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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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涇道:“主子爺自有安排?!?/br> 曹半安終于知道不論如何去勸,方涇都不會再聽。 他看向那永壽宮的屋檐,輕輕嘆息一聲:“老祖宗心懷松柏,方涇,你不能,也不應該枉顧他的意思,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就算你是為了救他,就算你是為了護他?!?/br> 兩人正說著,牧新立已經提了藥箱過來。 “曹秉筆?!蹦列铝⒋蛘泻?。 曹半安面色并不算好,客氣道:“牧院判?!?/br> 牧新立覺得有些怪,又猶豫了一下給方涇打招呼:“方秉筆?!?/br> 方涇的臉色可就不好了,他陰惻惻笑了笑:“走吧,院判,給老祖宗瞧病去?!?/br> “給老祖宗瞧???在永壽宮?”牧新立看了看二人,表情有些惶惶:“這到底是怎么了?” “院判別問了,跟咱家進去吧?!狈經軒е敌铝⑦M去,不再看曹秉筆,道,“他昨兒折騰壞了,今天肯定要病起來?!?/br> * 傅元青已經燒了起來。 這次他意識很清醒。 脖子上的項圈被收了起來,手腕上的鐐銬并沒有去掉。 方涇料得不差,他們進去的時候,傅元青已經被更換了清潔的衣物,坐在榻上,盯著自己手腕上那條鏈子出神。 牧新立自然不敢問為何傅元青躺在永壽宮,也不敢問旁的事兒,只道:“掌印,卑職為您請脈?!?/br> 傅元青回神,抬手過去:“煩勞院判了?!?/br> 說話間,鐐銬又響動了幾下,然后露出了純金做的手銬。 牧新立一窒,又裝作平常的樣子給他把脈,過了一會兒,牧新立道:“老祖宗身體虧空,昨夜大約是、是陛下寵愛的久了,有些cao勞。卑職給您開些補劑,調理下就好?!?/br> “好。多謝院判?!?/br> “您客氣了?!蹦列铝⒌?,退了出去。 他與方涇在外面小聲說著什么,傅元青聽不清楚,又有些出神。 他以為在司禮監那樣的清閑日子就是極致。 原來還有更枯燥無味的日子在等著他。 他看向小幾上擺著的那套棋具。 沉香木做棋盤,白子為玉,黑子為黑曜石,盡顯奢華富貴。 年輕時,他愛搜羅精致物件,這樣精雕細琢的得了肯定寶貝萬分。如今倒沒了感覺……只覺得有些暴殄天物。 沉香也許并不想做棋盤。 白玉與黑曜也并不甘心做天圓地方的棋子。 身不由己,被人執手落入這迷局之中。 他猶豫了一下,拿起冰涼的黑子,下在棋盤正中。接著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與自己下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方涇大約是把牧新立送走了。 端了碗熱騰騰的藥上來,小聲說:“干爹,您先把這個藥喝了吧?!?/br> 傅元青手中出棋不斷,正在棋盤上打得焦灼,并不理他。 “干爹,您喝藥吧?!彼謫玖艘淮?。 傅元青行棋慢了下來,抱著白棋盒,緩緩開口問:“是什么藥?” “百里時之前給您開的救命方子?!?/br> 傅元青出棋,斷了黑棋的氣,提五子。 “不喝?!彼f。 方涇眼眶紅了:“干爹,您這病您比兒子清楚,燒起來不喝藥就壓不住。兒子求求您,喝了藥能保命?!?/br> 傅元青心腸極軟,聽到他哭腔,嘆了口氣,搖頭:“不喝?!?/br> 方涇把藥放在桌上,跪下來對他說:“兒子以前在惜薪司里做雜役,上面的太監非要多拿冰炭,兒子耿直不允,他記仇,找了人把兒子按在陰溝里揍斷了幾根肋骨,打出了血,連腿都瘸了。后來送安樂堂里,直接扔棺材板里,就等著咽了氣直接釘板子送出宮去。是干爹救了我,讓人給我治病,兒子才活了下來?!?/br> “后來那些害我的人,兒子也都報仇了。有的勒死,有得扔糞坑里淹死。七八個人,兒子一個一個把他們都弄死了?!狈經苷f。 傅元青聽他哭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嘆息一聲。 “我記得剛收你入司禮監,你非要尊著習俗叫我老祖宗,又要認我做干爹。我并不在意,可陛下不喜。陛下叫我做阿父,便不允許你與他一般稱呼?!备翟噍p輕放上一顆黑子,如今黑棋已占大半領域,白棋上躥下跳,頹勢略顯,“你平日里畏畏縮縮,對誰都一臉笑意。