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8節
古老師巋然不動,他皺巴巴的臉在風雨中扭曲得猙獰可怕。迎著狂風與海水制造的大雨,他瘋狂大笑,朝著那越來越高、越來越近的浪頭走去。 “帶我走吧!帶我走!”他嘶啞地狂吼,“求求你,讓我死吧!” 怪魚扇動魚鰭,奮力升上高空。 水墻在最高點倒塌了。 海水徹底淹沒霧角鎮,無數頭顱般的水母,與霧角鎮鎮民、貓狗和各色雜物,一起在水中浮沉。不過眨眼的數秒鐘,霧角鎮地表只剩下搖搖欲墜的高塔。 在高塔的頂端,果然立著一架巨大的風車。 余洲抱著獨角,其余人各自抓緊魚背骨頭上的突起。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看著下方的霧角鎮。 升到極高處才看見,霧角鎮周圍沒有陸地,無論怎么遠眺,周圍都是茫茫的藍黑色大海。霧角鎮是這濃稠黑水般的茫茫大海里,小小的孤島。 霧角鎮和鎮外的樹林,連同這小小的島嶼,像被徹底擦去一樣在海洋上消失了。 那被怪魚暫時驅散的黑霧,在烈風消失后,又慢慢聚攏到海面,阻隔了視線。 海面上巨大的黑色漩渦仍然存在,黑霧源源不斷吐出。除了霧角鎮被海水淹沒,一切似乎并無任何變化。 怪魚在天空盤旋,擺脫海底的桎梏,即便瘦長的尾巴只剩骨骼也搖擺得輕快愉悅。余洲這時才在光線下看清楚怪魚的模樣:它骨骼的形狀很像鰻魚,但比鰻魚多了四條長而柔軟的魚鰭,以及頭頂的獨角。 它不知在海底躺了多久,魚鰭和魚尾的骨頭被啃掉了一些,游動時難以保持完美的平衡,不免有些趔趄。 余洲撫摸它冰冷的獨角,小聲地:“謝謝你?!?/br> 姜笑拉了拉他的兜帽:“你發生了什么事?” 余洲簡單說了一遍,講到陳意把自己推下去、陳亮給了自己一槳,姜笑眼睛微瞇:“那對兄妹果然不尋常?!?/br> 而講到自己在海底發生的一切,其余幾人都目瞪口呆。 “……吃下去?”柳英年又結巴了,“那、那小魚是什么東西?你死了的前男友給的?你怎么敢吃??!” 余洲:“那時候都快要死了,這東西是古怪,吃了是死不吃也是死,我當然要搏一搏?!彼呎f邊想,那僵死的小魚干似乎就是這怪魚的微縮版,之所以像蜥蜴,是因為這長長的四處魚鰭。 柳英年:“……你這人看著弱,性子倒是挺硬的?!?/br> 余洲立刻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我硬嗎?” 怪魚的骨頭冰冷、堅硬,骨頭上還附著不少藤壺。姜笑撫摸怪魚的背脊,輕笑道:“果真是‘鳥籠’,什么事都可能發生。誰能想到霧是這樣被驅散的?!?/br> 柳英年對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懷:“姜笑,你為什么不讓我拉一把古老師?” “你們真的沒發現嗎?”姜笑詫異了,“霧角鎮里除了古老師之外,都是死人?!?/br> 所有人都看著她。 “霧角鎮的謎題很容易解開,陳意告訴我們怪物喜歡吃rou之后,我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只是這個答案,對你們來說不容易接受?!?/br> 余洲:“難道不是狩獵鎮子外頭的怪物?” 姜笑白他一眼,把打聽到的霧角鎮傳說告訴余洲:“當然不是。塔上的怪物要吃rou,只有足夠的、大量的rou才能把它引下來。最佳方案是在傍晚時分,于霧角鎮內部制造出大量的rou。