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第7節
“霧總散不了,恐怕與陣法也有關系,我們從進林子之后就一直都在黑羅剎的掌控之中了?!边@聲音有些耳熟,是中堂的布陣長老蘇威。 方才那在發牢sao的就是蘇威的長徒黎袁峰了。 周椿與他們二人在一處,自從入林與中堂其他弟子還有北堂的人分開后,他們三個一刻也不敢松懈。 前兩日能讓他們在林子里帶走幾具尸體安然退回,想來只是黑羅剎刻意為之,就是希望他們能放松警惕聚集更多的人再來第二趟,好把他們困在林中逐個擊破。 “也不知小武他們怎么樣了,走了這么長時間,一個人影也沒碰到,那些死人倒是見了好幾批了?!崩柙鍑@了口氣。 周椿安慰:“別灰心,未見尸體,便往好處去想?!?/br> 黎袁峰張了張嘴,其實很想說他們沒見到尸體,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幾個師兄弟都與那些行尸走rou的鬼一般,早被黑羅剎奪去性命,成為巡邏于無量深林中的一員了。 可他終是沒說出口,周椿也未必不曉得。 幾人的談話聲越來越近,細雨之下,霧氣稍稍散去一些,可藏匿于巨樹之上的人渾身漆黑,于烏云遮蔽的灰暗中沒露出一片衣袂。 鬼鳥面具下的雙眼緊緊地盯著趴在地上的女鬼,心中數著數。 周椿漸漸近了,只差幾十步便可到。 這般距離,周椿率先停下腳步,蘇威一時愣住朝她看去,隨后也察覺出來,低聲道了句:“似乎有些魂氣?!?/br> 活人沒有魂氣,只有陽氣,而他們這些捉鬼的世家入門第一個要學的便是辨魂,可從一具身體里看出,到底是鬼魂cao控著尸體,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性命。 此話一落,那趴在地上久久不曾動過的女鬼便立刻起身,胡亂撥弄了頭發,抹去臉上的泥灰爬起來便往與周椿幾人相背的方向跑,離得越遠越好。 周笙白搭在樹干上的手輕輕敲擊著干枯粗糙的樹皮,細長的手指泛白,像是看到了有趣的東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睛都彎了。 他就知道小瘋子狡猾得很。 也虧得她有耐性,知曉他來過,為了引他出來趴在地上接近一個時辰沒動過,若不是周椿他們過來了,恐怕丁清能一直趴下去。 丁清覺得憋屈極了。 她猜測周椿不同于其他四堂,不會輕易讓一個從未害過他人性命的鬼灰飛煙滅,可周椿畢竟也是捉鬼世家的人,丁清落在她手里,少不得一頓受苦。 她原以為周笙白就在附近,這才假裝自己痛暈過去,想來要么是她演技低劣,要么就是周笙白確實已經離開了。 那條挪動了位置的綠繩,怕也是她一時的錯覺。 遠離了周椿,丁清百無聊賴地踢著腳下的石子兒。這林子古怪得很,方才聽周椿幾人說,他們也在想辦法離開。 看來,不弄死黑羅剎,這霧氣不會散,他們也走不出去。 雨越下越大,丁清需不停地抬手擦眼才能看見眼前的路,可暴雨之下加上濃霧,深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腳下路滑,她一個不慎便從斜坡滾了下去。 只聽見哎呀一聲,丁清連著翻了好幾個跟頭,身上本來就破爛不堪,現下更是臟得仿佛泥人。 上衣兩截袖子破了壞了,露出小臂,現下又被地上的枯枝割破了肩膀,傷口冒了點兒血出來,但畢竟她的身體可再生長,血水流了會兒便沒再淌了。 纖瘦白皙的肩膀上落了道疤和幾塊青紫,衣裳斜斜地掛在手肘處,雨水像是隨時能將人淹沒,瓢潑于丁清的身上,使得她看上去尤其可憐。 沒誰會有這般意志力,傷了疼了一聲不吭,習以為常般。 臟了臭了也能忍受,自己絲毫不在意。 雨水順著鬼鳥面具的尖喙不斷往下墜落,水珠滑過堅毅的下顎線,沒入黑色的衣襟中。 周笙白從后面看去,她就像是一個漫無目的的小孩兒,好似只要他不出面,丁清就能這樣一直找下去。 沒來由的,周笙白想起了他初次見到丁清時,對方那雙極度癡迷的眼。鹿眼很圓很亮,濕漉漉的,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照出他的身影,她嘴角揚著笑,像是將自己滿腔熱情都掏出來了,言語激動,甚至微微顫抖。 