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9節
那沈婆子照顧了甜釀幾年,許是認出了她。 施少連向來不想理會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也不想理會這沈婆子,只是甜釀向來謹慎,他不動神色看在眼里,卻有了幾許期待。 第11章 酷夏的幾場傾盆大雨,澆壞了張家半爿院墻,壓毀好幾盆開的正艷的蘭花,睡蓮缸又漚壞了涼亭樁子,張夫人和自己的丈夫張遠舟商量:“明年圓哥兒娶親,他的屋子也該休整一番,不然以后不好迎新婦,園子里好幾處也被雨水漚壞了,也得找人來修修?!?/br> 張遠舟忙著去學堂:“夫人做主便可?!?/br> 張家是書香門第,屋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花園宅子,占地不大,但假山涼亭、藤蘿老樹看著熨帖,但這么些年棟梁也有些老舊了,十幾年前翻修過一次,后來一直小修小補,張夫人想著以后甜釀進門,幾個兒媳再添了孫輩,屋子便不夠住,想將花園旁側一爿假山石挪走,做排廂房使用。 過幾日張圓從書院回來,聽聞母親要請人來修繕園林屋舍,笑道:“這事好辦,何不請況家伯父來,他家就是做園子營生的,做景建屋都可,為人又好,還和咱家有來往?!?/br> 張夫人也是這個意思,見張圓要出門:“哥兒要往哪兒去?” 張圓彎眼笑:“正約著和況學去書肆看看?!?/br> 張夫人估摸兒子要想著法子去看看甜釀,戳著他的額頭:“你呀,親事都定了,你還成日心里頭掛念著,將這些心思放在學問上,豈不是更好。明年考試若能中,那可是雙喜臨門,娘心里頭也高興?!?/br> “兒子知道?!彼Φ撵t腆,“母親不必憂心,兒子心中有數?!?/br> 他邁出門,回身又和母親說:“我去和況家說一聲,請況伯父來勘量園子?!?/br> 甜釀今日和苗兒一道出門,也不走遠,只去自家新開的絹綢鋪看些料子,原來施少安去歲南下后,在錢塘看中絹綢生意,幾個月前新開了間絹綢鋪子,就臨著原先絨線鋪左面門面,端午節前標船上運來十幾大車的絲綢,就此開門迎客。 甜釀和施少連在祖母處說過此事,只說給喜哥兒做兩身褂子用,他看著她笑嘻嘻的臉,微笑道:“meimei若想要料子,我差伙計送些時興料子來給meimei挑便是?!?/br> 她瞇眼笑,扭頭看了看施老夫人,柔聲回他:“也不光是想看料子,也想看看大哥哥的新鋪子,聽說是大哥哥定的店鋪樣式,光磨锃亮的黑油地板,雕花窗欞,還設了株好艷的牡丹,比家里的屋子還好些?!?/br> 他會心微笑,施老夫人又在一旁道:“去看看也好,其他人都去過好幾回了,就甜丫頭悶在家里,連門也未出過?!?/br> “明日我不在?!彼麌诟浪?,“多帶些人出門,若是遇上合心的,不拘多少,拿回家便是?!?/br> 姐妹兩人帶了寶月,又帶了喜哥兒和個老嬤嬤,用的是自家的馬車,故未帶小廝,先給喜哥兒買了包烏梅果仁,再往絹綢鋪子去。 絹綢鋪子的伙計早知今日二小姐要來,早在樓上準備了茶水,馬車停定,沒想到打頭的姑娘是這樣的出眾,和少東家都是一樣的好相貌,一看便是一家子里出來的人物。 甜釀拉著喜哥兒選了好幾塊料子,又給苗兒挑了好些,俱讓伙計包起來,苗兒攔住她,悄聲道:“你給我挑這么多做什么?又不是逢年過節做衣裳的時候?!?/br> “看著都喜歡?!碧疳勗谒叺溃骸斑@時用不著,日后孝敬婆母妯娌,定然有用處?!?/br> 兩人在絹綢鋪消磨了半日,見著時辰不早,催著車夫回去,馬車行至半道,一棵歪脖柳樹下早有兩個年輕男子等候。 