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意 第20節
秦楓荷明白,秦家世世代代為大晏皇室沾滿人命,遲早會走到鳥盡弓藏的地步,尤其碰上如今這位滿心猜忌的君上,更加無法得善終。好在,秦家早有準備,隨著時間推移,就連秦家主脈這一支,大部分人都不再接觸暗衛司。 就算將情報網交給晏帝,秦楓荷也留了心眼,她將真正號令整個暗衛司的密令留給了小兒子,還在去世前通過身邊晏帝留下的探子透到他耳朵里。就算這樣說十分危險,但至少能暫時護住他們的命。 秦楓荷完全不相信晏帝,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將所有底牌交出去,那就意味著,她,兩個孩子,還有秦家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正因為如此,晏帝這些年才會有所顧忌,不敢明著苛待陸恪行兩兄弟,只滿心算計,希望他們反目成仇。晏帝從不相信皇家有兄弟親情存在,他與那些一母同胞的兄弟,最后不也是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一只白鷹俯沖而下,停在陸知意肩頭。 從園子后門出來,再穿過山谷,面前的景致豁然開朗。數條路交織又分離,路面看似平坦,實則布滿各類機關。如果有人不小心闖入,都不需要暗衛出手,就要褪下一層皮。 再繼續往前走,陸知意聞見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都不能習慣這個味道。他手指撫過腰間的香囊,里面剛換上葉子送過來的香料,由洛擎遠親手所制。 其實陸知意并不害怕洛擎遠知道他的身份,他怕的是,洛擎遠會因此疏遠他。他一直明白,洛擎遠希望他無憂無慮活著,不摻和進任何陰謀詭計中。他伸出手,雙手素白干凈,一看就被精心護養著。 當初,他被陸恒在冷宮關了一夜,手上腳上都生了凍瘡,又痛又癢,被他撓出橫七豎八的血痕。那時,洛擎遠剛跟著師父學醫,熬了好幾夜給他配置了藥膏。后來每一年,隔些日子,葉子就要送來一堆瓶瓶罐罐,榮王與齊霜笑話他比別人家的千金小姐還要嬌貴。 因為害怕磨出繭子,就算進了暗衛司,陸知意也不肯習武,無論握刀還是執劍,都有可能傷了手,所以最終他只學了輕功??上o論他如何精心保護,這雙手還是會變,偶爾做噩夢,陸知意會看見他的手變得粗糙可怖,沾著不同人的血。 若有朝一日,洛擎遠知道他其實是個滿手鮮血的瘋子,大概會徹底失望,然后立即遠離他吧。陸知意笑容苦澀,心道,那我還是要繼續纏著你,無論是生是死。 地牢里燃起兩排火把,木質刑架上綁著人,看著約莫五六十歲,破爛的衣衫下全是鞭痕。陸知意看著那張不復熟悉的臉:“吳伯,還是什么都不肯說嗎?” “沒什么好說的,世子難道想屈打成招?”吳伯的笑聲回蕩在地牢,“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榮王意欲謀反?!?/br> 陸知意連眼神都沒變一下:“聽說你新添了孫子?!?/br> “是又如何?!眳遣?,“我可不止一個孫子,不像榮王,還有世子您,已經是斷子絕孫的命?!?/br> “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标懼庑σ庥?,“我說的可不是王府里的那些孩子,據我所知,幾個兒子都是你收養的棄嬰。這些年,你送去河州的東西倒是不少?!?/br> 地牢的另一端,忽然遠遠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沒一會,那哭聲就停了,似乎是孩子又被人抱遠。 “地牢陰暗潮濕,實在不適合嬰兒久待,吳伯,難道你以為自己死了就能保全家人嗎?”陸知意道,“我這人睚眥必報,那個孩子哭得我心煩,他能活多久,全賴您一句話?!?/br> 吳伯發瘋一般揮動胳膊,帶起沉重的鎖鏈:“陸知意,你不得好死!” “我的死法,暫且不用你關心。吳伯還是先考慮清楚,你該怎么死,你的兒子孫子又該怎么死?!标懼饨衼碚懈?,“先緩一緩,別真把人打死了,明日我過來繼續審?!?/br> 第26章 距此幾里外,葉子向洛擎遠匯報:“世子進了后山,一直沒出來?!?/br> 洛擎遠抬起頭,一只白鷹從他頭頂略過。銀光一閃,幾根羽毛飄落,洛擎遠伸手抓住,果然是那只該拿去燉湯的小東西,洛擎遠心道。 “大公子?” 