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64節
最后這家里只剩了一個空殼子。 一條船運不盡,先雇了一條大船要把家當先運去金陵,讓宅子里的人收拾妥當,主子們最后把家里各處都安置妥當,再攜些細軟走即可,甜釀就忙著收拾家中大大小小的箱籠。 遷居不是小事,施少連要打發家中有交際往來的商客,親朋各家都要登門拜訪,還有些酒rou朋友要辭別,日子竟一日比一日忙起來。 家中雖然忙碌,甜釀也時不時請芳兒來少坐。 這日榴園里收拾箱籠,寶月翻出一個衣箱,是前幾年甜釀為自己做的嫁衣,一針一線都是細細縫的,后來衣裳做成了,就一直擱在衣箱內,再也沒有打開過。 那喜服還是嶄新的,金線銀絲,華美異常,光線在上滾著,耀得人目不轉睛盯著。 甜釀看了半晌,伸手摸摸上頭的刺繡,細細密密,還有淡淡的香,是衣成后用熏香熏了好幾日,歷經這么長時間,這香氣還是濃郁的。 她招呼寶月過來:“我試試這衣裳,不知道還合不合身?!?/br> 鮮紅的喜服一層層裹在身上,有些沉重,這耀目的顏色,鏡里襯著她的一張臉,艷麗又端莊。 施少連回來,見她身著鳳冠霞帔,站在屋中,亭亭玉立,艷色炙人,美婢圍繞,紛紛贊嘆,不禁也愣了愣。 甜釀見他進來,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試試,不知道穿上是什么模樣?!?/br> 她將衣裳一層層脫去,吩咐寶月將喜服層層包裹起來,仍送進衣箱里,語氣頓了頓:“這個先送去金陵吧?!?/br> 再扭頭看施少連:“哥哥又出去應酬喝酒了?” 他走到她面前:“剛送完賓客,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以為這是我的洞房花燭夜?!?/br> 甜釀笑得明艷:“洞房花燭夜,怎么會沒有酒呢,讓寶月送壺酒進來?!?/br> 這一壺酒就送進了床帳內。 兩人鬧過一場,甜釀慵懶無力披衣起身,撩開帳子去梳頭。見那壺殘酒還剩一些在杯底,斟了一杯,咽了一小口,吐了吐舌頭,剩余含在嘴里,回首去吻他。 唇舌之間都是酒液,她哺喂給他,他如數咽下。 這一口酒,氣味奇妙,苦澀掛喉。 施少連回味過來,略一皺眉,這酒里的氣味濃郁,是他極熟悉的。 甜釀安安靜靜俯在他肩頭,靜靜看著他的臉色。 像是一滴酒墜入酒壇里,漣漪蕩起濃郁酒氣,他在某個瞬間像被拋起來,心跳極快,醉得撐不住,緊緊闔著眼。 甜釀輕輕摟住他的腰,在他肩頭蹭一蹭:“少連哥哥?!?/br> 他胸膛里泛起一波波悶感和隱痛,臉色是紅的,像大醉時的神色,天旋地轉,眉心緊緊皺在一起,顯然是難受的,唇緊鎖著,勉強吐出一個字:“你……” 甜釀打量他的神色,慢慢松開他,伸手去撈床帳旁的茶盞,呷了一口濃茶,回施少連:“杯里有藥?!?/br> “是哥哥服用的那種藥丸,里頭有雷公藤,哥哥每日服用一顆兩顆,有時候有些難受,喝幾盞濃茶能解毒。我把握不好劑量,找了個大夫問問,磨碎了十幾顆,放在酒杯里。尋常人誤飲,這會應該會冷汗暈厥過去,但哥哥常服此藥,還能受住。會有些眩暈欲吐,心跳過快,四肢無力,就像醉酒一樣,也許還有些難受,但只要每個兩個時辰,熬一碗萊菔子喝下去,喝上三四回,好好睡一日,這毒性就可以解?!?/br> “若是硬扛著,扛過兩三個時辰,藥性再往下走,應該會吐血腹痛,心力衰竭,哥哥比我通藥理,應當比我明白?!?/br> 她將衣裳穿好,看施少連倚在床帳間,他還半清醒著,臉色赤紅,呼吸急促,一雙眼勉強撐著,沉沉盯著她,不說話。 是生生抑制胸膛里的痛,一開口,就要吐出滿腔心血來。 甜釀坦然迎著他的眼神:“我沒有想傷害哥哥的意思,只是想讓自己緩一緩?!?/br> “ 我已經瞞著哥哥逃過兩次了,第三次走,不想哥哥仍趕在我前頭,把我攔下來,所以我只能先攔下哥哥?!?/br> 他臉色漲紅,唇卻是青白的,甜釀握著他一雙發顫冰冷的手,攏在掌心呵了口氣:”藥已經在煎著,等一會就有人送過來。我讓人去找翟大夫過來,守著哥哥?!?