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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隆源帝就親自下旨,只讓五服之內的皇室成員按規矩哭喪吊唁,外頭的百姓無需強求,若有感念碩親王素日恩德自發前來的,也不許攔著。 碩親王生前與人為善,去世的消息一傳出來,一干親朋好友都泣不成聲,紛紛前來吊唁。 因其中多有高齡體弱者,太醫署上下都暫時停了休沐、輪值,三分之一在宮中留守,三分之二來碩親王府以備不時之需。 又有各處禮儀歸置,發喪所需要的器具擺設,連帶著禮部和戶部都忙得腳不沾地…… 果然太醫署的安置并非多此一舉,許多上了年紀大公侯王爵并太妃、誥命們回憶起碩親王生前的音容笑貌,都感慨好人不長命,哭得不能自已,第一天就有兩人昏厥,一人犯了哮喘。 如今洪文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太醫,倒不必再跟著何元橋他們打下手,太醫署重新給他配了一個吏目,也是前陣子才提拔起來的,二十歲出頭年紀。這吏目手腳倒是麻利,只是洪文總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過于熱切和眼熟,殷勤到讓他渾身發毛。 后來何元橋一語驚醒夢中人,“那不就是你看蘇院使的眼神么!” 洪文只想著追逐別人,殊不知他卻也早就成了別人眼中的傳奇。 嘉真長公主也來了。 她穿一身素白棉服,如墨長發只用兩根銀簪盤起,素淡著一張臉兒,好似俏生生一朵白梅花。 她眼眶微微有些紅腫,顯然來時剛哭過,親自去靈前上了三柱香,又拜了兩拜,就杵在那里盯著碩親王的牌位發愣。 人還在這里,可魂兒好像已經飛了。 太醫們就怕見到這副場景,生怕這位長公主也有個什么閃失,見青雁上去扶著她退開,這才齊齊松了口氣。 洪文知道她不喜在人前示弱,見她似乎踉蹌了兩步,十分擔心,就對何元橋低聲道:“我去瞧瞧長公主?!?/br> 何元橋見他一雙眼一顆心儼然早就跟著飛出去了,也沒多說,只朝外抬了抬下巴。 那新來的吏目傻乎乎還要跟著,被何元橋攔下,“他去解手,你也跟著觀摩?” 那吏目鬧了個大紅臉。 他忍不住又瞅了洪文的背影一眼,心道洪太醫果然不凡,就連去解手的步伐都這樣與眾不同。 此時前頭又來了一波吊唁的人,洪文怕跟人撞上后橫生枝節,當下腳步一轉,從后殿繞了個圈,這才估量著嘉真長公主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北方冬日素來蕭索,但碩親王好的時候著實是個風雅人,特意在后院開辟一片梅園,從各地搜尋名種,親自題匾作“萬梅園”。 此時各色梅花競相怒放,冷冽的空中浮動著濃郁梅香,仿佛也在拼盡全力送主人最后一程,竟有種近乎妖冶的壯美。 嘉真長公主就站在其中一株分外巨大的白梅樹下征征出神,潔白的梅花瓣落了她滿頭滿身,任憑青雁怎么說也不動。 聽見后面傳來的腳步聲,青雁扭頭一看,見是洪文,竟本能的松了口氣,“洪太醫,您快瞧瞧公主吧,怕是傷心過度呢?!?/br> 洪文走上前去,在嘉真長公主斜后方半步處停下,“人有生老病死,這也是難免的事,碩親王走的很安詳,是笑著的呢?!?/br> 他終于可以擺脫病痛的折磨,去找分散多年的長子、長女團聚了。 嘉真長公主木然的眼珠緩緩動了下,視線仿佛穿過茂密的梅花叢,一直延伸到無邊的遠方。 “說來你們也許不信,其實我是替皇叔高興的,他總算解脫了……可一想到往后再也見不到,我又止不住有點失落?!?/br> “當年我去和親時,他還強撐病體去送過我哩,”嘉真長公主似乎陷入到了久遠的回憶中,“我幾乎是第一次那樣清晰地認識到,或許我們這些人的依依不舍,對皇叔而言只是折磨……” 他曾是個多么愛美的人呀,打從她記事開始,發髻總梳得整整齊齊,胡須總修剪得一絲不亂,就連雪白的靴子邊沿,也擦得干干凈凈……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卻被骨rou分離和病痛折磨二十多年,最后癱瘓在床,被人把屎把尿,喪失了全部尊嚴…… 她記得那天風很大,癱坐在軟轎內的碩親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雪白的亂發在空中飛舞,老淚縱橫,“丫頭,爺們兒們沒本事,讓你受委屈啦!” 連父皇都沒這么說過,她當時哭的好大聲。 分明沒下雪,可洪文還是看見一滴晶瑩的水珠吧嗒落到嘉真長公主手背上,濺起一點小小的水花。 他從袖子里摸了條干凈的手帕遞過去,小聲道:“天冷,仔細哭皴了臉?!?/br> 嘉真長公主別開臉,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本宮才沒哭!” 洪文點頭,“是,微臣自然知道公主只是流汗了?!?/br> 分明梅花樹根下還堆著積雪呢,難為他這么睜眼說瞎話。 嘉真長公主噗嗤一聲破涕為笑,可馬上又悲從中來,眼淚猶如開了閘一樣順著面頰滾滾而下。 說來也怪,沒人安慰倒罷了,可一旦有人溫柔地說幾句軟話,她心中的壁壘就瞬間潰不成軍。 洪文生怕這位好面兒的公主惱羞成怒,趕緊背過身。 嘉真長公主瞧了瞧他,才要去摸自己的手帕,卻臨時換了主意,“才剛的手帕呢?” 洪文馬上遞手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