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仨吃了頓韭菜包子，下午做了會兒縫紉活，把院里的菜澆了，眼看著日頭西落，方冀南終于回來了。

    “馮妙，”方冀南臉色有些異樣，匆匆放好自行車，“那個，先別做飯了，我們去爺爺家吃?！?/br>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說道，“馮妙，我家里來人了?！?/br>
    “你家里來人了？”馮妙放下手里的豆角，面無表情問，“你不是孤兒嗎？”

    “說來話長，我都不敢想還能再見著他們。馮妙，要不……”方冀南猶豫了一下，“你先別急，回頭我慢慢跟你說，人正在老宅那邊，爺爺讓我們過去?！?/br>
    他說著抱起二子，隨手給大子擦了下鼻涕：“我也還沒見著人呢?！?/br>
    他帶著兩個孩子出了門，馮妙便鎖門跟上。

    方冀南最近這段時間，幾次想跟馮妙坦白，可每次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分家搬家后，夫妻倆小日子過得挺滿意，他忍不住就鴕鳥心態，心說，再等等吧，反正都這么久了。

    “我現在也不是太清楚什么情況。我今天放學下班回來得早，上完課我就騎車出來了，走到半路，遇到爺爺讓人去找我，說我大姐和大姐夫來了，我趕緊騎車回來?！?/br>
    方冀南一手抱著二子，一手牽著馮妙的手用力握了握，“馮妙，我家里，當年特殊情況……事出有因，不是非得要瞞你?！?/br>
    馮妙心不在焉嗯了一聲，并無別的反應。

    進了老宅院子，太陽西落，堂屋里已經點了油燈，爺爺和馮福全都在，正跟上午的那對男女說話。

    “爺爺，爹，”沈冀南走進去，望著炕沿坐的兩人，辨認出女的的確是他大姐，只是比記憶中老了二十歲的樣子，男的……不認識。

    “大姐。這是——”他頓了頓，示意一下旁邊的男人。那男人見他進來，忙站了起來。

    “這是……你大姐夫，張希運，也是帝京人?！鄙蛭那迥樕杂行┎蛔匀?，給方冀南解釋道，“爸得知你的下落，讓我們趕緊來接你，本來你二姐打算一起來的，家里還有小孩，你大姐夫就陪我一起來了?！?/br>
    時隔九年，這是換了個大姐夫？方冀南心里大體有幾分推測。父親被關，大哥出事，他那時被圈在家中，還是從看守他的人口中得知兩個jiejie受到牽連，至于前任大姐夫，若不是出了事，那就是跟大姐劃清界限了唄。

    “大姐夫好，”方冀南點頭道，“坐呀?！?/br>
    屋里一時間有些冷場。方冀南左右看了看，轉身叫馮妙。

    馮妙琢磨著他們骨rou重逢，就讓他們先好好訴訴，還故意落后了一步呢，結果剛走到堂屋門口，忽然被方冀南伸手拉進去。

    “大姐，這是我媳婦馮妙?！狈郊侥限D向馮妙，“馮妙，這是我大姐、大姐夫?！?/br>
    “大姐，大姐夫?！瘪T妙點頭叫人，對方明顯也認出她了，馮妙心里正琢磨著先說點兒什么，方冀南又問她：“小孩呢？”

