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59節
“余洲和安流都還活著,我能感覺到,”樊醒一次次強調,“不用擔心?!?/br> 團隊里有人比他更激動,他便成了那個負責安撫的人。 文鋒和季春月只見過安流巨大的骨骸,文鋒冷笑:“那小賊還養了這么大的幫手,他到底什么來頭?” 話音剛落,樊醒忽然朝空中伸手,試圖阻攔什么。 黑色水滴如子彈一般,穿透了他的手掌。 季春月和文鋒尚未看清楚發生了什么,水滴忽然在二人面前炸裂,黑色水膜瞬間把二人罩住。樊醒忍著疼痛沖入水膜,如同陷入沼澤一般被水膜吞沒。 許青原反應也極快,拉著柳英年躲在馬車后面。水膜縮小成水滴,再一次飛速消失。 裂縫邊上,登時只剩許青原、柳英年和呼哧呼哧的馬。 樊醒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站在一條走廊上。 身邊有一扇打開了的門,他走進門,看見站在臥室門口的余洲。 房子生活氣息濃厚,隨處可見小孩的玩意兒。余洲聽見樊醒喊他,回頭時雙目赤紅。樊醒吃了一驚,忙抓住余洲的手把他拉到身邊。 臥室里有一張嬰兒床,床上空空如也。 第53章 收割者(21) 這是小十從文鋒和季春月記憶中挖出來的片段。 嬰兒床上掛著旋轉的小玩具,鈴聲叮咚輕響。結婚照掛在臥室床頭,相上兩個喜悅飽滿的年輕人,和如今的文鋒季春月差別很大。育兒書籍三三兩兩散在桌上,衣柜和書柜被翻得亂七八糟,東西掉了一地。 余洲走到客廳,地上躺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老人是幻象,余洲伸手能穿過她的軀體。他的奶奶,在之后漫長的人生一直自責和愧疚,沒能保護好他。 余洲站在這個家里,又陌生,又覺得熟悉。 一切理所應當,如他想象的那樣擺放和設計。這是一個普通平常的四口之家,電視機旁放了小相框,小孩兒躺在床上,腦袋上放著一頂軍帽。軍帽對他而言太過寬大,只蓋住半個腦袋,小孩并不知這帽子寄托著什么愿望,只是看著鏡頭笑。 樊醒亦步亦趨,他勾住余洲手指,把他手掌握住。 文鋒和季春月出現在房門外,像影子一樣晃動。季春月發出尖叫,捂住了眼睛。文鋒一把抱著她,驚恐地四望:“發生了什么?” 余洲第一次如此認真仔細地打量他們。 文鋒是退役軍人,他的手腳結實有力,部隊里學來的技能還未忘卻,擒拿時又準又快。和余洲一樣,他也有筆挺的鼻子和薄嘴唇,臉頰瘦得凹陷,胡子拉碴,理成平頭的頭發根根直豎,跟他性格一樣不肯彎折?;揖G色的沖鋒衣罩在他身上,哪怕處于驚愕,他的眼神也像真正的獵人。 季春月比他矮,比他更瘦弱,頭發剪短了,乍看起來像個男人。余洲知道她有溫柔的聲音和眼睛,那雙眼睛此刻裝滿了眼淚,她看見余洲,忽然從文鋒懷中掙脫,朝他走來。 余洲吃了一驚,季春月把他抱住了。 “你受傷了嗎?”她嗚咽著,“好孩子,你怎么會在這里?” 余洲全須全尾,沒有損傷。季春月前后看了,最后捧著余洲的臉:“你們都是我和文鋒帶出來的人,要是出事了,真不知怎么回去面對營地的大伙兒。記住季姐的話,以后遇到危險,不要管別人,你先保住自己的命?!?/br> 余洲靜靜聽她說。 “你meimei不是還在等你么?你得回去的,可不能死在這破地方?!奔敬涸乱е?,“我們都要回去的?!?/br> 余洲問她:“這是你們的家?” 季春月的手微微發抖。她極力避免看周圍陳設,可根本無法回避。文鋒想把地上的母親扶起來,但發現是幻影,只好作罷。 夫妻倆的記憶并不完全是這副樣子。當日接到警方通知,二人先后回家時,現場已經被保護起來,無法進入。受傷的老人坐在樓梯上哭,她耳垂破了,那入室盜竊的小偷是直接把耳環從她耳朵上扯下來的。季春月和老人相視垂淚,文鋒顧不上哭,他立刻找警方詢問,聯系戰友,想獲得更多的信息和幫助。 