她接近他,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認他當老大,這理由就像是小孩兒騙大人般劣質,一眼就能看破。 雨勢越來越大,滾滾的雨水在地面匯成了一條條小溪般,黃泥水從上往下沖流,沒過了丁清的腳踝,她的一雙腳甚至不比一旁的筍子粗多少,細得一掐就能斷似的。 丁清幾次摔倒,又扶著竹竿起身,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處,樹林成了竹林,腳下的地面越來越泥濘,著實不能繼續向前了。 她喘了口氣,艱難地找到一塊地勢較高還沒被雨水沖過的地方站著,累極了又坐下,幾日沒合過眼,也沒吃過什么像樣的東西,簡直身靈俱疲。 丁清靠在一根竹竿上,眼皮耷拉著,被暴雨沖得神智有些不清醒了。 頭頂忽而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強勢到讓人無法呼吸的雨水于她眼前停下,丁清迷蒙地抬頭看去,見是一片尤其大的芭蕉葉,她心里第一個念頭是這芭蕉葉好堅強,居然沒被雨水沖破。 暖黃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濕了衣擺,成了深棕。 丁清瞥了對方一眼,細長的眉,含笑的眼,脖子上還掛了一串佛珠,她的視線又落在了對方光溜溜的頭頂上,長舒一口氣。 丁清心中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禍。 她慢慢伸出手,抓在了對方的衣擺上,費力地翻了個身面朝對方,疲憊地趴跪著道:“我總算找到你了,大名鼎鼎的黑羅剎?!?/br> 傳說中的黑羅剎是個食人的惡鬼,但眼前所見的男子,倒像是佛堂里清修的圣僧,年紀輕輕,儀表堂堂,腰背筆挺,還心善地為丁清撐了一片芭蕉葉遮雨。 丁清的聲音無比真誠道:“請您務必收留我吧!” 男子淺淺一笑,彎身扶著丁清道:“你病得很重?!?/br> “不,我早死了,應當不會生病,現下不過是累的?!倍∏宓?。 男子搖頭,看向丁清的雙眼,似乎能透過她的身軀,直看入她的內心:“你的心里病得很重,施主,萬生皆苦,仇惡也是痛苦的根源?!?/br> 丁清微微一震,呼吸都停了。 這一眼,男子的身上仿佛有光,周圍在暴雨侵襲之下一片狼藉,唯有他還纖塵不染,像是被佛光籠罩。 丁清聽見他道:“你受過太多的罪,吃過太多的苦,小小年紀,不該承受這些的?!?/br> 丁清聞言,似乎回想到了一些痛苦不堪的過去,嘴唇顫抖地問:“敢問圣僧,佛可能渡我?我不愿……不愿再這樣痛苦下去了?!?/br> “佛渡眾生,脫離苦海?!蹦凶诱f完,扶著丁清的手臂要將她拉起來。 丁清起身一半忽而腿軟跪地,她撐在旁邊的毛竹上,剛長出的手rou很嫩,被竹節粗糙的刺割破了手指,她嘶了一聲收回,攥緊拳頭,可憐兮兮的。 男子握住她的手,輕笑道:“骨rou上的痛只是暫時的,唯有靈魂得到超度,才能真正的解脫。無需掩藏,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堪與無奈,佛會應爾所求,眾生終將無病無災?!?/br> 丁清慢慢張開手掌,將傷口攤開,慎重地點了點頭。 兩道身影離開毛竹邊,那片礙眼的芭蕉葉也終于消失于眼前。 黑影立于水上,雙眼目光淡淡,失了幾絲光彩。 周笙白回想起方才丁清跪拜黑羅剎的身影,她虔誠地仿佛從未出現于周笙白的眼前說要認他當老大。對著黑羅剎說話也輕輕柔柔,將自己放到極卑微的位置,匍匐地請求他將她帶走。 小瘋子也是小騙子。 區區黑羅剎,也不過只是周笙白飽腹兩個月的吃食罷了,小瘋子瞎了一雙眼才會選擇跟他。 罷了,反正他也不打算真讓丁清跟著自己,倒是跟著對方意外找到了黑羅剎所在。 竹林……符合佛門中人虛偽的清靜之所。 周笙白轉身欲走,幾步之后又微微皺眉。 他想起了一句話。 先前他把丁清丟在陣法中,解決了自己的事后又回去看她還在不在,當時她就坐在老槐樹下吃野草,嘴里絮絮叨叨,說若她再不能離開陣法,就要投靠黑羅剎去。 當時聽見這話,周笙白挑了挑眉,而后又聽見她嘀咕。 