椿當得起堂主之名,若不是她,恐怕那些殘肢的邁城人都回不來了。 也有人說她畢竟只是個女子,遲早要嫁人相夫教子,能力不比旁人,受傷也成了拖累。 最后這話成了一兩句調侃,要彼此入贅中堂,給周椿當丈夫,而后再生個大胖小子,好將中堂盡入囊中。 丁清聞言直皺眉,心里唾棄那幾個喝酒吹牛的男子好厚的臉皮。 即便周椿的能力說不上多好,可她行事光明磊落,為人仗義,光是當日她與孔御同在半月泉的水潭上,八星陣將要消失之際她沒想著自己,而是先把孔御推開這一點,便勝過尋常人百倍了。 于是丁清去窺天山的步伐慢了兩個時辰,等天黑之后她入了那兩人的房中,偷了對方的銀錢,順便使魂魄嚇一嚇那幾個蠢貨。等客棧里傳來吱哇亂叫聲,丁清已經走在夜深無人的街道上,將手里的荷包拋上半空再接住。 沉甸甸的,夠買匹馬去找周笙白了。 從邁城一路到窺天山,途徑多處,將過最后一個鎮子,再往前便無人煙了。 十月底的天很涼,尤其是入山之后,丁清賣了馬,買了衣裳與一條價格昂貴的黑狐披肩,玄色柔軟的短毛上點綴著幾縷過長的白絨,摸起來便很舒服。 丁清買時就在想,這黑狐披肩配周笙白是差了些,但對方那高大的身形與寬肩,定襯得好看。 入了窺天山的林下,天色將暗,丁清找到了老位置,她曾在這山下窩了幾個月,就像是回了家似的自在隨意。 入秋后的藤蔓不如夏天時強壯,靠近山下的這一批已經干枯斷裂或是發黃。 老藤下是濕漉的青苔壁,饒是她再怎么摔都不死,也別指望在接下來即將入冬的幾個月內憑自己的力量爬上山崖洞府。 丁清認命得很,若說在邁城剛醒來得知周笙白已經先一步離開時她心中還有些不滿,那這些不滿在接下來十多天的趕路途中也煙消云散了。 她將裝了衣裳的包裹塞進山縫里,再轉身入林子中撿了一些枯枝來。 老林的好處便在于此,有許多年歲很大被樹蟲掏空了的樹干,看上去粗壯,實際上卻很輕。 丁清找來了好幾根樹干,每個都比她高出半截身子,她將那些樹干貼著山壁擺了個四方,像是蓋屋子的承重柱,后又找來石頭填入樹干的空心處,穩定了樹干,再去找蕉葉。 這個季節的蕉葉不像初春那般柔嫩,也不如入冬后干枯,正是老葉最有韌勁的時候,丁清找了十多片,以藤蔓編織的網蓋在樹干上,再用蕉葉填補縫隙。 等一個驚不起多大狂風驟雨的小屋做好,已經過去了四天,好在這四天沒下雨,丁清都在樹林的草叢里避風歇息。 粗糙的干草于小茅屋里鋪了一層,丁清躺上去閉上眼,再睜開又是睡了一天一夜。 林間有溪水,簡單的洗漱不成問題。 她每日無事,蝴蝶蜻蜓因漸涼的天氣不見蹤影,丁清就只能抓蟲玩兒,偶爾碰上個鳥兒,也能逗上半天。 就這么稀里糊涂地,丁清在窺天山下又窩了一個月。 小雪那日,氣溫驟然變寒,就像是空氣中漂浮著冰渣,每呼吸一次都刮著鼻腔生疼。 山里的氣候本就比山外要涼,丁清只給自己買了一套秋裝,早穿在了身上。那衣服只是厚了些,里頭沒填棉絮,白日有太陽還能抗,到了晚間冷風嗖嗖順著蕉葉的縫隙吹進來,丁清的牙齒直打顫。 屋漏偏逢連夜雨,轟隆雷至,閃電如倒映在水面上的枯樹枝,噼啪炸開,在那一瞬間將天際染成了藍紫色,白光閃過,緊接著便是雷霆聲。 丁清連續吹了幾夜的冷風,又被突然落下的驟雨淋了滿臉,這雨毫無預兆,劈頭澆來,她正睡在草堆里做噩夢,一睜眼便是豆大的水珠子打得人呼吸困難。 小茅屋本就脆弱,半個時辰的雨水將茅屋一角沖破,屋頂坍塌,脆弱的樹干斜斜地靠在山壁上,被雨水打爛的芭蕉葉勉強遮住一部分雨水,還有更多順著縫隙嘩啦啦打在她的臉上。 丁清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也不知究竟淋了多久的雨,耳畔除了風聲雨聲,什么也聽不到。 她不喜歡下雨。 只要下雨,便容易讓她回想起一些不好的過去。 丁清不是個往回看的人,平日里也不會刻意去回憶折磨人的過往,偏偏她所有的不幸開端都是因為一場十年難遇的驟雨。從那之后,她的人生充滿了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每每覺得不會有比這還糟糕的了,可下一個更糟糕的接憧而來。 丁清想起了她討厭雨的原因,那時她六歲,卻是第一次見到祖父,那是個白胡子白發的老人,看上去很難以接近,卻能一手抱起丁清,另一手抱起她的弟弟。 丁清的弟弟叫丁澈,小她四歲,因為太小所以當時祖父外出時并未帶著他,只帶丁清四處游玩了一個多月,也是在那一個多月里,丁清去過無量深林,見過空松大師的金身。 年幼的丁清知曉祖父是個神秘卻有威望的人,他教丁清一些自救的陣法,丁清對此很有天賦,她能從祖父的眼里看見驚喜欣慰,也有遺憾。 一個多月后,祖父將她送還給了爹娘,那天爹娘卻不知因為何事爭吵不休。 丁澈半夜被雷霆驚醒,大哭著跑進雨里要爹娘,他生來缺了兩骨,雙腿發育遲緩,走幾步跌一下,最后哭醒了丁清,丁清抱他去找爹娘。 等她到了爹娘房外,見里頭漆黑一片,她抱著弟弟,抬起一腳輕輕地點著門下,扣扣兩聲,房門被風吹開,丁清直面看見了她娘吊死在了房梁上。 電閃雷鳴,雷霆的白光照在更加蒼白的婦人臉上,丁清直接跌在地上,一時失聲。她沒忘護住懷中幼弟,不敢讓他看見。 那夜的雨后來持續了十多日,淹沒了大半城鎮,洪災里,多數人背囊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