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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穿的雖是便服,可宮中出來的豈有凡品?平時瞧不出來,如今整個人縮在小小的矮板凳上,裙擺直往下掉。 嘉真長公主哪兒經歷過這個,張著兩只手不知該如何是好,整個人都傻了。 洪文眼疾手快欠身一撈,將那繡著精致梅花紋樣的裙擺小心疊了幾下,放到滿面錯愕的嘉真長公主手中,“別弄臟了?!?/br> 真礙事!嘉真長公主低頭看著手中裙擺,有些氣惱,再看看幾乎瞬間完美融入的洪文,“你經常在這種地方用飯?” 洪文笑著搖頭,“哪兒能呢?!?/br> 嘉真長公主點頭,就聽他又面不改色道:“以前跟師父天南海北的走,時常風餐露宿,渴了喝些涼水,餓了啃個硬餑餑,三餐不繼的時候多著呢?!?/br> 想找熱乎乎的飯攤子還沒有呢! 嘉真長公主目瞪口呆。 她曾去過廣袤而荒涼的邊塞,見識過宏大又殘酷的戰場,喝過混著泥沙的水,啃過帶著麩皮的硬馕,自以為世間艱辛不過如此,可洪文這番話卻又將她自以為是的感悟打得粉碎。 “嚇壞了吧?”洪文將桌上的茶碗用熱水沖洗一遍,重新倒了一碗新的推過去。 嘉真長公主看著那一碗黑乎乎的,飄著不知名碎茶梗兒的所謂茶水,喉頭滾了滾,沉默著點了點頭。 洪文有點后悔,“我不該講這些?!?/br> 誰知嘉真長公主卻搖搖頭,端起茶碗,目光筆直而坦蕩,“不,我想聽?!?/br> 她又看了眼那茶水,低頭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不光茶葉不行,甚至就連水都帶著股天然的酸澀。 但她曾喝過比這更令人難以下咽的水:邊關的雨水,于是她勇敢地咽了下去。 很好,這就是百姓們每天都喝的。 洪文心頭微微一顫。 她的眼中看似平靜,眼底卻翻滾著洶涌的渴望。 是真的想聽。 洪文的視線從她雪一樣白皙的手指劃過,目光不自覺被黑漆漆的茶碗與雪白手指強烈的色彩對比刺傷,“好?!?/br> 于是他說起辛苦人家遇到天災荒年時被迫賣兒賣女;講到百姓忙碌一年,快到秋收時卻意外迎來蝗災,蝗蟲過境顆粒無收;還說到貪官草菅人命,苦主九死一生翻山越嶺,迫不得已跑去別地告狀…… 他還說到豐年時老百姓對著堆放不下的糧食喜極而泣;也說到地方父母官在洪災到來時身先士卒,不惜以血rou之軀跳到洶涌的河水中救堤壩;還說有個姑娘親自送情郎上戰場,十五載等候催白了長發,吹皺了臉頰,卻也終于送回了她那日思夜想的情郎…… “我和師父去喝了喜酒,”洪文笑道,眼中似有水光,“那恐怕是我平生所見年紀最大的一對新人了,新郎三十二歲,新娘三十歲,可大家都是那樣高興……” 說到這里,他從袖子里掏出手帕遞到對面,柔聲道:“別哭啦,當心風吹皴了臉”。 嘉真長公主不知不覺已經哭濕了自己帶的繡帕,紅通通的眼睛剜他一眼,劈手奪過帶著苦澀藥香的棉布帕子,抬手蓋到臉上,聲音悶悶的,“你就是沒安好心?!?/br> 不光她,連春蘭帶周圍幾個食客都早已聽得癡了,人人面上皆是淚痕。 洪文笑笑,“我不過奉命行事……” 嘉真長公主睜著微腫的眸子,“你怎么不哭?” 見春蘭哭得拿不住盤子,洪文嘆了口氣,只好自己取來,小心切開幾塊,聞言反問道:“你怎知我沒哭過?” 以前他哭得可慘,可見得多了,原本軟乎乎的心表面仿佛就罩了一層硬殼,眼淚也少了似的。 嘉真長公主瞅著他,若有所思。 “公,咳,”洪文差點喊出公主二字,忙收了,憋了半日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好含糊道,“嘗嘗這餅,雖有些粗糙,但真的好吃?!?/br> 嘉真長公主被他的窘態逗得破涕為笑,斜眼瞧著,也不做聲。 洪文被她看得無法,小聲道:“微臣斗膽,在外頭且稱呼您文姑娘吧?!?/br> 嘉真長公主眨了眨眼,頗感新奇。 她活了這么大,還是頭一回得了這樣的稱謂。 嘉真長公主歪著腦袋略一琢磨,忽狡黠一笑,俏皮道:“好呀,洪公子?!?/br> 洪文渾身一抖,心尖兒上好像被稚嫩的貓爪輕輕撓了下。 癢癢的。 坐也坐了,喝也喝了,再輪到吃油餅時,嘉真長公主看上去已經不那么為難了。 她甚至主動盯著另一桌的食客瞧,也學著人家用手抓,看洪文被驚得瞠目結舌后得意大笑,像只打了勝仗的小野貓。 結賬時,春蘭死活不肯要錢,洪文堅持要給,嘉真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激烈的退讓,忍不住出言問道:“一張餅多少錢?” 得知只需一文之后,她的眼睛都睜圓了。 一文錢?! 那么老大一張餅,竟然只要一文錢! 她甚至沒見過幾次銅錢,自然也想象不出小小一文錢,竟有可以讓人不至于餓死街頭的巨大力量。 而接下來,嘉真長公主又見識到了許許多多的一文錢: 一文錢一串的山藥豆,三五顆灰突突的小豆子外面掛了極薄一層糖漿,一口下去又脆又甜,而里面的山藥豆卻很綿軟。 聽說山藥豆是山野里摘來的,這一文錢怕是都應在表面那點糖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