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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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鬼了?!比我蒿w磨著后槽牙。 他就是這樣的運氣,任逸飛一早就知道的。 別人一生才能遇上一次兩次,他呢,他總不能遇見點陽間的事。 即便不知前因不知后果,任逸飛也知道自己現在絕對是進入了某個麻煩事件中。 抹了下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下——前兩天都在拍夜戲,是以現在精神狀態不佳,任逸飛決定理一理如今的情況。 起因?不知。 需要做什么?不知。 作為偶然誤入者,暴露的后果?不知。 窒息。 顫抖的手指捏著卡牌,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恨的,總之事情已經這樣,說什么都是多余。 唯今之計,就是先混在其中。 保證自己生存的情況下,多多收集信息,再決定下一步怎么做。 他朝其他地方看去。 這一抬頭,就看到靈堂的挽聯,寫著勤儉持家、相夫教子和勞苦功高,白紙黑字仿佛壓出張舊時婦人的臉。 他站的這個角度,斜對著靈堂,背對著大院子,可以將靈堂一側看得清清楚楚。 里面一口黑漆棺材,棺材四周點著長明燈。邊上有一對披麻戴孝的中年人,應該是死者直系后代,也就是子女。 這對中年人看著像是夫妻,也就是死者兒子兒媳。 他們后面跟著兩個很小的小孩子,從年齡差上看,是死者重孫一輩。兩孩子跪地上燒紙,小臉兒被火光照得紅撲撲。 靈堂左邊是一群請來守靈的和尚,都穿著灰色僧衣,敲著木魚念經,聲音嗡嗡聽不真切。 “嗯?”任逸飛瞥了一眼,就這一眼,視線定住了,一個懸在頭頂閃閃發亮的金色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和尚’。 順著這個名兒往下,是個手忙腳亂扶燭臺的年輕和尚,或是新剃的腦袋,也沒戒疤。他似乎打翻了幾個蠟燭,這會兒正滿臉虛汗神色緊張。 那個金閃閃的是什么?玩家標識? 正琢磨著,耳邊‘哐當’一聲響,眾人被這響聲驚動,齊齊轉頭看去。 靈堂前面的院子里有兩個年輕人,不知什么時候來的,都頭戴孝布,一個標準狗吃屎趴地上,一個淡定收回伸出去的腳。 當然,大家注意的是地上打翻的銅香爐,而不是那只腳。 “怎么把這給摔了?這也太不小心了?!?/br> 剛剛那一摔,托盤飛出去,托盤上的香爐也飛出去,地上落滿香灰和線香殘留的竹簽子。 “我的祖宗喲,”里頭哭喪的中年婦女,也就是死者兒媳急急忙忙跑出來,一看這滿地狼藉,臉煞白,拍大腿氣惱道,“讓你們兄弟去土地廟送漿水,回來怎么還把香爐給打翻了?!” 趴地上的年輕人有苦難言,他掙扎著抬起頭,看著這群面露不善的人,身體不受控地抖。 邊上下陰招的人還落井下石:“娘,阿弟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br> 話音剛落,地上年輕人的頭頂也顯出兩個金字: ‘次孫’。 這兩位大概就是死者孫輩,看這標識,地上的是次孫,那么旁邊站著的就該是長孫。 然而這兩人竟像是有仇的,那個長孫更是刻意陷害另一人。 所以,長孫這么做是因為以前的兄弟矛盾,還是針對……‘入侵者’? “沒用的東西!”中年婦女罵了地上的年輕人,又回頭喊,“小美,把這打掃一下?!?/br> 然而半天無人回應。 婦人更怒了,跑里頭揪出一個鵪鶉一樣的姑娘,烏黑的辮子,一張臉慘白慘白的。 “你這丫頭,叫你怎么不回?我可給了你娘三個銅錢一天?!敝心陭D女指著地上的一片狼藉,“你把這收拾了?!?/br> “我馬上、馬上收拾?!