/br> 她將頭顱俯在他胸膛,體溫炙人,聽他的急促的、欲沖破身體的心跳聲,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指尖撫上他的臉頰,聲音溫柔似水,安慰道:“會有些難受,很快就好了,藥馬上就端來了?!?/br> 他單薄的眼尾紅若滴血。 甜釀喉頭翻滾,起身將他緊緊摟在懷里,抵著他guntang的額頭,指尖也在顫抖,聲音也抖:“哥哥……對不起……別恨我……把我忘記吧……希望你以后能過得很好……” “為……為……什么……”她似乎聽見他胸膛里的囈語。 “因為我是壞人?!彼澪∥∮H吻他干涸的唇,“我在施家十年,得到的每一分,都讓我身上背著石頭,包括哥哥?!?/br> 他緊緊闔上眼。 甜釀出了內室,見芳兒端著藥碗,站在庭下,輕輕點了點頭,兩人擦肩而過。 甜釀先帶喜哥兒出門,喜哥兒坐在凳上等,見她來:”jiejie?!?/br> “走吧?!碧疳勑氖?,“去找姨娘吧?!?/br> “jiejie的秘密,結束了嗎?” “結束了?!?/br> 姐弟兩人喚醒了門房,出了施家,外頭是黑漆漆的夜色。 拐角的地方,王妙娘在馬車內等她。 “我的東西呢?!碧疳勀樕p紅,心里也跳得厲害,那一盞酒,她也呷了一口。 王妙娘捧出一個小盒,塞到她懷里:“都在這兒?!?/br> 里頭是上元節那日,施少連陪著甜釀,還給王妙娘的妝匣。里頭有幾件首飾,一點銀子,東西不多,夠甜釀撐一陣子。 清單上列明的東西,都是王妙娘的,除此外,都是甜釀的。 “你要去哪里?”王妙娘問她。 這樣黑漆漆的夜。 “我不知道?!?/br> 甜釀撫摸著喜哥兒的臉龐,對王妙娘道:“你好好帶著弟弟,先藏一陣,我怕大哥哥為難你們?!?/br> “知道,你放心吧?!?/br> 馬車一路走向清水河碼頭,有小舟,是王妙娘認識的人家。 甜釀摟緊懷中的包袱,跳上船,跟岸邊兩人招手:“姨娘、弟弟,各自珍重?!?/br> 第77章 王妙娘牽著喜哥兒,眺望舟子遠去。 當年她拋下喜哥兒,在這水畔跟著桂郎私奔,那時候她以為她和甜釀都有好結局,未曾想如今這一幕。 合謀騙了施家十年,兩人感情與其說是親如母女,倒不如說是盟友,好的壞的,全都可以袒露。 甜釀沒有對她詳說離去的原因,只說把喜哥兒還給她。 “肚里的胎兒不小,你現在身體不比十九年前,一帖藥下去,如果孩子掉不下來,興許你和孩子就一起死……你若不想冒險,就生下來。你把喜哥兒托付給我,但我去意已決,喜哥兒只能交給你,我想比起其他人,他更愿意呆在母親身邊,他是你的護身符,大哥哥顧及著,你不會過窮困的日子,但你若把喜哥兒養壞,大哥哥也不會留情面。姨娘……如果找不到合心意的男人,那就為自己活著吧,既然要成為母親,那就別拋下他們,不然和害死他們有什么兩樣……” 喜哥兒拉拉她的袖子:“姨娘,jiejie什么時候能回來?” 王妙娘望著夜色嘆氣:“興許過一陣就回來了?!?/br> 甜釀上的是一條簡陋的漁船,船身輕,速度快,但經不了急流大浪,過不得江,船家是王妙娘熟識的人,她這兩年跟著桂郎在水上住過一陣,結識了不少船家,找了個信得過的,把甜釀送出江都。 船尾桅桿上懸著一串昏暗的羊角燈,夜里行的都是急船,水面上黑漆漆沉靜靜,只有舟船破浪之聲,艄公艄婆見那妙齡女子一直扶桿站著,羅袖和裙裾在夜風里肆意翻飛,站了許久。艄婆過去說話,安置甜釀回艙歇息,聽見她輕聲問話:“這條水路可通哪兒?” “明日一早過了鵲磯。若是南下,就是去瓜洲界,若是北上,繞到石碼頭,就是往淮安去的路,小姐打算要往哪兒去?” 這些舟上人家,又是破舊小船,平常打漁、運貨一般只在水網密布的支流里游蕩,不太往里運河里去,河道上都設著關卡,若遇上府縣抽稅征查,一趟營生就白做了。 “去瓜洲?!?/br> “那倒好,揚帆順水,一日就能到瓜洲界,瓜洲熱鬧著呢,每日都有早市和晚市,往哪兒去都方便?!?/br> 她聽見艄婆回話,放目遠望,一波浪潮涌來,船身搖動,浪花四濺,冰冷水珠跳在發燙臉龐上,胸膛伴著浪聲咚咚咚的跳,幾要把一顆悸動的心蹦出來。 猛然眩暈間,看見一張薄唇從腦海里涌上來,一張一合,說話、微笑、飲茶、親吻……最后又碎片一般退回去。 