    “跑灶房去了，看姥姥殺雞呢?！瘪T妙轉身去領孩子。

    “倆臭小子，就吃最積極?！狈郊侥闲Φ?，“大姐，給你看看你的兩個小侄子，可皮了?！钡葌z小子進來，就指著讓他們叫大姑、大姑父。

    “大姑，大姑父?！贝笞右豢瓷蛭那寰驼J出來了，這不是上午在他們家門口問路的人嗎。

    “原來你是大姑呀，爸爸，大姑上午在我們家門口見過?！贝笞舆珠_小嘴笑。

    “咳……”馮妙把熱情嘴快的小孩拉開，略帶歉意笑道，“大姐上午還跟我問路來著，可真是，你看我也不認識?！?/br>
    “這么巧呀?！狈郊侥闲χf。

    “原來是你？我當是誰呢?！瘪T福全臉色一變，手指隔空點點她，“沈同志剛才還說呢，來的不巧，在大隊部等了我們大半天，等的都躁了，找人問路也說不清楚，一問三不知，我尋思誰呢，原來是你個二傻子?！?/br>
    馮福全轉頭跟沈文清笑道，“沈同志可別見怪，她呀，整天在家帶孩子，你看倆孩子都得她自己帶，生產隊干活啥的，她還真不知道?！?/br>
    作者有話說：

    今天同時更新了兩章哦，都是大肥章，記得一起看。紅包飛起來。

    第20章 骨rou重逢

    沈文清臉色一變, 不提還好，提起來一肚子氣。

    他們在大隊部等了老半天，中午也沒見有人回來。這時節農村哪有閑人呀, 大人上工，小孩上學，留在家的就只有不到上學年齡的小孩，和上了年紀的老人，好容易找到兩個曬太陽的老太太, 偌大年紀說話也費勁, 雞同鴨講問了半天，說可能去村西的田里上工了。

    兩人一路找去村西, 然而村挨著村、田連著田，這時節到處都是青苗, 青紗帳半人高，他們路又不熟, 哪那么容易找對地方。兩人找到人一問, 竟然是鄰村的, 又指點他們往別處找。

    馮家村六個生產小隊還不在一處，先碰到四隊的人, 四隊派了人領著他們，繞了一大圈才把人找到。等說清原委, 爺爺再帶著他們回來，太陽都落山了。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還剛當著馮家人的面吐槽抱怨過。

    “真是夠巧的?！鄙蛭那迥樕兞俗?，笑了下沖馮妙道, “你要早說老隊長是你爺爺, 我可省的跑那么大一圈了, 午飯都沒吃上?！?/br>
    “對不起啊大姐?！瘪T妙笑道，“怪我，大姐只說來咱村找人，別的啥也沒說，也沒說找誰，也沒介紹自己，我以為你們找爺爺是公事，加上你們又是生人，我也糊里糊涂地搞不清楚呀。我還請你們到家里喝水呢，誰知道你們就急著走了?！?/br>
    沈文清一噎，面上閃過一絲不快，卻又沒話能反駁。

    “中午沒吃飯呀?！狈郊侥闲χ钢缚蛔郎系牟杷突ㄉ?，“大姐喝水，一會兒就吃飯了，娘給你們殺雞呢?！?/br>
    “我去跟娘做飯?！瘪T妙起身去灶房。

    “冀南，陪你大姐說說話，我出去看看?！崩蠣斪诱酒饋沓鋈?，馮福全則把兩個在灶房搗蛋添亂的小孩領走了。

    默契地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屋里只剩下方冀南和沈文清夫妻倆，其他人一走，沈文清看著方冀南，眼圈就紅了。

    “小弟，爸出來了?！鄙蛭那逭f。

    “嗯，我在報紙上看到了?！狈郊侥弦粫r也不勝唏噓，問道，“爸還好吧？”

    “在醫院呢?！鄙蛭那逭f，“爸倒也沒什么大病，就是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身體受虧，放出來后就被送去了醫院，檢查身體，療養?！?/br>
    方冀南點點頭，知道應該是這么個安排。

    “你知道爸出來了，怎么也不趕緊跟我們聯系?！?/br>
    “我尋思，爸安頓下來會來找我的?！狈郊侥闲πφf，“這不就把你們等來了嗎?！?/br>
    沈文清站起來端詳方冀南，連說比原先又高了，壯了。