甜釀和苗兒撩簾,相視微笑,喊車夫緩駕馬車。 馬車咄咄的緩步走,況學和張圓上前來作揖,各自喊聲:“苗兒meimei,甜釀meimei?!?/br> 姐妹兩人也未下車:“正巧,如何在此處碰見你們兩人?!?/br> “今日書院放旬假,我兩去書肆里尋些夫子要的書,兩位meimei從何處游玩歸來?” “去鋪子里看些料子,給喜哥兒做衣裳?!?/br> 喜哥兒也鉆出個光溜溜的腦袋,脆生生的喊了聲:“大姐夫,二姐夫?!?/br> 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半燭香的功夫,噓寒問暖,添衣加飯,張圓遞來一本嶄新《說文解字》遞給甜釀:“meimei手中的那本用了好些年,我看書肆里有新的拓本,紙張硬厚些,字也大些,給meimei留了本?!?/br> 又遞過來一個紙包:“適才有個小販叫賣新鮮削好的荸薺,給meimei買了些,吃個鮮意?!?/br> 況學也遞給苗兒一盞玻璃盞:“聽巧兒說你夜里也常做針線,要仔細些眼睛,油燈熏眼睛,用這個玻璃盞,看的透亮些?!?/br> 姐妹兩人好生一番謝過,和兩人依依作別,又回了府里。 那油紙包的荸薺,早在馬車就眾人分食,跟著喜哥兒的嬤嬤也捻了一塊,笑盈盈道:“二小姐和姑爺,都是斯斯文文,落落大方,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甜釀抿唇一笑,帶著喜哥兒進了府里,拜見祖母,又和眾人說了一回話,才回了自己的繡閣。 那厚厚一本的《說文解字》已經和綢布一道擱在桌上,她拿起細細翻閱,不由得會心一笑,每頁紙上俱有一二文字被炭筆極輕微的劃過,輕易看不出來,字字湊起來,倒是一封情誼綿綿,叨叨絮絮的書信。 她眼里光芒閃動,看了又看,嘴角不自覺綻放笑意,細細撫摸著書頁,再三回味,只覺心頭無比快樂,只盼著時日快轉,早得廝守。 寶月見自家小姐呆呆坐在桌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臉上掛著滿滿的溫柔笑意,喚道:“二小姐,天黑了,奴婢將燈點上吧?!?/br> 甜釀回過神來,將新書收拾起來,又將桌上那本舊的《說文解字》遞給寶月:“這本有些舊了,字小看著費神,收到書篋里去吧?!?/br> 寶月點點頭,先將銀燭點上,挾著書本往外間走,這時聽得門外有人喚她,原來是廚房的人送了一碟新鮮荔枝過來:“是今早漕運碼頭上剛卸下來的,抬到家時冰還未化凈,還水靈著呢?!?/br> 寶月最愛荔枝,將書本擱在一旁,興高采烈的接過那碟子,又謝過廚房的嬸子,蹬蹬往樓上去:“二小姐,有新鮮荔枝來了?!?/br> 施少連今日陪著幾個做綢緞生意的南客應酬,惹了一身的脂粉味,南客索性歇在勾欄院里,他見天黑,原想去丹桂街度夜,不知怎么的又改了心意,酒醉握不住韁繩,順兒使喚家里馬車來接。 施少連見那車夫,心里立即清醒了三分,內心冷笑,問他:“今日二小姐和姑爺都說了些什么話?” “只寒暄了幾句。姑爺送了二小姐一本書,一點吃食?!蹦擒嚪驅兹涨榫懊枋鼋o施少連,“片刻就走了?!?/br> 他醉的頭疼,滿身酒氣靠在車壁上,扶額蹙眉,細長的眼緊緊閉著,到了施府門前,順兒將他扶下馬車,主仆兩人往見曦園去,他半路卻停了腳步,使喚順兒:“去丹桂街?!?/br> 其后幾日,況苑帶了個雇工來,敲開了張家的門。 迎人的是張夫人,見到況家來人連忙寒暄,喚人端茶,兩個兒媳張蘭和杜若這回還在婆母房中做針線,聽見婆母出去迎人,又聽見家里婢女說:”是來家里修正園子的人?!?