甜釀緊緊扶住桅桿。 她篤定自己從來不做錯的決定,就一如他向來胸有成竹、勝券在握一般。 眼前輕輕挪進來一個人,卻沒有聲音,仿佛幻象一般。 小小的銀勺舀著紅褐色湯藥,一點點浸潤發白的薄唇,小心翼翼沿著唇角傾進去。 施少連大概陷入了一種迷醉狀態,大概是痛到了極致,欲望反而鈍住了,七魂六魄按捺不住往上游離,浮在半空中,看她淡然自若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不過片刻之前,還有一場情濃意洽的歡愛,身體尚在余韻之中,她叼著耳朵嘟嘟囔囔:“好累?!?/br> 這湯藥觸在舌尖,有股奇怪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芳兒心頭也害怕,榴園里沒有人,寶月被甜釀遣出去辦事,清露明霜往前頭去抬箱籠,屋內只剩她一人,見了他這副模樣,虛汗如雨,面頰赤紅,唇色青白,脖頸青筋鼓脹,反倒鎮定下來:“大哥哥,您喝點藥?!?/br> 他掙扎著睜開眼,見眼前人,喘聲咻咻,咬牙說不出話來, 顫巍巍的銀勺又遞到唇邊,他垂眼輕睇,銀勺內的湯藥似乎晃著他的面容,扭曲又猙獰。 腹內劇痛入骨,翻江倒海,四肢開始不自覺抽動——他今夜喝過太多的酒,床帳里的那一壺,并不是往日兩人喝的清淡果酒,酒越濃,藥性走得越快。 他用盡全身力氣,抬手,借著肌rou的抽動,死掐住面前的這只手,施力一扭,往旁側一摜,痛得芳兒皺眉迸淚,跌在地上,手里一碗湯藥都打翻在地。 芳兒忍痛含淚見他,目光如滴血。錐子一樣釘在她身上。 “你……咳……咳……”張唇之間,他哇的一聲吐出口急血來,胃液、茶酒、苦氣一波波往上涌。 “大哥哥……” 施少連倒回污穢之間。 寶月剛帶著翟大夫進榴園,聽見屋內聲響,忙不迭沖進來一看,霎時呆住,連喊翟大夫進來。 她原先是百無聊賴守在門外,等著內里喊水,見甜釀露了個面,朝她招手,讓她出去找翟大夫來,就說是施少連每日服的藥出了岔子。翟大夫見個內院婢子來請,也是愣了愣,這回進了內室,見地上打翻的碗,床上衣裳凌亂的男人和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芳兒,也顧不得許多,上前去探施少連的脈。 芳兒在一側結結巴巴,把施少連吃的都說了。那個避子丸一顆劑量極微,十幾顆的量和酒混著,一時半會死不了,倒真是有些折騰人。 翟大夫見施少連已然半昏過去,臉色由紅轉青,先塞了一粒十全如意丸給他,又見地上的湯藥,問芳兒,點了點頭:“再去煎一碗來?!?/br> 昏迷中的施少連不肯喝藥,只知道他痛極了,唇已經干裂出血,身體痙攣之時,連面容也隨之扭曲,翟大夫忙乎了半夜,累出了幾身大汗,才勉強將藥灌下去。 晨間第一束光灑在屋內,他才勉強睜眼,這一夜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呼吸的痛楚和狼狽都印象深刻。見翟大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猩紅羊血,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咽下去,心平氣和看著自己滿身狼藉,酸臭不堪,動了動腥甜的喉嚨,嘶聲道:“她人呢?” 那聲音很輕,卻和往日所有的語氣都不同,屋里人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甜釀昨夜是牽著喜哥兒空手走的,家里只剩著些心腹奴仆,人不算多,各自都忙碌——這兩日就要將家中的家什都運到標船上去,各人忙著封貼扎捆,運送行囊,無人留意姐弟兩人出門,門房見了,想多問幾句,被呵斥回去,又見兩人兩手空空出去,心內嘀咕一聲,往書房去通報施少連,又尋不見人。 “二小姐昨夜帶著喜哥兒出門……沒有回來……”不知誰囁喏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