許多細節,是之后聽老人講述才拼湊起來的。如今在他們眼前的就是當日案發的情景。 季春月不敢走進臥室,她后退離開了這個家。樊醒問:“然后呢?你們去了哪兒?” “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奔敬涸碌难蹨I不停滾落,她用手撐著額頭,讓自己不至于倒下,目光卻無法聚焦,“可是找不到……完全找不到……那個混帳……他把久久扔在垃圾桶邊上……他怎么能?他怎么忍心!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 她吞咽了眼淚,一時間說不出話。文鋒站在客廳里,看著地上母親的幻影,又抬頭看臥室里空蕩蕩的嬰兒小床。 周圍的一切正在變化,雨漸漸落下,他們站在一條漆黑冷清的街道上??嚅瑯溟L滿新枝新葉,雨夜里娑娑娜娜,昏暗燈光穿透羽毛般的葉片與細小雨水,照亮樹旁垃圾箱的一個小小包袱。 季春月發出模糊的吼聲,瘋狂撲向那個小包袱。小包袱里空空的,她抱起來,包袱在她手里消失了。 余洲第一次知道人原來可以這樣撕心裂肺地哭。 他退了一步,發現樊醒仍牽著自己的手。 文鋒抱著季春月,捧著她的臉,讓她看自己:“這些都是假的!” 季春月哭著喊:“是真的!是真的!久久被丟在這里……” “春月,看著我,聽我說?!蔽匿h眼睛也是紅的,“都是籠主搞的鬼。那個怪物,想分裂我們。小團隊里除了樊醒,就是你我能和收割者對抗。動不了樊醒,所以才對我們下手。別想了,這不是真的?!?/br> 季春月止住哭泣,眼淚仍流著:“那天還下雨,他會著涼的,怎么辦?怎么辦??!” 兩人沉默對視,季春月捂著耳朵:“不是的,不可能的,你不要說……” 文鋒抱住她,耐心撫摸她的后背,直到季春月冷靜。 余洲聽懂了他們沒說出口的話。不到周歲的嬰兒,在箱子里憋得臉色發青,如此虛弱,又放在垃圾箱旁邊,淋著雨水。它活著的可能性其實很低、很低。 他無法動彈,想走到文鋒和季春月身邊,想說“我在這里”。 但他實在沒有勇氣。 他的手在樊醒掌心里微微發顫,樊醒正要說話時,眼前景色又是一變。他們回到了那間被洗劫的房子。 嬰兒床上懸掛的搖鈴輕響,季春月站在客廳與臥室之間的過道上,她不敢邁入臥室。嬰兒床上有模糊影子,小孩兒伸出雙手,輕笑。季春月臉上淚痕未干,她往臥室走了一步,周圍再度變暗。 雨夜,苦楝樹,垃圾箱。季春月手中的小包袱里只包了一團空氣。 場景變化得越來越快,不是家中,就是小孩被丟棄的地方。季春月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對不起……對不起……mama對不起你……mama保護不了你……” 余洲才明白小十所謂的“折磨”是什么意思。 小十說過,她擅長這個。 文鋒已經無法再安慰季春月,她的情緒徹底崩潰。他緊緊抱住自己的妻子,在不斷變化的環境里閉上了眼睛,眉頭因痛苦而皺成一團。 “小十?。?!”樊醒揚聲大吼,“停下!別玩了!” 黑色的天空里傳來嘶啞的輕笑:“這就夠了嗎?” 蒼穹裂開,黑色的水膜貼地褪去,季春月和文鋒落在小島嶼的石頭地面上。姜笑沖過來扶起季春月,季春月卻完全失去了力氣,已經站不起來。她呆呆看著粗糙地面上的石塊,肩膀抽動,任由文鋒和姜笑怎么拉都起不來。 小十藏在水里,露出半個腦袋。她想笑,但看到季春月模樣之后,笑意消退了。 “不就是沒了一個孩子嗎?”她對魚干說,“人類還可以繼續制造很多、很多的孩子啊,就跟母親一樣。這有什么可哭的?!?/br> 魚干:“可是重新制造的孩子,不是那一個?!?/br> 小十:“孩子不是都一樣嗎?這個不喜歡不滿意,那就再造一個?!?/br> 魚干:“人類跟……我們的母親不一樣。人類制造孩子的過程非常艱難,所以每一個都很寶貴?!?