    “也黑了。你那時才多大呀，在家里是老小，嬌生慣養的。小弟，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br>
    “還真沒有?！狈郊侥闲?，“打從我來到馮家村，爺爺就讓我就住在這家里，家里人都很照顧我，我這九年其實過得還挺好的，反正肯定比你們在東北農場強。71年年底我跟馮妙結的婚，如今大子四歲，二子也兩歲半，快三歲了?！?/br>
    “大姐腦子里你還是個半大孩子呢，沒想到你已經結婚了，孩子都兩個了?！?/br>
    沈文清表情唏噓。想當時她在東北農場接到回京的通知，當場就涕淚縱橫，回到帝京，見到父親真是悲喜交加，又好生哭了一場。今天來到馮家村的一切，骨rou重逢，可是怎么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她設想過種種見到弟弟的情形，想象著姐弟重逢怎樣悲從中來，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你媳婦……比你小好幾歲吧，”沈文清問，“上過學嗎？”

    “高中畢業，要不是嫁給我，她指不定就去上工農兵大學了?！?/br>
    方冀南說，“大姐，你是不是今天讓馮妙支使繞了一圈，有點不高興呀，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又沒表明身份，她能不戒備嗎。要是隨便哪個陌生人跑來村里打聽我，馮妙就能什么都往外說，那她還是馮家人嗎，那我這個狗崽子早該讓人揪出去了，哪還能在馮家村風平浪靜過這些年?！?/br>
    “我說她什么了。我又沒說什么?！?/br>
    沈文清嗔道，“我們循著線索一路找到冀城，當初保護你的謝政委后來也進了干校，出來后正在養病呢，他也不知道你自己改了什么名字，只說來這里找一個叫馮廣山的人，爸著急找你，又叫我們不許張揚、不許驚動地方的人，縣城到這里還沒有汽車，搭不到馬車就靠兩條腿，人生地不熟的，你知道我跟你大姐夫找到這兒，有多不容易嗎?！?/br>
    “大姐辛苦，大姐夫辛苦了?！狈郊侥闲?，拿了暖瓶給他們倒水，解釋了一下為什么不主動跟沈父聯系，他身后牽扯太多的人，包括當初幫他的人，還有整個馮家，還是要謹慎些。再說沈父出來后一直在醫院療養，他倒是想聯系呢，去哪兒找啊。

    “馮妙她不知道。她要知道你是我大姐，早該好好招待你們了?！狈郊侥闲?。

    “我不怪她，我又沒怪她?！鄙蛭那宓?，“我還能欺負你媳婦怎么的，你就這么護著她?！蓖Ａ送?，“那你明天先跟我們回去，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br>
    “明天？”方冀南，“也太著急了吧?！?/br>
    沈文清說：“你哥不在了，咱們沈家，可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了。爸很想你，一直都擔心你，你難不成還讓爸再等著？”

    “可是大姐你看，我現在有家有口的，我還有學校的工作，又不是張嘴就走，就算要走，也得等我安排一下吧?！?/br>
    方冀南頓了頓，繼續說道，“爸一直都知道我還活著，好好的呢，九年都過來了，他肯定也不急這一天兩天，大姐你們可以先回去，你回去跟爸說，我給他生了兩個大胖孫子，等我帶他孫子回去看他?！?/br>
    “有什么不能張嘴就走的，你回自己家，行李也不用多帶，家里現在什么都有?！鄙蛭那逋Ａ讼?，問，“你媳婦不讓你走？”

    灶房里叮叮當當忙忙碌碌，老爺子和馮福全還沒回來，沈文清瞥了一眼院里，壓低聲音，“我知道她一個農村婦女，當然是不放心，不放心也正常，我也不指望她多么識大體，可她總得懂點事吧？”

    “爸讓我們來接你，誰也不知道你都結婚成家了，我的意思，你明天先跟我回去，先回去看爸，別讓他牽腸掛肚的。至于你媳婦孩子，你回去也好準備一下，等回過頭來，再安頓他們也晚不了?！?/br>
    “不是不讓你媳婦和孩子去，你應該也知道，爸雖然放出來了，可一直閑在療養院，還沒恢復工作呢，誰知道他下一步還能不能復出，爸都快七十了，指不定就直接退了呢，所以你眼下也沒法把他們都帶過去，總得等帝京那邊安排好了，再來接他們?！?/br>
    沈文清壓著嗓子說了半天，方冀南緘默地抬頭看她。

