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103節
余洲把深淵手記給父母看,還有柳英年的那本筆記本。 他還說起久久的事情,開心的不開心的,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講。 “她一定在等你回家?!奔敬涸驴偸沁@樣說。余洲當然知道,母親正在寬慰自己。他窩在母親的懷里,假裝自己還是久久那么一丁點兒大的孩子。 朝陽升起來的時候,小十從海邊回來了。她撈了許多漂亮的貝殼,強行打開余洲的背包,濕漉漉地倒進去。 “給你meimei玩?!彼f。 余洲:“謝謝?!彼麤]有提醒小十,“縫隙”里的東西不能帶回原來的世界。 樊醒從滿包貝殼里找出深淵手記,它仍舊干干凈凈,沒沾上一點兒濕痕。 余洲看著他,樊醒拍拍余洲腦袋。 “我要做什么?”余洲問。 “什么都不用做?!狈汛蜷_深淵手記,想了想,笑道,“不對,你需要做一件事?!?/br> 余洲竭力讓自己專注、認真,去想久久而不是自己身邊的伙伴和親人,好減少離別的悲愁。 但樊醒的下一句話還是讓他瞬間崩潰了。 “你要擊碎我的眼睛,余洲?!狈颜f。 第96章 意志(6) 2009年6月1日,太原…… 說出這句話的樊醒渾身皮膚鼓動,他變化成了完全形態,但身高和人類一樣。 “我可以更順利地控制自己的軀體了?!彼f得輕松愉快,把手抵在自己的左眼上,但被余洲死死地拉住了。 “不行……不行!”余洲流淚大吼,“你說過不會做讓我傷心的事情!” “不過是一只眼睛?!狈颜f,“沒關系的,沒必要傷心?!?/br> 余洲完全敵不過樊醒的力氣。他看著樊醒低頭把手指插入眼中,他甚至以為自己會下意識閉目回避,但他并沒有,只是屏住呼吸,看樊醒似乎絲毫不覺得疼痛,利落干脆地繃緊了手指。 樊醒把挖出的那顆眼球放到余洲手上。 連魚干也沒有出聲。它只是沉默地停在余洲肩膀上,依靠著余洲的脖子。 余洲無法置信,這居然是唯一的辦法。 “‘縫隙’和其他的時空不一樣,它是時空和時空之間的狹小空間,我們是這個空間里誕生的生命……算是生命吧?!狈训椭^,他不想讓余洲看自己的臉,忽然發力把余洲抱在懷里,“我們不能抵達你們的世界,這其中有一個高低分級。母親制造的陷空,也只能讓你們墜入‘縫隙’,無法讓我們反向抵達?!?/br> 余洲手里的金色眼球還帶著溫度,他無聲地流淚。 “想要制造出能讓生命通過的通道,我們必須犧牲一些東西?!狈训吐曊f,“一個眼睛就能送你回家,這不是很劃算嗎?” 余洲瘋狂搖頭。他知道,即便需要犧牲的是心臟,樊醒也會毫不猶豫地從胸膛里挖出來。 “我……我不是普通的人類?!庇嘀藓鋈幌肫?,縫隙里所有歷險者失去生命的瞬間,他仍舊活著,“不能這樣冒險……” 在吞下魚干的瞬間,余洲的體質已經永恒地改變。他的軀體里糅合了“縫隙”里的一部分生命。 樊醒握緊他的手,自顧自地強調:“把眼球擊碎,刀子、石頭,什么都可以。這跟安流的心臟不一樣,它沒有那么堅硬的外殼……” “我是說,這種方法對我說不定沒有用!”余洲捧著樊醒的臉,樊醒想別過頭去,但余洲強硬地制止了,他直視樊醒緊閉的、滲血的左眼,“樊醒,放回去,好嗎?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們再找找、再想想?!?/br> 想到只能永遠停留在這里的伙伴,想到父母和樊醒,余洲心中沖動,脫口而出:“我不回去了?!?/br> 樊醒:“那久久呢?” 余洲雙目通紅,他無法回答。 就像是確認一般,樊醒有點懊喪,他親親余洲的鼻尖:“我知道的,她比我……比任何人都重要?!?/br> 余洲開始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有人咔啦咔啦走過來,拍拍余洲肩膀。 “你必須回去?!痹S青原說。 余洲尚不明白,許青原指指他的背包:“而且,你必須帶著柳英年的筆記回去?!?/br> 余洲:“……什么?” 他終于察覺許青原之所以態度大變、甚至愿意為了讓樊醒偷襲意志而犧牲自己生命的原因:“柳英年的筆記本,我必須帶回我的世界?為什么?那是……” 他忽然想起,那本一直被柳英年掛在嘴邊的《灰燼記事》。 從縫隙中歸來的人,帶回了關于“縫隙”、“鳥籠”、意志等等相關信息,它們全都記載在《灰燼記事》里。 “原來如此?!狈训偷鸵粐@,“走吧,余洲?!?/br> 他握住余洲的手,以自己手掌的骨刺為刀,扎入余洲掌心中的金色眼球。 “不——?。?!”余洲失聲大喊,他手上的深淵手記無風自動,紙頁瘋狂翻飛,嘩嘩不停。手記里曾經寫下的文字、圖案,如蒸發一般緩慢消失。 颶風如龍卷,從余洲腳下升騰而起。氣流揚起他的頭發、衣服和眼淚。季春月和文鋒握住他的雙手,用帶淚的眼睛送別他。樊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低頭在余洲額上印下一吻。 “別惦記我,”樊醒聲音哽咽,握著余洲肩膀的手漸漸加重力氣,“別想起這里?!?/br> “爸爸……mama……”余洲放聲大哭,“樊醒……” 掌中有清脆的碎裂聲。他眼前一黑,突然下落。 重重落地,余洲跌入光明之處。 藍天白云,熱風滾滾。余洲聽見有混亂的驚呼聲傳來。他發現自己落在一個廠區大門前,從灌木叢中爬起來,他渾渾噩噩,一時間竟然無法睜眼面對光輝燦爛的世界。 聽到的都是陌生的語言……不,不陌生,他只是聽不懂。余洲感到耳朵嗡嗡作響,紛雜的聲音漸漸減弱消失,他聽不見任何聲響。