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93節
墜落地面的那天,化身黑龍的白蟾在重傷狀態下打滾、爬行,他力竭暈倒之前,知道有不少人從城鎮趕來,為了看他這條怪龍一眼。這些人并不知道白蟾是他們的籠主,他們圍著白蟾叩拜,觸碰他傷痕累累的鱗甲,膽子大一些的孩子爬上他的頭頂背脊,滑滑梯一樣溜下來。 他很痛,無法睜眼,只朦朦朧朧察覺周圍的一切。但他沒有生氣。 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總能聽見身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和聲音。他還想起霧燈和哥哥jiejie們在云外天取笑他:白蟾還是個孩子,他需要人陪。 那些圍攏他的聲音漸漸都消失了,他越來越虛弱,每天給他喂食、擦拭和清理傷口腐蟲的,最后只剩小游。白蟾沒見過小游的模樣,隱隱約約地只知道,是個個頭不太高的少女,手勁很大,不溫柔,話又特別特別多。 她身上的傷疤來源于一次火災,白蟾記得她說過這件事??伤浑[約想起自己心里難過,卻怎么都記不得具體在小游身上發生過什么。她問昏迷的黑龍:我不丑吧?我想換個模樣活,你覺得怎么樣? 末了又自言自語:我覺得我現在也挺好的。 白蟾借助余洲的眼睛見過小游,小游牽他的手,聽他磕磕巴巴講話,笑得前仰后合。 這些記憶水一樣從白蟾的腦海里消失,就像被腳下的大火炙烤過。 白蟾最后只記得強烈的悲哀和憤怒。小游問過他:你見過雪嗎?龍可以讓鳥籠下雪嗎?我沒見過,雪好看嗎? 那種輕飄飄的東西,白蟾也沒見過。他混亂的頭腦里最后連這一點印象也消失了,被壓在了最深層。他聽見魚干的責問:你要干什么?什么唯一的籠主?你瘋了么?! 白蟾晃了晃腦袋。這種強烈的欲望似乎不是他的,來源于其他人,但如今已經深深根植在他體內。他揚天長嘯,忽然調轉角度,朝樊醒疾飛而來。 樊醒意識到不對勁,他聽見魚干拼命跟白蟾說話,但白蟾毫無反應。眼看他越來越接近,樊醒回頭對許青原和骷髏說:“保護好余洲和柳英年,如果有不對勁的情況,立刻把小游尸體帶走?!?/br> 余洲:“……什么?” 樊醒:“我很卑鄙。為了保全你們的性命,我什么都可以做。白蟾緊張小游,他現在不對勁,可能會傷害我們,小游也許能作為一個緩沖的盾?!?/br> 余洲:“不行!” 許青原已經點頭:“明白,你去吧?!?/br> 樊醒深深看余洲一眼,他生怕在余洲眼里瞧見憤怒和鄙夷。余洲沉默片刻,最后牽著他的手,說了句:“小心?!?/br> 樊醒騰空而起。他的骨翅巨大,展開后幾乎占據了視野里的半個天空。 才剛靠近白蟾,樊醒立刻發現異狀。 他額角兩根龍角已經完全變黑,與皮膚同個色澤。那雙青白色的眼睛如血般赤紅,而更古怪的,是白蟾不停抽搐、震顫的面部。他在抵抗、掙扎,無意識地。發現樊醒靠近,白蟾忽然長嘯,加快速度朝樊醒襲來。 兩人幾乎撞擊在一起,強烈的氣流如颶風般涌動。樊醒抓住白蟾手臂,還未呼喚他的名字,白蟾已經滑了出去,緊接著一拳打在樊醒腹部。樊醒腹部鱗甲只覆蓋了一半,白蟾拳頭接觸到他皮膚時忽然生出堅硬利刺,若不是樊醒閃避得快,幾乎被他刺中。 “樊醒……你是樊醒!哈哈哈哈!”白蟾抓住樊醒雙臂,“好哇!你居然還沒死!這是……” 白蟾血紅的雙目閃動,鼻子抽動。 “——你占據了安流的心臟?!” 他的聲音變得古怪,霎時間令樊醒想起母親的說話聲:那并非一個人可發出的聲調,而是無數人齊齊開口,混雜在一起,尖銳難聽。 白蟾尖聲大笑,樊醒忽然抬手卡住他的脖子:“你是誰?” 才碰上白蟾皮膚,他手心立刻如燒灼般劇痛。