/br> 妯娌兩人俱道:“趁這時候,讓他們把咱兩的屋舍都收拾一番?!?/br> 杜若點頭:“我窗前的那爿含香,還是砍了去,花香濃的我頭疼,每日里身上都沾了股味道,還招惹蚊蟲,夜里睡得也不安穩?!?/br> 張蘭亦是附和:“園子里的亂草雜樹葉不少了,不長花不結果,換些別的栽倒好?!?/br> 前院里張夫人和況苑寒暄,況苑話不多,卻也絲毫不拖泥帶水:“父親這幾日有別的活計,忙的抽不開身,指派侄兒先來看看,煩請嬸娘往內通傳一聲,侄兒往內去看看園子房舍,莫沖撞了內院的女眷們?!?/br> 張夫人差使婢女往內去通傳,喝過一盞茶,張夫人陪著況苑往家里各處俱看了看,況苑見園子雜亂,一看便知許久無人料理,又見四周房舍布局,捻捻柱底木屑,俱碎成了齏粉,遞給張夫人看:“園里林木雖多,看著雅致,卻也招徠蚊蟲,擋了日光,屋里曬不進,潮易生蟲?!?/br> 又指點了一番布局動作,說的張夫人連連贊同:“就依侄兒之見,早些收拾利索吧?!?/br> 況苑正色道:“明日侄兒吩咐人來,往園子各處擋上圍幕,先把園子修葺好,嬸娘也往內說一聲,干活的都是些粗蠻人,若有做的不對之處,盡管和侄兒說,侄兒好管教伙計行事?!?/br> 張夫人點頭,暗贊他穩重,又留他用飯喝茶,況苑不受,揖手作別:“明兒再來叨擾嬸娘?!?/br> 第二日早,張蘭和杜若陪同張夫人用膳,聽見園子里喧鬧聲,知道是修園子的人來干活,婆媳三人說過一回話,做了些針線,妯娌兩人告辭回房,張夫人道:“這陣兒有干活的伙計在,你們都當心些,屋里的首飾衣裳俱收拾好,莫被壞心人撈了去?!?/br> 妯娌兩人連連應答,出了張夫人的屋子,兩人繞著圍幕往各自屋里行去,正要分別之際,杜若扯住張蘭,心中微有不忿,不得不一吐為快:“你聽婆母的意思,明著讓我們緊張些衣裳首飾,暗里就怕我們舉止有絲兒不莊重?!?/br> 張蘭壓低音量道:“你就少說兩句吧?!?/br> “她兒子成日不歸家,她不管教管教,媳婦倒是管教的明白,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成日里只守著她,我嫁入這家里來,一年里只得出三四回門,悶也悶死人?!?/br> “女子持家守業,本就是本分?!睆執m扯扯她,“莫說了,當心被人聽見?!?/br> 兩人各自回屋,杜若在屋內坐了半日,見日頭曬不進屋內,自己提了把扇子,去外頭游廊美人靠上坐。 冷不防見有個暗茶褐的身影蹲在不遠處,手里正牽著測尺和墨斗,她唬了一跳,原想偷偷溜走,省的撞見尷尬。 正在提裙悄聲退卻之際,那人似乎感應有人,扭過頭來看她,相貌平凡,卻有一雙瑩潤的眼。 她頓住腳步,她幾乎把他忘的一干二凈,這時看見他的眼慢慢想起來,原來是況家的長子況苑。 居然是他。 他站起身來,眼睛盯著她,緩聲道:“驚著嫂嫂了?!?/br> 杜若微微一笑,斂衽行禮:“原來是況家大哥,有勞大哥辛苦?!?/br> 況苑收了手中的測尺,正色道:“日后還要在府上忙碌一陣,若有不敬之處,請嫂嫂擔待?!?/br> 第12章 杜若含笑擺擺手:“大哥不必客氣,若有什么能幫到之處,請盡管開口?!?/br> 況苑看著她點點頭,卻沒有應答,兩人一時無話可說,杜若尷尬收斂起笑意,朝他斂衽離去。 他仍是蹲下身去,和伙計測繪地面,杜若匆匆回了屋內,在椅上坐定,搖了半晌團扇,只覺口干舌燥,喚自己的婢女臘梅倒茶。 