抬腿想走路,腳卻突然絆了一下,他面朝下跌倒。 他只感到渾身發疼,疲倦得抬不起手。張口想說話,發出的是無意義的囈語。 好不容易坐起來,他與廠區大門一個門衛對上了眼神。 門旁掛著方塊字組成的廠子名稱,余洲竭力辨認,很慢、很慢才理解字的意義:太原市污水處理廠。 他坐在烈日下發愣。這個地方,這個名稱,他是有印象的。柳英年說過……柳英年說過什么? 他的頭太疼太疼,疼得無法回憶任何事情,只能慢吞吞爬起。對面的門衛張口大喊了什么,路過的幾個女人手里都牽著小孩,小孩手里則是氣球與玩具。女人們沖他看了幾眼,忽然相互抱起孩子跑遠,驚恐地回頭看余洲。 余洲順著她們眼神低頭,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套頭衫,在這個炎熱夏季里確實格格不入。 但更格格不入的是他胸前的血跡。 余洲站立不穩,頭重腳輕,扯著自己衣服細看。前襟和胸口是大片血跡……誰的?我的?余洲摸自己脖子、身體,他沒有受傷,他從來沒有受過傷…… 記憶忽然復蘇了——是樊醒的血。樊醒挖出自己的眼睛后,他緊緊抱過那顫抖的身體。樊醒的血留在了余洲的衣服上,而且沒有消失。 余洲胸口劇痛,眼淚不受控制滴落。他嗚咽著,口齒不清,聽覺倒是逐漸回復了一些。 他聽見有人沖自己跑過來。還沒作出反應,余洲已經被幾個從廠區里沖出來的壯實男人按在地上。 “110嗎?……處理廠門口……一身的血……”他模模糊糊聽見幾句話,“身上沒傷……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殺人?殺人!” 他們按著掙扎的余洲往地上撞,余洲再度暈了過去。 完全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后。 余洲躺在病床上,護士急急忙忙把警察叫過來。余洲發現自己身上捆著束縛帶,有些無奈。他同時察覺,自己內心有一種鈍感的麻木,身體仍舊很疼,但他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地方,睜眼看到眼前的一切,心里也沒有絲毫的喜悅。 昏睡令他頭腦恢復了清明,把柳英年曾說過的話全都想了起來。 2009年6月1日,太原污水處理廠門口,一個從“縫隙”中歸來的年輕人。 調查局后來稱他為——歸來者。 門被打開,警察進來查問余洲的身份信息,順便告訴他,是市民見他形跡可疑又渾身沾血,警惕起來,才控制住他。 經過檢查,余洲沒受傷,那些血也不是他的。 更準確的說,那些不是人類的血液。血液凝固后沒有變黑,仍是鮮艷的紅色,無論怎么化驗,成分結果都很奇怪。 “你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件,”警察問,“什么名字?哪里的人?” 余洲開口回答:“余……悠……在住……” 他閉上了嘴,深呼吸之后再度開口:“與……洲?!?/br> 警察擰眉:“什么?” 余洲雙目圓睜,他再度想起柳英年說過的話:歸來者出現時,口齒含糊、精神混亂。 他按著脖子和胸口,示意警察把紙筆遞給他。他吃力地寫下“余洲”二字,歪歪扭扭。 “住哪里,還記得嗎?”警察問,“身上血怎么回事?怎么出現在那里?” 余洲抓著筆,繼續歪歪扭扭寫下:實驗。 “實驗?……化學實驗?”兩個警察面面相覷,“哪里人!問你吶!” 余洲閉了閉眼睛。他決定裝傻,繼續在筆記本上寫自己的名字,漸漸的越寫越順暢。 “……送救助站吧?!本鞀Z回筆記本,說。 余洲在救助站里足足呆了兩星期。 他的狀態不斷反復:一時清醒,一時渾渾噩噩,連別人提的問題、說的話都沒辦法理解。 被意志關在狹窄鳥籠里的那十天,讓他養成了不自覺歪著腦袋的習慣。身體的疼痛更是令他無法順利走路,只有一步、一步,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移動。 清醒的時候尚算正常,只不過是不能順利和人溝通?;靵y的時候,救助站里沒多少人敢搭理他。一點兒聲音都會令余洲受驚,他蜷縮在角落,驚恐地圓睜眼睛瞪著眼前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 他習慣黑暗,喜歡在熄燈之后離開房間,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他的異常令救助站大感頭疼,不僅給了他獨立的小小房間,還在入夜之后反鎖,不允許他走出來。 余洲會在黑暗里日復一日地坐著。他只需要極少的睡眠,極少的食物,長時間在床上安靜地坐著。 從落入霧角鎮到離開縫隙,這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不停、不停地在回憶。 離開救助站的那天,余洲已經能夠正常說話。他恭敬有禮地給照顧自己的人鞠躬、道謝。 “回家去吧,啊?!蹦切┤艘詾樗莵泶蚝诠?,或者離家出走的大學生。 余洲乖乖點頭:“嗯?!?/br> 他在辦公室簽字辦手續的時候,辦公室里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 “……龍潭公園中心島附近……陷空……這是我市出現的第四個陷空……調查人員正在……” 接過科員給的車票,余洲再次點頭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