    “大姐，你得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厝ナ强隙ㄒ厝サ?，但明天不行，也太倉促了，我回頭跟家里商量一下，再說我也得準備一下，最遲下個月，我會回去看爸的?！?/br>
    沈文清：“不行！我千里迢迢專門來接你，你讓我回去怎么跟爸說？”

    “不行那你自己看著辦?！狈郊侥蠜_口說道，“我三歲小孩？”

    沈文清臉色一變，拉著個臉自己生悶氣。

    “你看，你們姐弟倆這么多年沒見，這怎么還犟上了呢?！睆埾＿\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勸沈文清，“有話慢慢說，你看你一路上還說呢，小弟在家老小，從小就任性一些、沒吃過苦，你還擔心他脾氣倔一個人在外邊吃虧呢?！?/br>
    沈文清：“你不幫我勸他，倒還說我了，你干啥來的？”

    得，吃力不討好，張希運訕訕坐下，也不吭聲了。

    灶房里，陳菊英一人燒兩口大鍋，馮妙刺啦一聲把土豆塊倒進鍋里，拿鏟子翻炒，一邊小聲跟陳菊英說話。

    陳菊英也是一頭霧水，來到他們家九年多的女婿，一直說是孤兒呢，忽然冒出來兩個家人，并且聽這意思，還不是普通人家。

    “……他們自己說姓沈，來找弟弟，帝京來的知青，我還說哪有這么個人呀，沒有哇，當時正忙著給玉米間苗，你爺爺把他們領到田頭說了半天，就把他們帶回家來了，讓我回來做飯，說是冀南的jiejie?！?/br>
    陳菊英起身掀開鍋蓋，避開騰騰蒸汽看了看鍋里的饅頭，又蓋上。

    “我聽你爺爺問什么沈將軍，冀南他爸難不成……還是個大將軍？”陳菊英抬頭，不無擔憂地看看女兒，火光映照著馮妙的臉，平淡而又安靜。

    “我也不知道。他沒說過?！瘪T妙，“看樣子，爺爺應該知道吧?！?/br>
    “你爺爺……”陳菊英頓了頓，她一個農村婦女，大字不識，說不清是個什么心情，看著女兒勸道，“總之是好事情，冀南家里平反了，早前他肯定也是不敢跟你說?！?/br>
    “他家里也不知道還有什么人，這個沈同志說是他大姐，那應該還有別的兄弟姊妹吧，你婆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回頭你問問冀南?！?/br>
    陳菊英停了蒸饅頭的鍋，繼續燒火炒菜，“你爺爺這人，是個拿得住的，前兒還說你爹扛不住事，說你爹就是個闖將，一根腸子，要不然他這一把年紀，也不至于還得cao心勞碌?！?/br>
    “他說的是村里的事情吧，爺爺這個生產隊長，偌大年紀了還擔著，也該卸下歇歇了?！瘪T妙把炒好的菜裝進盤子里，洗鍋再炒另一樣。

    院里傳來說話聲，老爺子回來了，站在院里問飯好了沒有。

    “就好了?！?nbsp;陳菊英忙答應一聲，“爹，您請沈同志他們坐，這就能吃飯了?！?/br>
    方冀南起初沒留意，這會兒聽著那聲“沈同志”，心中越發不悅，不輕不重說道：“大姐，大姐夫，這是我家，爺爺和爹娘都是長輩，招待你們殺了家里的老母雞呢，你們該叫啥叫啥就行了，這個肯定不用我說?！?/br>
    他頓了頓，眼角瞥見老爺子到門口了，換了個平?？跉?，“那我們，就先吃飯吧?！?/br>
    沈文清一噎，張希運臉上頓時浮起一絲尷尬，略顯局促地動了動，起身跟方冀南把炕桌抬過來。

    老爺子拎著煙袋，背著手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