/br> 小十呆呆看它,半晌才咕嘟嘟地在水里問:“……我離開的時候,母親傷心過嗎?” 魚干沒有聽清楚她的問題,但在她的臉上,魚干看到了一種新鮮奇特的表情。羨慕,嫉妒,惆悵,憂傷,是人類才會有的,復雜難析的情緒。 魚干擺了擺魚鰭,游回余洲身邊。 “季姐?”姜笑看看余洲,發現余洲只是站在一旁不靠近,忙繼續勸說季春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你的孩子還活著的?!?/br> “沒有了……他沒了……”季春月抽泣的聲音梗在喉嚨里,她并未意識到面前人是姜笑,只是怔怔回答,“我知道的……我和文鋒一直自欺欺人……我們根本回不去,他也早就不在了?!?/br> 她捂著臉,身體痛苦得蜷縮起來。 “我不想再走了,收割者,籠主,什么東西都可以,直接殺了我吧……” 文鋒握住她肩膀,那雙永遠冷靜銳利的眼里同樣是濃烈的痛苦:“春月,別說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回去的……” “回去也沒有意義了!”季春月大喊,“你清楚,我也清楚!他沒了!他沒了!” 有人單膝跪在她身邊,溫暖的手覆蓋季春月冰冷的手背。 “他還活著?!庇嘀薜吐曊f,“那個小孩沒有死,他被人撿走了?!?/br> 季春月和文鋒同時轉頭看他。季春月眼神里滿是懷疑,但余洲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戲謔。他注視季春月,點了點頭:“很健康地活著?!?/br> 那句能令所有人欣喜的話就在余洲嘴邊。 季春月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漸漸露出難以置信的喜色。 文鋒一把攥住余洲的手:“你認識他?” 下意識地在余洲身上匆匆一掃,文鋒緊接著脫口而出:“你怎么認識他?他也是……?” 余洲不喜歡和別人直視,更不喜歡看別人的眼睛。 他很小的時候就讀懂了他人目光中蘊藏的意義:憎惡、厭煩、鄙夷、嘲諷……林林總總,他一度無法承受。 后來隨著臉皮漸厚,他不那么害怕他人目光里未吐露的情緒了。 但和文鋒對視時,文鋒目光里熟悉的東西,仍舊在一瞬間刺中了余洲。 余洲霎時間慌亂,羞慚重錘一樣打在心里,鈍痛漸漸淹沒了他。 他頓了頓,不足半秒鐘。 狂潮一樣洶涌的激動已經徹底從余洲心里退去,樊醒和魚干就在他身邊,一人一魚對視一眼,被余洲心頭出乎意料的平靜震驚。 “他怎么可能跟我這種人當朋友?!庇嘀扌χ?,“他現在姓黃,是個剛開始工作的小律師?!?/br> 他開始回憶,自己在最后一次行竊時,多次踩點才認得的那個小律師。 小律師有體面的工作,開一輛小車,和女友同居,他們喜歡裝點家里的布置,節日時在窗口掛幾串小彩燈。 余洲觀察過那小律師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是羨慕,他真的沒有羨慕。余洲對自己說,那絕對不是羨慕,只是單純的印象深刻。小律師勤懇地工作,講話有禮貌又好聽,他上庭回家總是一身筆挺西裝,天熱了脫下外套,白襯衫黑褲子,是個很端正的青年人。 他有善良的戀人,余洲踩點時看到女孩隨身帶著創可貼和酒精,給摔跤的小學生做簡單處理。她是護士,戴一副方框眼鏡,講話又快又脆,左臉有個小酒窩,風風火火的急性子。 “他比我還要高一點,”余洲比劃,對文峰說,“頭發也是yingying的,留平頭,跟你很像?!?/br> 樊醒和姜笑怔怔看正不斷講述虛假故事,讓季春月、文鋒滿足的余洲。 樊醒再次握住余洲的手,那手冷得如同浸過雪水。 -------------------- 作者有話要說: 魚干:摸摸余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