傍晚張家二哥張優回家,他是江都府市舶提舉司的吏目,是個九品閑職,卻常不在家,鎮日跟著一幫同儕在外混事,杜若見他在內屋換了身鮮亮衣裳,轉身就往外走,喚住自己的丈夫:“這才回家半日,又要往哪兒去?” “跟司里同儕去吃酒?!睆垉灥嗔说噱X袋,笑道:“不久呆,晚些再回來?!?/br> 杜若扶鬢:“要我說,你就安安穩穩領你的職,若做的好,自有上峰賞識,若人人都像你這么鉆營,人人都能升官發財,何必苦等?!?/br> “你這婦道人家,眼皮子淺?!睆垉炋_往外走,“夜里不用給我留門,晚了我去書房睡?!?/br> 杜若只得嘆氣,她當女兒時最愛熱鬧,但張家奉尚清凈,入夜就落院門歇息,沒有一絲消遣。 此時自己借著月色,在美人靠上獨坐,看流螢紛飛。 這日天氣正熱,婆媳幾人用完午飯,張夫人進了內屋午歇,杜若和張蘭說了一會話,往各自屋子走去,杜若路過圍幕遮蔽的園子,見況苑帶著一幫伙計正推挪一座假山石,幾個幫工的男人都汗流浹背都堪堪挪動半尺,況苑站在樹蔭下,見狀脫了外袍,高挽兩只衫袖,肩上扛著長桿,幫著工人把那山石挪開。 男人肌rou賁張結實,手臂膚色淺褐,大手如蒲,是慣見的干活人。 杜若不過駐足片刻,被日頭曬得面紅耳赤,回屋灌了杯涼茶,半晌后吩咐臘梅:“你拎壺涼茶,送到園子里去?!?/br> 臘梅片刻后即回,還順帶帶回了一株清幽含苞的蘭花:“傭工們正在除雜草,砍壞了株香蘭,況家大官人說了,讓我帶回來,給娘子簪花戴?!?/br> 杜若見那蘭花皎潔潔白,在手里把玩片刻,微笑道:“去,瓶里裝些水,把花兒養起來?!?/br> 后幾日下了兩場雨,因雨天露重,園子里停了幾日的工,七月廿九正是地藏王節,家里都掛了供奉的蓮燈,角落里都插了檀香焚燒,人人往廟里去燒香,張夫人也帶著自家兩個兒媳往廟里去。 張圓這日特意從書院回來,拉著自己的母親:“兒子陪娘一道去上香?!?/br> 張夫人斜眼脧他:“你若有空,或在家念書,或去你爹那談學問都好,何必往廟里去?!?/br> 張圓笑嘻嘻朝著自己母親作揖:“娘就成全兒子這番心意吧?!?/br> 張夫人無奈笑道:“哪里就這樣的好,成天掛念著,早知如此,早該娶回來才得你安心?!?/br> 家中三子,唯有幼子圓哥兒天資最佳,夫妻兩人都寄望他成為人中龍鳳,也當配個出挑的兒媳婦,誰料他自己倒有主見,有次去佛寺游玩看中名女子,后來張夫人去探問,才知道是施家的第二女,只是這施家是商賈之家,女孩又是妾室所生,出身倒不算好,但難得兒子喜歡,女孩兒相貌秉性又好,故請媒人上門,結下了這門親事。 施老夫人虔誠,從這月的廿五日起,就住在了廣善寺里供奉,家里的四個女孩兒也在廟里住,施府里頭只留桂姨娘、田氏領著喜哥兒、小果兒守家。 這幾日施少連有空也往廣善寺來,陪著祖母meimei吃頓素齋,廣善寺后院幾株老桂樹已開花,桂香涌動,沁人心脾,聞香而來的游人如織。施少連和弟妹數人正在禪房外的棋桌上玩棋。 四個meimei皆是他的手下敗將,在他手底下走不過半局,云綺早已坐不住,不耐煩看棋,早早自己跑去玩耍,苗兒和甜釀在一旁坐了片刻,也耐不住悄悄遁走,施少連瞥見兩人想溜,指節閑閑的叩著棋盤:“兩位meimei輸了幾局,還未罰,怎么就逃了?!?/br> 苗兒和甜釀頓住腳步,皆是無奈嘆氣:“大哥哥,我們只是想去給祖母抄經文?!?/br> 對面坐的芳兒絞盡腦汁盯著棋盤,戰戰兢兢落下一子,被施少連一棋吞下:“芳兒meimei輸了?!?/br> 他向甜釀招手:“二meimei來?!?/br> 甜釀邁著溫吞步伐,無奈在他身前坐下,溫聲央求:“少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