边@姑娘哆哆嗦嗦,卻是身板挺直雙手握拳,一身都是格格不入的現代人的味兒。 中年婦女吩咐完,轉頭扭著地上‘次孫’回靈堂,大巴掌‘啪啪’扇背上,“去和你奶奶好好賠個禮?!?/br> 次孫連哭帶喊被拖走了,兩只腳在地上拖出兩條歪曲的蚯蚓線。 見次孫被提走,長孫越發得意,他提著空空的水桶跟上去,腳尖點地,胯部扭擺,看著有種莫名的詭異。 這軀殼里,莫非是個姑娘? 藏在人群里的任逸飛揣著手,這開場對新人很是不友好啊。 地上的東西很快被打掃干凈,院子里沒異常了,幾個格格不入的存在都集中在靈堂,任逸飛朝著那邊看。 “阿亮,你先玩著,我去里頭看看?!豹q豫片刻,他決定去里面探探究竟,摸個底,但求茍活。以后要是有機會了,再弄死它。 任逸飛這膽兒也是被前個陰間玩意兒鍛煉得很堅強了。 竹棚下,阿亮皺眉看牌,頭也不回道:“那你小心點別撞到東西,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去問阿公們?!?/br> 任逸飛詫異地回頭看他一眼,沒成想,能從他那兒感受到善意。 “哪兒能?我看著是不靠譜的嗎?”他邊說邊溜進了靈堂。 靈堂很大,那么多人在里頭也不顯擁擠。它右邊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一看到任逸飛就親切招手:“阿飛來啦?!?/br> 老人們一貫偏愛這個目光真誠的后輩,看到他就高興。 任逸飛踮著腳摸過去,一個長輩摸出一方手帕,一打開里面出現幾塊豆糕:“喏,拿著,怎么又瘦了?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又問:“今兒你不去玩牌,進來做什么?” “來燒點紙?!比我蒿w像個受寵的乖巧小輩,一手接了豆糕,乖乖答話。 老人嘆一口氣,用干枯的手掌拍拍他腦袋:“你春枝婆婆過年多抓的糖沒白給,去吧,去你伯娘那里拿些銅錢紙,和你婆婆說說話。走得太突然了?!?/br> 許是想到自身,老人臉上露出悲切。 任逸飛點點頭,收了點心就走去里面燒銅錢紙的地方。 銅錢紙是一種粗糙的黃麻紙,上面印著圓圓的銅錢印,是燒給死人的東西。那邊上還放著些紙扎的房舍、牛羊、轎子等物。 燒紙的銅盆邊上跪著剛剛兩個年輕人和之前兩個小孩,兩小孩喊長孫‘爹’,長孫的臉都是木的。 這一家三代就這么整整齊齊跪著。 一個舊時代的靈堂,都是些陌生人,邊上還有個棺材,里面有個死人…… 有些事兒真不能細想,越想越恐怖,嚇著自己。 任逸飛還行,‘死’了多少回了,這會兒又是當戲在演,所以沒特別怕的。 其他人沒這樣的素質。 頭頂飄金的次孫極力保持冷靜,但他還是很害怕,偶爾會下意識提眼眶。這說明他以前是戴眼鏡的,并且有緊張的時候抬眼鏡的習慣。 他眼神漂移,戰戰兢兢,放黃紙的手都在抖,幾次沒把火接上,還差點把手里一摞銅錢紙都給丟下去。 “燒紙要誠心,心不敬會有壞事情發生?!敝心陭D人轉頭,木木的眼睛直直看過來。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是一幅素描擦掉了所有陰影,線條浮在臉上,眼珠子似被蟲子蛀空的洞。 “??!”次孫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的動靜吸引了四周其他人,他們也都直直看過來,白白的臉上細細的眉眼,沒有任何表情。 但是更遠處,比如玩牌的年輕人和和尚們,卻像是完全沒感覺到,打牌念經,繼續鮮活地存在著。 次孫整個人哆嗦起來,呼吸急促,聲音帶著顫抖的哭音。 “救我……”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他所有肢體語言都在求救,然而邊上的長孫卻低著頭在笑。 這一切都落在任逸飛眼里。 “伯娘,我想給婆婆燒些紙?!比我蒿w走過來,打斷了這個突然詭異的氣氛。 他含笑的眼睛看著這木木的臉,語氣里透著對長輩的親近,無一點破綻。 棺材前的中年婦女轉過頭,她給任逸飛拿了好些紙:“好孩子,和你婆婆好好說說話?!?/br> 任逸飛接過紙,他注意到,中年婦人的手背上有幾道抓痕,剛剛結痂。她又對一個孩子說:“小婉,你讓開些。給你阿飛叔騰地方了?!?/br> 小女孩就退開一點,讓出半個蒲團。 任逸飛的眼神輕輕飄過次孫那里,然后跪在蒲團上,開始一張一張燒紙錢。 “??!啊,嗚……” 因為這個‘npc’的解圍,氣氛緩和,緊繃的弦松下來。 “嘖?!遍L孫斜睨了這個壞他好事的npc一眼,又看看次孫:算你走運。 次孫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抱著膝蓋,咬著自己的拳頭,把哭聲和恐懼一起鎖在里面,只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氣聲。 燒紙的地方就在棺材邊上,離得近,淡淡的酸臭味就飄過來。 尸體一般多久開始發臭?任逸飛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一臉哀思地往銅盆里丟黃麻紙。 和他一樣沉默的還有兩孩子。 這些npc們老老少少全部演技在線,如果拍戲也都這個演技,能省多少膠片??? 任逸飛把飄遠的思緒拉回來,繼續觀察這些人:長孫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披麻戴孝的中年夫妻跪在棺材前,哭娘走得太突然,不給他們盡孝的機會。 “唔,什么味兒那么臭?!?/br> 靈堂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 任逸飛抬起眼皮,只見一個大著肚子,腰上有五彩繩,頭上帶著白色小花的年輕婦人。她捂著嘴,先是錯愕,后極為懊惱。 然而太遲了,她頭上已出現了金字符號——長孫媳婦。 哦豁,長孫他便宜媳婦也來了。 這個年輕婦人抱著肚子,姿態生澀不自然,全身上下都寫著不協調,任逸飛假扮孕婦都沒有這樣的別扭勁兒。 這是他見到的第五個出戲的。 前頭幾個是和尚,次孫,長孫和小美。 比起和尚和次孫的大動作,長孫媳婦只說了一句話,之后也沒有npc發話,金色字跡就顯像了。 她做了什么? 她說了臭。 棺材前當然臭,這么熱的天,又不是冰棺,怎么會沒有一點味道?然而因為是靈堂,說臭被認為是對死者不敬,所以…… 不敬? 信息的海洋里,任逸飛抓住了這尾一閃而過的游魚。 和尚不念經,打翻燭臺左顧右盼不務正業,是對死者不敬。 次孫去土地廟送漿水,回來打翻香爐,是對死者不敬。 長孫媳婦靈堂前掩鼻說臭,是對死者不敬。 任逸飛之前就在想,出戲的人那么多,憑什么那幾個有金字?此刻細想,或許暴露的關鍵,不在于‘行為異?!?,而在于‘不敬死者’。 當然‘行為異?!灿酗L險。 中年婦人已經站起來,對這個兒媳婦的表現,她并不滿意:“你和我過來?!?/br> 長孫媳婦咬著牙,表情寫滿不耐煩和懊悔,但不能不去。 任逸飛看了一眼,繼續低頭丟紙錢:長孫媳婦和長孫一樣,比起恐懼,他們身上更多是一種例行公事的麻木。 是有經驗的玩家。 那邊‘和尚’和‘次孫’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小心翼翼盯著金字看。 而燒紙的長孫,一雙眼看向‘孫媳婦’玩家,如禿鷲盯上腐rou,眼睛轉動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新人和老油條,就是這樣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