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77節
大家商量下來,天冷嘴饞,就買些熱騰騰的糕點之類,鋪子里做好了,雇車送到夜市里去,用暖甑保著熱氣,又好賣又輕巧。 甜釀本想清閑過完這個年節,豈知小玉興致勃勃,擼著袖子就打算做起來。 賺錢最積極的不是甜釀,而是這個餓過肚子吃過苦,從淮安販賣到外鄉的少女。 一呼百應,甜釀當著陪著她,從傍晚一直熬到半夜,游人興致依舊不減,陸續還有人來買,甜釀打著哈欠,不知從暖甑里取出多少塊糕點,好在有鄰里都在,還能陪著說說話,不至于困得睡著。 后半夜游人漸少,大家都把攤子支起來,將東西騰上驢車,一齊往家去。 半路上還能遇見三五閑人,打著燈籠,喝得醉醺醺,手舞足蹈,引頸高歌。 樓下茶水鋪夫妻兩人見人都回來,手腳麻利下了鍋湯圓,犒勞眾人饑腸轆轆的肚腹。 姐妹三人瞇著眼將東西吃完,打著哈欠上樓去睡覺。 年節之后,西湖還有香會,這盛大的香會一直從二月廿二的花朝節持續到端午,甜釀要在家調香女紅,忙些旁的,小玉手不巧,幫不上甜釀的忙,索性帶著meimei小云,姐妹兩人真是早出晚歸,每日都撲在香會上。 只要勤勞,就有銀子可賺,姐妹兩人會船會水,帶著客人游湖,順帶兜售些甜釀的香囊手帕,天熱起來,還賣些水里的荷花蓮蓬這樣的鮮物。 賣的最好的,還是專向放生香客兜售的螺螄。 “你們兩個真的掉錢眼里?!碧疳劯袊@。 “錢是好東西,以前在家里吃不飽飯,現在只要動手就有錢賺?!毙∮褚哺袊@,“夜里摟著錢睡覺,做夢都覺得香?!?/br> “是啊?!?/br> “九娘?!毙∮駥χ疳勑?,“我想把我和meimei的賣身契從你手上買回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碧疳動行┰尞?,她都險些忘記這回事了,幾人姐妹相稱,早撇了主仆那些,“我把你們當meimei看,不是我的婢女?!?/br> “我知道jiejie的心意,jiejie對我們很好,但我心頭總惦記著那時候走投無路窮到賣身的事情?!毙∮駬蠐项^,有些羞澀,“我想靠一己之力養活我和meimei?!?/br> 甜釀笑嘻嘻伸出手:“我買你們姐妹兩人花了十五兩?!?/br> 小玉從床底下掏出二十兩銀子,笑道:“我給jiejie二十兩可以么?” 甜釀眼里放光,激動笑問:“你到底賺了多少???” 小玉伸出手比劃:“我還留著一點……” “天哪?!辟嶅X小能手啊。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臉蛋:“jiejie,我在西湖邊,認識了一個人……比我大一兩歲……有時候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劃船,他下水去撈東西,還幫我賣東西……” 甜釀瞪大眼睛盯著她,小玉抿抿嘴,扭扭身體:“跟我一樣,他也沒爹娘了,從小就在西湖邊長大,人很好,還想來見見jiejie……” 小玉在甜釀身邊呆了兩年,如今也有十五六歲,正是懷春的少女。 西湖沙暖,已經睡鴛鴦了啊。 甜釀目瞪口呆,也有些結巴:“你喜歡他?” 小玉嘻嘻一笑,不說話。 甜釀皺著眉頭,仔細想了想:“你年齡還小,倒是可以先定親,但成親還得過幾年,等十七八歲。太早成親不好……” “jiejie……他就是想來見見jiejie,不是其他的……”小玉嘀咕。 “見,當然又見?!碧疳劧⒅?,念了一句:“你成日早出晚歸不著家,女孩子家家的,不許跟他走得太近,他若跟你動手動腳,你可得揍他?!?/br> “知道啦?!毙∮穸迥_,滿臉羞紅,坐在凳子上扭來扭去,“我都知道的?!?/br> “有很多嫁妝要準備呢?!碧疳勑τ酒饋?,把面前十五兩銀子塞到小玉懷里,“這是我送你的嫁妝錢,快點收起來?!?/br> 六月盛夏,西湖的荷葉接天無窮碧,到處都是荷花的香氣。 游船劃入荷田之間,白衣勝雪的年輕人懶洋洋倚在舟頭,看妙齡少女采蓮,愜意飲一口荷葉清茶。 “曲池,曲池?!?/br> 曲池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環顧四周,定睛一看。 