怪物夜間巡邏霧角鎮的時候,rou可以引開他的注意力,我們爬塔,啟動風車?!?/br> 余洲霎時間汗毛直豎。 姜笑把話繼續說完:“霧角鎮里,不是就有現成的、足夠的rou嗎?” 鎮上的百來個村民,怪物最憎惡的守塔人古老師。 ——現成的、足夠的rou。 怪魚輕聲嘯叫,在海水淹沒了的霧角鎮上空盤旋。 一向多話熱情的樊醒始終保持沉默,最后是漁夫帽開口接話:“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動手?” “這次在霧角鎮‘鳥籠’里出現的人里,只有我知道‘鳥籠’是什么東西,按照這里約定俗成的習慣,我必須要跟你們這些新生者說明一切?!彼v得平靜,“有些事情我先前沒說,是為了保護我們所有人。我怕說了之后你們就沒有尋找驅霧方法的動力了?!?/br> 她看著余洲:“尤其是你?!?/br> 余洲一怔:“為什么尤其是我?” “你的背包里有小孩的衣物襪子,你家里有一個幾歲的孩子,對不對?”姜笑說,“你渴望回到現實的愿望最為強烈。如果你知道我們根本回不去,你會崩潰,甚至會影響所有‘新生者’的士氣?!?/br> 余洲:“……回不去?” 姜笑拆開了最后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 “這兒的‘鳥籠’不止一個,霧角鎮這樣的怪地方也不止一個?!彼届o地笑了,“我先后進入過一百六十二個‘鳥籠’,霧角鎮是第一百六十三個?!?/br> 姜笑伸出三根手指。 “我落入陷空,成為‘鳥籠’中的‘新生者’,是三年前的事情?!?/br> “新生者”,這是初次落入陷空并第一次進入“鳥籠”的人專屬的稱呼。 他們不明白“鳥籠”規則,就像稚嫩、脆弱、無知的嬰兒。 姜笑這樣的老手也不知道“陷空”和“鳥籠”之間真正的關系,更不知道“陷空”為何存在又為何持續出現。 但他們熟知“鳥籠”內部的規則。 落入“陷空”的人,都會進入“鳥籠”。 每個“鳥籠”都有一個主人,被稱為“籠主”。 籠主控制著“鳥籠”的一切,包括“鳥籠”里呈現的景色、氣候、土地……簡而言之,“籠主”決定“鳥籠”中的任何事情。 解開“籠主”的謎題,新生者就可以平安離開,進入下一個鳥籠,不斷重復這個過程。 離開當下“鳥籠”的方式和通道只有“籠主”知道,也只有“籠主”才能開啟。 “籠主”受到鳥籠的保護,無論“鳥籠”內部發生什么事情,“籠主”都不會受到致命傷害。 而“籠主”是可以更替的。不同的“籠主”會讓“鳥籠”內部呈現出不同的模樣,有的簡單,有的復雜,有時候是山川江河,有時候是城市街鎮。 更替“籠主”的唯一辦法,是奪走現任“籠主”的性命。 能奪走“籠主”生命的人,只有進入“鳥籠”并參與到“籠主”所設計的世界中的人。 姜笑用手畫了一個圈:“也就是我們這樣的人?!?/br> 漁夫帽仍問:“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對老頭動手?” “因為殺死‘籠主’的人,會成為下一個‘籠主’?!苯ψ旖且还?,“成為‘籠主’就不能離開當下的‘鳥籠’。鐵打的鳥籠,流水的主?!?/br> 所謂的“殺了籠主才可離開”,往往是指,進入“鳥籠”的所有人中,有一個人成為新的籠主,其余人便可以脫離“鳥籠”。 漁夫帽:“誰愿意做這樣的事情?” 姜笑:“基本上,誰都不愿意?!?/br> 海水漸漸從霧角鎮退去,鎮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全是鎮民的尸體。 