將幾根羽毛收起,洛擎遠驅動輪椅離開:“走吧,回去,這件事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br> 剛走出地牢,陸知意看見白鷹飛下屋檐,熟練地鉆進他懷里,陸知意無奈道:“你這小東西,撒什么嬌,也不看看你的模樣,都能用來止小兒夜啼?!?/br> “可能在外面被別的壞鳥欺負了,所以才回來找世子撒嬌,往常這時候,它都不在家?!闭懈5?。 陸知意無奈道:“你們就睜著眼說瞎話吧,從來只有這小東西欺負別人的份,早晚該讓人打斷腿?!?/br> “世子,您等會要回城里嗎?”招福問。 想到臨走前洛擎遠探究的目光,陸知意手一頓,而后繼續撫摸白鷹油光水滑的羽毛:“今日就不回去了,別忘記去榮王府送個口信?!?/br> 才過一夜,吳伯的頭發已經全部變成灰白色,地牢另一端,昨日還清亮的嬰兒啼哭聲已經變得沙啞,斷斷續續傳過來。 昨夜因換了地方,陸知意認床睡不著,連續打了好幾個哈欠,整個人都添上些許慵懶的媚意,旁邊的下屬們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吳伯,說吧,究竟是誰指使你污蔑榮王?”陸知意手中拿著類似簽筒的物件,隨手搖出來一支,“不回答也可以,那你猜猜,接下來是什么刑罰?” “讓我見孩子一面?!?/br> 陸知意示意下屬打開旁邊的木箱,里面是兩具尸體,吳伯一看見就變了臉色 “你要是繼續嘴硬,很快就能見到那個孩子?!?/br> “我不知道?!眳遣媛锻纯?,“我真的不知道?!?/br> “聯系你的人是誰?” 吳伯終于認命:“我沒見過那人,只知道是個異族女子,是我兒子的鄰居?!?/br> “你原本不是在為皇上做事嗎?” “那些人砍了我兒子的手,送到我面前?!眳遣殂魴M流,“我什么都愿意說,但我兒子,他是無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罪不該死?!?/br> “你的孩子無辜,榮王府如果牽扯進謀逆里,上上下下數百人都要死,他們不無辜嗎?”陸知意看向招福,“先給他打理干凈,讓他將知道的事情全部寫清楚?!?/br> “是?!?/br> 呈過來的紙上墨跡未干,背面印著血手印,陸知意迅速掃了一眼:“你要是早點說清楚,也不用受這么多罪?!?/br> “我的孫子……”吳伯又被丟回地牢,他摔在地上,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你讓我看看他?!?/br> 陸知意殘忍道:“暗衛去的時候,那一家三口已經斷氣多時。至于在地牢里哭了一夜的孩子,出來吧?!?/br> 身著暗衛服的少年從陰影中走出來,又像模像樣學了幾聲:“小人不才,流落市井時學過幾天口技?!?/br> “你……”老人手指顫顫巍巍指向陸知意,“你騙我,他不會死,他怎么會死!” “我從不騙將死之人?!标懼庖荒槦o辜,“等會我就讓人送你走,你要是腿腳快一些,說不定還能在黃泉路追上他們?!?/br> 又一個木箱在吳伯面前被打開,他徹底變得麻木,嘴巴張張合合,重復著那句不得好死。很快,有人走過來,往他嘴里塞了個臟污的布團。 這天從睡醒起,陸知意眼皮就開始跳,跳得他心慌,讓人收起簽字畫押的口供后,陸知意道:“剩下的事情交給你們處理,過幾日,我要帶個朋友過來小住,你們藏好,不準露出馬腳?!?/br> 刑房內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越往地牢的方向走,味道越濃烈,若是普通人,大概早就吐了出來。 一絲光亮順著窄小的窗子漏進地牢,正好落在陸知意身上,仿佛將他割裂成兩部分,一半是肆意瀟灑的榮王世子,一半是殘忍暴戾的暗衛司首領。他摸向腰間,銅制短劍戳進他指甲縫,一顆血珠落在香囊上。 招??觳脚苓M來,語氣顫抖:“世子,洛公子朝這邊過來了,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刑房外面?!?/br> 心口的石頭終于沉沉落下,陸知意竟有兩分解脫之感,他本來也沒指望能瞞洛擎遠多久,只是希望能拖幾天是幾天。 原本,洛擎遠還想要再等幾日再拆穿,可陸知意昨晚竟連家都不回。聽葉子匯報時他還能控制,但當他親眼看見陸知意進入暗衛司時,情緒在失控的邊緣徘徊,他只想立刻把陸知意抓回去。 “世子!”身后傳來招福驚慌失措的喊聲。 洛擎遠的輪椅碾過刑房地上暗黑色的石磚,陸知意已經跌跌撞撞跑到洛擎遠面前,經過時帶倒了一架子刑具,上面的鮮血早就隨著經年累月凝成了黑褐色。 