那是一個在湖中鳧水的年輕女子,身體浸泡在水中,一雙手撐在舟頭,頭上還纏著頭巾,臉頰上貼著片片荷花瓣。 曲池有些疑惑。 那女子把臉埋到水里,把臉搓一搓,把臉上的脂粉和防曬的蓮瓣洗凈,露出一張雪白的臉,撐臂翻上小舟,將頭巾拆下來,濕淋淋站在舟頭,笑容明媚,酒靨深深:“曲池,好久不見,已經認不出我來了么?” 曲池真是愣了。 他壓根沒認出她來。 他從來沒見過她的笑容,沒聽過她朝氣蓬勃的笑語,也沒見過她這一身裝扮。 日光下的女子發梢臉頰都掛滿水珠,熠熠生輝,晶瑩剔透的水珠折射著她的光芒。 “九……九娘子?” “是我?!碧疳劧抖渡砩系臐褚?,笑盈盈的,語氣松快,“好巧,我居然會在這里遇見你?!?/br> 曲池站起來,笑容閃耀,桃花眼分外生動:“你怎么會在這兒?!?/br> 第89章 甜釀身后的亭亭荷池里探出兩個小腦瓜,兩張臉上都貼著荷花瓣,沖著曲池喊了兩聲:“曲池哥哥?!?/br> 是小玉和小云。 “我和小玉小云從吳江出來后,一直在錢塘落腳,她們兩人離不開水,天一暖和就到西湖泛游,捕魚撈蝦,挖藕采蓮?!碧疳勑Φ?,“今日天太熱,水里好多鳧水的人,我們也到水里摘些嫩莖小蓮蓬,待會拿到食肆去賣?!?/br> “曲夫人和郭策還好么?小庵村還好么?真是好久不見……” 她完全不是往日那種拘束又憂郁的模樣,磊磊落落,聲音清脆又溫柔,像風鈴,笑的時候,眉眼都是彎彎的,原來她有一對微圓又深的笑靨,甜如蜜且醉人,純真又嫵媚。 曲池看著粼粼波光折射在她微紅的臉頰上,肩背舒展,鮮活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心咚咚咚跳起來。 “我這兩年來過錢塘三四趟?!鼻孛羌?,咧開嘴笑,“我家有個小玉器行在錢塘,隔一陣來錢塘照看下這邊的鋪子,今日天好,正巧來西湖游船……” 他今年也有二十歲,一直懶洋洋的閑慣了,被父親來信呵斥了好些回,他又不耐煩回江都,索性錢塘吳江兩頭跑,跟著家里的一個老仆學點營生。 沒想到這樣巧,居然有幸遇上故人。 既然重逢,當然要敘一敘舊誼,甜釀和小玉小云進船艙里,換了身干爽衣物,再出來時,甜釀見曲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釋然笑道:“這樣出門方便些?!?/br> 姐妹三人帶著曲池,進了西湖邊一間酒樓,當頭就有個十六七歲的跑堂年輕人迎上來,笑嘻嘻喊了甜釀一聲九娘,又去接小玉手中的竹籃,柔聲問:“曬不曬,熱不熱?” 曲池見甜釀朝自己眨眨眼,指著這年輕人介紹:“小玉的朋友,王思樂,叫他王小二就好了?!?/br> 王小二帶著小玉去了后廚,甜釀讓小云把曲池帶去雅間少坐,自己去找掌柜要茶要水,曲池實在未曾想過,她們如今過得是這般模樣,覷著空兒,旁敲側擊問了小云一些話,心頭忽的松了口氣。 姐妹三人不知道她們離開吳江后,有人來小庵村和明輝莊找過人,鬧過事。 她們還在悠然自得地過自己的日子。 曲池回到小庵村,從村民們和下人的嘴里聽到了完整的經歷,當日那事鬧得很不小,小庵村的村民在那俊秀年輕人面前只要能說些九娘的事,都能得到一筆賞錢,大家都在說,原來九娘子是私逃出來,她的夫君追過來,看這陣仗,怕是不肯善罷甘休。明輝莊里容姊氣得頭疼了好幾日,對著曲池的發問一字不提。 甜釀和小玉一道回了雅間,王小二上來奉茶,幾人吃了茶點,聊了舊事,席間也算是言笑晏晏,歡聲不斷。甜釀問了小庵村和明輝莊的事情,知道一切都好,心內稍安,曲池也問姐妹幾人從吳江出來的一路行蹤,甜釀省去太湖那段,細說了些在錢塘的忙碌日子,何以為生,遇上什么趣事。 她眼睛里有光芒,臉上撲著粉,也掩不住雙靨的紅暈。 兩年過去,曲池心性成熟了許多,他模樣英俊,笑容陽光,言行舉止仍像那個嘴里叼著草的疲懶少年人,笑盈盈同姐妹幾人說話,話里話外都很有趣,將一眾事都娓娓道來,卻沒有對甜釀提及施少連來小庵村之事。 臨別之前,曲池問她如今寓所,要去探望,甜釀笑道:“我住的地方偏窄,人多眼雜,你若有事尋我,來這酒樓跟王小二說一聲就可,每隔幾日我總要往這里來送東西?!碧疳動致犝f曲池過兩日要再回一趟吳江,要托曲池送些東西給曲夫人和郭策。 她離開吳江的時候未同曲夫人道過別,又受過曲夫人的恩惠,特意在錢塘買了些老字號的胭脂水粉、精巧首飾和文房一類,修書一封致謝曲夫人。 