古老師坐在碼頭上,他還活著,渾身濕透。 “偶爾也會有古老師這樣的‘籠主’?!苯φf,“幾十年的時光不斷重復,太可怕、太煎熬了。他們會想方設法,讓進入‘鳥籠’的歷險者殺了自己,得到解脫?!?/br> 高塔終于崩裂倒塌。 一個肥胖臃腫的巨人仿佛從墻縫中擠出來一般,在高塔的廢墟里蠕動,最后搖搖晃晃爬起來,朝古老師蹣跚走去。 “爸爸……”它朝老人伸出雙手,含糊地呢喃。 -------------------- 作者有話要說: 怪魚:我真身超美超漂亮的! 后來看到真身的余洲:…… 第8章 濃霧號角(8) 古老師長嘆一聲。巨人越是走近他,那肥胖臃腫的軀體越是縮小,漸漸的,它成為一個尋常的人形,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只是表情怯懦呆滯,行動遲緩,反反復復也只念叨著:爸爸,爸爸。 仿佛這是他唯一會說的詞語。 他坐在古老師身邊,拉著古老師的衣袖,像一個童稚的孩子依靠自己的父母。 飄落的雨水打濕兩個人的頭發,古老師為他擦去臉上的水,把濕透的頭發撥開。老人笑了,很溫柔,也很平靜:“乖?!?/br> 男人的身體變得透明,像海水里漂浮的水母。他消散了,一把光猝然炸開似的,古老師攤開雙手,塵屑一樣的光粒落在他的手掌里。 “……‘鳥籠’里的人不會老,落入‘陷空’時是什么年紀、狀態,就永遠都是那樣的年紀和狀態?!苯φf,“那個巨人會這樣變化,說明他不是鎮民,他是古老師在霧角鎮‘鳥籠’里創造出來的東西?!?/br> 隨著男人的消失,霧角鎮的房子、周圍的樹林也紛紛隨之消散,唯一還留著的,是泡在水里的鎮民尸體。 余洲意識到,那個巨人,確實是古老師的孩子。 古老師是出門為孩子買早點,意外落入‘陷空’里的。 只是誰都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個孩子。 落入陷空的老人為什么會制造出一個這樣的巨人? 巨人被關在高塔里,只有夜晚才能出門行走。巨人想要見到其他人。它深夜在鎮上行走,是為了尋找玩伴嗎?巨人依賴古老師,喊他“爸爸”。 古老師把他關鎖在高塔,是限制,也是保護。 在孤寂無人的“鳥籠”里,矛盾的古老師制造了霧角鎮,也制造了他既愛又怨,更不舍得丟下的笨拙孩子。 “不是我不想讓你救古老師,而是沒有意義。古老師是霧角鎮的‘籠主’,霧角鎮里唯一的活人,不會受到致命的傷害?!苯粗路降逆傋?,“至于其他人,救不救都沒有區別?!?/br> 在 “鳥籠”中死去的活物,將永遠留在當下的“鳥籠”里,失去離開的機會。 霧角鎮的居民,貓子狗子,陳亮和陳意,爬塔的大漢,在鎮子外頭被怪物捕捉吃下的新生者……所有曾鮮活的生命,都已經成為霧角鎮地面上縈繞不去的死魂靈。 海嘯會奪走他們的生命。而一夜之后,他們會復活,繼續掃洗、說話、做事,在這個枯燥無味的狹小鎮子上,度過沒有盡頭的漫長時光。 包括那個笨重的巨人。 古老師在這個‘鳥籠’里所擁有的,就只是這些東西而已。 余洲在瞬間,理解了老人瘋狂嘶吼“殺了我”的心情。 只有歷險者可以奪走“籠主”的性命。所以古老師設計了一個,只有自己死去才能通過的謎題。 “這是一個死循環?!苯φf,“進入‘鳥籠’的歷險者中,如果出現新生者,同行的必定有老手。老手會提醒新生者不要隨意傷人,更不要貿然因為籠主的挑釁而起殺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