到洛擎遠面前時,陸知意跌倒在地,只抓住洛擎遠腰間那個做工略顯粗劣的玉佩。洛擎遠雖然憤怒,但到底不忍心,他扶起陸知意,將人抱進懷中,面無表情看向刑房里垂著頭仿佛石像的那些人:“你們首領,我先帶走了?!?/br> 有人低聲問招福怎么回事,他皺著眉搖頭:“別管,這是世子的家事?!?/br> 輪椅再次碾過地磚,一道道聲響仿佛軋在人心上。 因為過于無措,陸知意根本顧不得去思考,為什么洛擎遠進暗衛司如入無人之境,好像曾走過千百遍一樣。 陸知意倉皇的模樣又讓洛擎遠想起了前世,那時他也是跟蹤陸知意來到這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決機關。當時陸知意也是正在審問犯人,旁邊的刑架上掛著一張人皮,鮮血淋漓。 他掀翻了一架子刑具,怒罵陸知意行事殘忍,為虎作倀。陸知意啞著聲音吼他:“洛擎遠,誰都可以覺得我手段殘忍,誰都能嫌棄我,唯獨你不行?!?/br> “擎遠哥,你別嫌棄我?!闭f完這句話,陸知意暈倒在他懷里。 前世今生有一剎那的交集,洛擎遠終于明白,那時他想與陸知意說的話。他想告訴陸知意,我沒有嫌棄你,你別哭。 馬車駛入京城,四周逐漸傳來熱鬧的聲響,陸知意已經醒來,他始終背對著洛擎遠,一言不發。 洛擎遠將人轉過來,看向他放在嘴邊的手指,上面有幾道又深又重的齒痕,血蜿蜒流出。他嘆了口氣,拿出藥膏給人包扎:“剛才不還挺神氣嗎,現在不會說話了,首領大人?” 陸知意撇撇嘴,兩顆眼淚啪嗒砸在洛擎遠手背。 “我有說什么嗎,沒怪你瞞著我,你倒是先委屈起來?!甭迩孢h心想,該委屈的人難道不是他嗎?他自以為是想要拯救陸知意,還覺得回來的時機剛剛好。 陸知意邊哭邊說:“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我?” “陸知意,我厭惡的事情,只有你隱瞞我這一件?!甭迩孢h閉上眼,長嘆一口氣,“你將事情全攬在自己身上,有沒有考慮過身邊人的感受,你真能扛起所有事情嗎?” 如果陸知意最開始就告訴榮王,哪怕是陸恪行或者是他,都好過他一個人去趟這渾水。 “我……” “為什么要答應他?” 陸知意明白他指的是誰。 “他用你們威脅我,我不答應,難道眼睜睜看著你們去死嗎?”陸知意輕聲道,“而且,這是母后留下來的東西?!?/br> 洛擎遠心想,就算你得到暗衛司又如何呢,前世,那些人還是一個接一個死在了你面前,最后連你我也逃不過去。他不止是氣陸知意的隱瞞,他更恨更氣的是自己,為什么沒能早點察覺出不對勁,為什么無論活幾次都毫無辦法。 聽見洛擎遠沉重的呼吸聲,陸知意心亂如麻,不由自主又開始咬手指。 洛擎遠拍開陸知意的手:“再咬自己我就真生氣了?!?/br> “哦?!标懼饷蛄讼麓?,小心翼翼看著洛擎遠,“你真不嫌棄我嗎?” 洛擎遠摸了摸陸知意的頭發:“難道我就是純粹的好人嗎,咱倆誰也別嫌棄誰?!?/br> 陸知意哭著撞進洛擎遠懷里,累積幾年的委屈終于說出口:“我不想去那里,很黑,到處都是血……很害怕……” “睡吧?!甭迩孢h燃起一道香,“等你睡醒,很多事情都會解決?!?/br> 熱,陸知意覺得自己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血液都快被蒸干,他努力張開嘴卻什么聲響也發不出。 “普通風寒?!彼坪跏锹迩孢h在說話。 眼皮像有千斤重,陸知意艱難睜開眼,終于看清楚床邊坐的人,他歪著頭咳嗽幾聲:“擎遠哥,我怎么了?” “生病?!甭迩孢h拿過旁邊的藥喂他,“別怕,很快就會好?!?/br> “吳伯昨天供出來的人……咳咳……” 洛擎遠為他蓋好被子:“不用擔心,招福正在審問,結果出來后我會告訴你?!?/br> “好?!狈滤幒?,陸知意意識昏沉,很快又陷入昏睡,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作者有話說: 第27章 雨下了一整天,空氣中隱約浸入涼意。陸知意睡醒后十分迷糊,他下意識將被子往上扯了扯,嗅出被子上熏香味道的不同。 睡意頓時就沒了,他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勁。陸知意坐起身,打量著房間,看著像是才住進來不久的新房,家具擺件都價值不菲。這里不是榮王府,也不是洛府,那他這是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