她道:“算了,黑羅剎太弱了,哪兒比得上周笙白?!?/br> 小瘋子也知道黑羅剎比不上他,滿林的濃霧陣法,能困得住凡人,卻從不能困住他。 周笙白又轉身,展翅越過臟污的泥水,落在方才丁清跪黑羅剎的地方,毛竹的竹節上掛了幾滴血珠,很快就干了,于毛竹光滑的竹面上形成了一朵紅色的梅花。 周笙白望著那血珠化成的梅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雙眼彎彎,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小瘋子果然是個騙子。 作者有話說: 周笙白:小騙子。 丁清:不騙你! 第8章 暴雨接連下了兩日才逐漸轉停,竹林深處是一所竹屋,竹屋周邊有石碑立成的萬字,從外看只能看到幾個碑,但入了陣法里面,便能看見竹屋內走動的鬼。 竹屋里大約有二十多個人,各個兒都像丁清這般,雖然已經死了,但是靈魂可以cao控自己的身體,擁有自主意識,像個正常凡人一般活著,和那些林子里巡邏的行尸走rou不同。 丁清入了竹屋,那些人都朝她看來,她不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女鬼,另外還有兩個女鬼,長發剃光,穿著僧袍。 兩日的時間,丁清將這竹屋里外摸了個透。 正面竹屋掛著牌匾大雄寶殿,排成萬字的石碑共十八個,雕刻著十八面佛,可每一個佛的臉卻是空白的,沒有五官。 在院子里除了黑羅剎和丁清之外,共有二十四個人,二十二個男人,兩個女人,有老有少,有弱有殘,最年長的六十七歲,本就已經快要入土,而年輕的那個僅十四歲,還是個少年人。 丁清未與黑羅剎正式碰面之前便打探調查過他,原先知曉的是他尤其邪門,凡是與他碰過面的人都極為忠誠,舍身為其,幾度赴死也心甘情愿。 所以丁清在見到黑羅剎時,才裝作被他三言兩語觸動心扉,心甘情愿求他收留自己。 一來因為她當時的確疲憊至極,根本無力逃跑,如若起了逆反之心,說不定會被黑羅剎使什么法術迫害。 二來……丁清是為了周笙白打算。 黑羅剎畢竟不比鴉魍差,若能找個機會將黑羅剎送到周笙白跟前,讓他飽餐一頓,丁清覺得自己在周笙白心目中那微乎其微的地位,可以再往上拔一點兒。 二十四個鬼保持著人身存活,頭一天丁清甚至察覺不出他們到底哪兒與常人不同,當晚黑羅剎在大雄寶殿內講座,說的是佛祖割rou喂鷹的典故,當時一群人跪在殿前聽得入神,晚間丁清就見到他們在割腿rou。 不是所有鬼的身體可以如丁清這般修復的,她能見那群人將自己的腿rou割下來放進鐵鍋中燉煮,血淋淋的rou塊于沸水中飄出一層腥臭的浮沫,而后他們將rou扔出石碑,等林間動物來吃。 丁清為了生存,不得不有樣學樣,也割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塊rou來,倒是實在不能眼見著煮熟,直接扔了。 其余人的rou沒動物來吃,倒是她的rou有幾只烏鴉來啄,霎時間那群人都圍著丁清,望向她的眼神滿是羨慕,嘴里喃喃她是佛祖的天選之人。 丁清覺得,這群人在死之前就已經瘋了,又或者……是瘋了之后,才愿意將自己的生命交付給黑羅剎的。 次日便有一名女鬼婦人捧著一件灰袍給丁清,特地為她弄來了一盆涼水洗一洗。 這是幾個月來丁清唯一一次能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她將一頭長發梳理好了盤起,穿著灰色的僧袍,不是很樂意卻還得帶著笑地抓著一串念珠,走哪兒都得阿彌陀佛。 那送丁清衣裳的女人臉上總帶著溫和的笑,每每看向丁清時丁清都覺得脊背發麻,這院子里詭異的氣氛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到了傍晚那名婦人拉著丁清洗漱,她才發現對方原來有孕在身。婦人的肚子并不大,孩子至多不到五個月,穿著寬松的僧袍不容易瞧見,丁清見她圓圓的臉,還以為她本身就胖。 可因為她死了,孩子也胎死腹中,肚皮上青紫色的裂紋斑痕尤其深,可怖地爬了滿腰滿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