偏偏這時候倔得跟驢一般,犯大不敬之罪也要認我做干爹。陛下罰你廷杖,你不改口。你不改口他便要一直打。等我趕到的時候,你連帶后背、大腿、屁股都打得稀巴爛。你瞧著我來,還叫了我一聲干爹?!?/br> 方涇含淚看他。 傅元青道:“連陛下都拿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便由你去叫?!?/br> 方涇被傅元青說得更難過,他磕頭哽咽道,“兒子走的歪門邪道的路子,可對干爹從來不敢有半分惡念。只想救您,只想讓干爹活著。誰都可以死,只有干爹不行……” “方涇?!彼人粤藘陕?。 方涇哭得意識有些模糊,抬頭看他:“干爹?” “讓曹半安來見我?!备翟嗾f。 方涇搖頭:“剛曹哥在外面求了主子爺,主子爺不允?!?/br> “讓半安來見我?!备翟鄧@息,“你總有一句話得聽我的……我還是你干爹?!?/br> 方涇被他的話說的無地自容,再有什么都已壓不住他這愧疚的心里。在傅元青的眼神中最終應了聲是,然后便退了出去。 傅元青沉吟一會兒,抬眼看向棋盤上的局勢。 如今白子已蜷縮一隅,黑棋在棋盤上肆無忌憚的圈畫領地,乍一看黑棋勢力要起,可整個棋盤白棋散落,將黑棋的實力分割的四分五裂。 如今棋盤上混亂不堪,恍惚中有崩盤之象。 昨日太廟減謚一事,陛下并未一時氣話,甚至不打算遮掩。大張旗鼓入了皇城,將昏君的樣子做足。 今日若上朝定要被群臣攻擊,少帝卻絲毫不在意。 ……是不是有些別的打算。 權柄交迭之時,恐慌夾雜著別的心思,局勢總有些動蕩不安…… 只是不知道老天爺還許他多久的時間。 正在出神,曹半安已經進來,跪在腳踏上,握著他的手腕,瞧見了那鐐銬,眼眶發紅:“老祖宗,您受苦了?!?/br> “我沒有大礙?!彼p輕咳嗽,“只是不知道今日朝局如何?!?/br> “皇極門已經傳來消息,師建議大人領銜,聯合了二百六十多位大臣們一起上奏,斥責陛下不守祖宗禮制,為皇考減謚,又斬皇考靈位,是昏庸亡國之道?!?/br> “那我呢?” “您?” “昨日天子擁我坐輦走中道入朝。無人進諫嗎?” 曹半安搖了搖頭:“皇極門那邊兒暫無須消息傳來?!?/br> “都察院也沒人諫言?六科廊呢?” “皆無?!?/br> 傅元青在棋盒中撫摸著棋子,棋子冰涼,輕微撞擊,發出悅耳的響動。他知道自己已燒了起來,他身體太差,便是這般調理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好不起來。 “皇上算好的?!彼f。 “什么?” “皇上看似震怒,失了所有理智??勺蛉账鲎鳛橛謽O為縝密。該讓外臣知道的,都全然知道,不該讓外臣知道的……沒有人知道?!?/br> 曹半安怔了怔,道:“可主子爺為何要如此?” 曾經中心天元是一顆最先放落的黑子,在拉鋸中多次翻轉,如今已經有一白子在天元處。 “他知道我以身為餌、為他震懾朝野而死的心,便急著自己擋在前面??伤窒胱o我……所以便無人知道我與天子共輦,也無人知道我被拘于永壽宮?!备翟嘈α艘宦?,可眼角泛紅,“他知道那些有心思的人,受不得天子昏聵這般的誘惑,自然已在暗中蠢蠢欲動?!?/br> “主子爺愛惜老祖宗?!辈馨氚矄査?,“老祖宗也知道了主子爺的苦心……這不好嗎?” “你不要學方涇的口氣,說些什么違心的話了?!备翟嗟?,“有些事你比他懂我?!?/br> 傅元青又執一白子,在空中半晌才緩緩落下。 只這一子,周圍黑棋氣口已封,棋盤上局勢陡然翻轉,黑棋死傷大半。 傅元青將那白子周圍黑棋一一提走。 一只白子孤零零的在星位上,與中心天元交相輝映。 它孤立無援,轉眼就會被黑子圍追堵截,再無脫身的可能。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备翟嗟?,“夭壽不貳,修身立命。孤星待去,大局方定?!?/br> 曹半安落淚:“老祖宗!” “半安,有些事是真的美好?!彼吐暤?,“只可惜……我是傅元青?!?/br> 他是傅元青。 是臭名昭著的大jian宦。 所有的美好不過曇花一現,不會有人放過他。 * 送走了曹半安。 傅元青放下心來,然后他靠在榻上,攏緊身上的那件天藍色貂絨大氅。他真的有些累了,眼已不由自主的閉起。 方涇在他耳邊焦急的呼喚,也變得遙遠而迷糊。 他似乎回到了那個除夕夜。 少帝站在雪地里,沖他微笑。 然后少帝的面容與陳景緩緩重疊在了。 又緩緩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