曲池回了吳江,并沒有告知曲夫人偶遇九娘之事,甜釀送的那些東西帶回了家,卻把書信扣了下來。 九娘還在外,說明還未遇見過那個男人,為什么要逃躲,九娘和他發生過什么,他如今還在不在找她?曲池想先從家姊那知道那個男人——蓉姊偶提起過這事,話里話外無不擔憂感慨,也差人出去打聽,卻從不對曲池說過半句。 半個月之后,曲池又回到了錢塘,風塵仆仆下船,半道換了身衣裳,直接敲開了朱婆婆家的門,他笑嘻嘻拎著手里的東西,看著詫異的甜釀,眉飛色舞,大大咧咧:“家姊讓我帶些東西來送給九娘子,都是明輝莊自產的,不知道九娘子還喜不喜歡?!?/br> 甜釀看著曲池手里拎著的土儀,再看看眼前英朗蓬勃的年輕人,疑惑嗯了一聲:“你如何就回錢塘了……曲夫人好么?” “已經回來兩三日了,鋪子里有事,家仆火急火燎把我喊來?!鼻厮市Φ?,“蓉姊見到九娘子的信,分外喜悅,知道我回錢塘,有許多話要我轉述給九娘子,還塞給我不少東西,讓我一定轉交給九娘子?!?/br> 他半瞇著眼,唉了一聲,有些有氣無力:“天真熱,我看樓下就是茶水鋪,我請九娘子喝杯涼茶好么?坐下慢慢說話?!?/br> “好……當然可以……我請你喝茶……” 四鄰見有男子上門來尋九娘,兩人又一道進了茶水鋪,個個都推窗豎著耳朵,目光灼灼偷看堂里坐的一雙男女,那男子不過及冠,相貌極俊俏,白衣風流倜儻,笑聲又清朗,這么熱的天,瞧著如風一樣讓人心曠神怡,大伙兒都吊起了一顆心,偷偷磕著瓜子聽他兩人說話。 曲池坐了一盞茶的辰光,就辭別甜釀走了,臨走時還朝著四鄰拱拱手,瞇著桃花眼爽朗一笑。 左右婦人的心都有些醉了。 日后總能遇見曲池,有時是西湖邊,有時是街市,曲池有時也專來尋甜釀,有時替曲夫人送點東西,有時邀甜釀幫個小忙。 小玉和小云每次見曲池來,都興高采烈迎上去,他容貌生得好,性子又親和,笑起來,桃花眼一瞇,懶洋洋抱著手看著人,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他風流倜儻又坦坦蕩蕩的模樣。 甜釀并沒有打算和曲池走得太近,她崇敬曲夫人,小庵村和明輝莊給了她半年的幽靜時光,讓她有勇氣在那兒走出來,連帶著曲池都感激起來,可和曲池見的次數太多,一開始每隔兩三日,后來日日再見,心里也覺得不妥起來。 她經過情事,知道男女關系的玄妙,雖然每次和曲池見面,兩人都謹守分寸,都是正常往來,但總覺有蛛絲一樣的東西纏在其間,很難說得清,后來曲池來找,她也常推脫不見,把小玉和小云推出去招待。 曲池仍如往常一樣,笑嘻嘻來,笑嘻嘻去,有一次甜釀實在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曲池弟弟?!?/br> 她把弟弟兩個字咬得很重,是真把他當弟弟一樣看。 曲池笑瞇瞇看著她有些嚴肅的面容,柔聲笑道:“九兒jiejie……” 他嗓音放得低,年輕男子的音色圓潤動聽,像春草,音調像根一樣,深深扎在土里,他低笑:“每日聽小云這么叫,我也想試試,覺得比九娘子好聽些……jiejie大我一歲,既然喊我一聲弟弟,我也要尊稱一句jiejie?!?/br> “九兒jiejie?!?/br> 他把jiejie喊得很輕,像微風,也像他的目光,自自然然從甜釀面上拂過。 甜釀咬著唇壁,猛然扭頭,她有些坐不住了。 四鄰都很喜歡這個朝氣蓬勃,沒有架子的富家子弟,他出手闊綽,對人大方,相貌上又占優勢,很難讓人不心生好感,甜釀整日穿得灰撲撲,臉色黃暗,相貌不揚,看著確實比曲池大好幾歲,萬不會把兩人往那上頭去想,真當這是一對姐弟。 他這么招人喜歡,兩人相處又不留痕跡,甜釀只得老僧入定,每日只管閉著眼喊他弟弟。 夏末秋初,天氣最是悶熱,甜釀去西泠橋下送完熏香,再去照看小玉和小云支在湖邊的攤子,見曲池也在一旁。 一場狂風卷來千萬烏云,急雨澆滅了行人的游興。 小攤上都是不能受雨淋的絹扇之類,幾人急急收了攤,連捧帶抱,將東西一趟趟往屋檐下送。 雨下得又大又急,游人都未帶傘,一堆堆簇擁在屋檐下避雨,甜釀幾人要收拾東西,最后近處已無落腳之地。 曲池把甜釀袖子一牽,扯到了一旁,撥開路人,把甜釀推到了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