松手后白蟾立刻后退,樊醒一瞥手心,皮膚已經被燙穿。 他竭力回憶這是哪個兄姐的自保能力,才剛想起來,白蟾身后蝶翅碎了一塊,碎屑如尖刺襲來。樊醒閃身躲開,心中又驚又疑:“白蟾,你究竟吞了誰?” 白蟾古怪地一笑,聲音變化:“我是,籠主……安流的心臟……給我!給我?。?!” 魚干插在兩人中央試圖阻止,體積太小,又是黑夜,倆人都沒有注意它的存在。蝶翅碎裂的片屑十分堅硬,扎在魚干身上,魚干失去平衡直墜。 它拼命晃動身體擺脫碎片,仰頭看黑天中對峙的兩人。為保護余洲和身后的伙伴,樊醒已經起了殺心,藤蔓正從他雙臂和背部生起,它們是樊醒的盔甲和武器。 魚干疾沖,揪著余洲頭發:“余洲!讓我變身!” 余洲:“你可以嗎?你還沒休息好?!?/br> 許青原一把捏住魚干:“做什么?” “對不起,我不想讓你置身生死危機但現在我必須成為安流?!濒~干拼命嚷嚷,“白蟾非常非常危險,包括霧燈在內,他吞噬了四個籠主!他已經失控了!” 許青原沒有放手:“別亂來,余洲要是出事,我們誰都無法離開這個鳥籠?!?/br> 魚干睜大了眼睛:“帽哥?!?/br> 每個人都在抉擇。 許青原想活著,他們可依賴的只有樊醒。樊醒最重視余洲,余洲如果出事,樊醒可能不會愿意開啟離去的門。柳英年的情況不樂觀,他手臂里的觸須不能根除,但籠主或許能幫他擺脫危機。 讓樊醒戰勝白蟾,成為云游之國的籠主,似乎是最佳辦法。 許青原不想讓魚干去阻攔。 魚干茫然地看著眼前許青原,它感到眼前人陌生,但又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翱墒前左浮墒恰?/br> 它話音未落,柳英年大喊:“余洲!” 余洲已經爬上了山壁。他行動極快,眨眼功夫已經跳上高點,沒有招呼、沒有預警,毫不猶豫往低處一跳。 許青原根本抓不住魚干。有什么從他手心中流動而出,那條小小的魚干躍入空氣,瞬間化為大魚骨骸。余洲落點極低,安流險而又險地拎住了他。 把余洲放在地上,余洲拽著安流的魚鰭:“安流?!?/br> 安流現在無法回答他,魚鰭很輕很輕在他臉上撫過,像一個感激的親吻。 它騰空而起,朝對峙的二人飛去。 “你看看你做的事情?!狈颜f,“你讓安流擔心,也讓余洲擔心?!?/br> 余洲從高處跳下的時候樊醒察覺了,心頭像被什么東西猛揪了一下,瞬間空白。他知道余洲一定會接受安流的請求,他已經不會責怪余洲總是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把自己置身生死險境。 正因為余洲是這樣的人,才會擁抱他,接受他。 白蟾茫然地看著從下方飛來的大魚骨骸。 失去心臟和軀體的安流只剩一副骨架,如果不是在“鳥籠”里,只怕早已經灰飛煙滅。 白蟾霎時間想起許多事情。他剛誕生,他被母親責罰,他坐在安流背上,隨它去看別的兄弟姐妹。 “安流……”但清醒只維持了片刻,他抓住自己的臉,忽然用粗魯的聲音大吼,“安流??!” 安流已經游到兩人中間。它終于成功分隔白蟾和樊醒,不停擺動魚鰭。 擁有安流心臟的樊醒清晰感知到安流的情緒。它焦灼、痛苦,懇求樊醒停手,它想再試試喚回白蟾的神智。 “他吞了幾個籠主?”樊醒問,隨即在心中獲得了答案。他長嘆一口氣,面色嚴厲:“安流,讓開,他太危險了?!?/br> 安流不肯,用空洞洞的眼窩凝視樊醒。 它曾獻出自己兩顆眼睛,一顆用來幫助久久,一顆給了樊醒。樊醒無法硬心腸面對這樣的安流,淺灰色藤蔓構成的大劍凝固在他手中,他始終不能干脆利落朝白蟾揮動。 安流察覺樊醒緩和的心情,正試圖安撫白蟾,忽然聽見身上啪嗒一聲輕響。它回頭,發現白蟾折斷了自己的一根魚刺。 骨頭露出白森森的缺口,白蟾的手按在缺口上。他的五指觸手般蠕動,想鉆入安流骨頭之中。 “白蟾!”樊醒又驚又怒,“你想吞噬安流么!” 白蟾雙目血紅,他完全聽不見樊醒的聲音,手臂緊緊纏住安流脊骨,力氣極大,幾乎要把安流折斷。 我已經死過一次,不能再死啦。安流的聲音在樊醒頭腦里震動,帶一點無奈,一點好笑:白蟾,傻孩子。 發不出聲音的安流抬起魚鰭,在白蟾頭頂輕輕拍了拍。 白蟾一怔。 他仿佛又聽見嘆息,綿長、惆悵,帶著愧疚。 安流的語氣與黑龍的手爪重合了,它們同樣溫柔,大雨一樣降落,讓他渾身濕透。白蟾開始顫抖,他感到冷,同時也感到熱,一顆眼睛褪成青白色,另一顆仍是血一樣的赤紅。 “……安流?!彼哉Z,抓住了安流的魚鰭。 瞬間,他的軀體發生了變化。仿佛有種不可預知的爆裂自白蟾體內噴發,他在空中蜷縮,幾乎團成一個圓,黑色的皮膚皸裂,露出白色的裂紋。裂口越來越大,巨大的腫塊從裂口中鉆出,如一個人從白蟾體內鉆出。 黑色的蝶翅上,紅血絲開始從根部往布片般的邊緣爬行,白蟾的痛吼聲持續不斷,他抬頭時雙目再度變成同一種紅,如同被血染過,五官扭曲抽搐?!靶呐K……安流……心臟?。?!” 他穿過安流的骨骸,如離弦之箭朝樊醒沖去。 樊醒在空中后躍,強烈的殺氣與壓迫感襲來,白蟾行動比他更快一步,左手五指尖銳,如利刺插入樊醒胸口,直接推著他從空中墜落。 驚天動地的巨響! 群山和土地為之震動顫抖。樹木搖動,黑色的河流中斷了,河流流入大地裂口,裂口不斷擴大,“鳥籠”的世界正逐漸崩潰。 巨物落地砸出的深坑中,白蟾眼前一片銀白色炫光。他瘋狂大笑,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吼叫:“對嘛!對嘛?。?!你這個樣子才叫正常!維持人類形態太蠢了!太蠢了?。?!——” 嘭的一聲,樊醒一躍而起,瞬息間把白蟾反制在地。 樊醒的形態與此前不同。 一個近三米高的人形,四根手臂上沒有手指,形狀如刀。拖在身后的三根爬行類動物長尾覆蓋銀白色鱗甲,骨刺從他頸后突出皮膚,沿著脊椎骨,一直生長到尾巴末端。 他的臉并不似人形,只看出一雙金色的狹長眼睛,鼻子以下部分被白色骨頭形成的面罩包圍。與蒼白的皮膚形成明顯對比的,是他的上半身:赤裸的上半身遍布詭異的紋路,但并非母親懲罰時留下的痕跡。紋路從左胸上延伸而起,皮膚上仿佛覆蓋了一層由紅色血絲織成的薄衣。 他是異樣的怪物,黑色夜晚中蒼白、冰冷的死神。 兩把骨刀呈叉型卡在白蟾頸部,剪刀一般,只要稍稍一動,就能剪斷白蟾脖子。 白蟾不敢亂動,樊醒已經流露了殺氣。 “都是被母親丟掉的東西,斗來斗去有什么意義?”白蟾開口。 “那就乖乖滾出白蟾的意識?!狈旬Y聲甕氣回答。 “是他吞噬了我,他主動讓我進入?!?/br> “他也允許你使用他的軀體?允許你傷害安流?” 白蟾頓了頓,他聲音變了,是霧燈的腔調:“為什么你一定要跟我作對?不如各退一步。你可以安全離開,況且你已經偷走深淵手記,這‘縫隙’中的所有‘鳥籠’都可以任意去。而我,我是云游之國的籠主,我們互不干擾?!?/br> 樊醒:“你會打開門嗎?” 白蟾:“……” 樊醒:“這里真的不存在門?” 白蟾:“至少我沒有見過?!?/br> 樊醒:“我必須要一個確定的答案?!?/br> 白蟾大吼:“沒有門!這里不可能有門!你的同伴無法脫離!” 骨刀收緊,貼上他頸脖皮膚。白蟾立刻???。 樊醒狹長的金色眼睛里沒有眼白,他用這雙可怖的眼睛緊盯白蟾,緩慢地說:“那就由我來當唯一的籠主。沒有現成的門,我就鑿一道門?!?/br> 安流趕到,見到眼前情況慌得魚鰭亂擺。 “對不起,”樊醒對安流說,“余洲必須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