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匯 第40節
再往下,就是他獲得各式獎項,稚嫩的男孩變成了輪廓分明的少年。 尤利珍以年份排序存著這些東西,一直翻到94年冬,那一紙出生證明。 想到戚以安已在這里打擾了不少時日,能被人領走自然是再好不過,工作人員沒有繼續深究,把這些攤開復印留存完畢,這才說道:“按照規定,這些尸體一旦有人認領就要立即火化下葬,今天下午三點能排上號,兩位考慮好了?” 尤利珍久久不語,丈夫婚后次年便遭遇意外,她不顧父母反對,與之斷絕來往才生下了這個遺腹子,辛苦養育了二十多年,好端端地一個人突然就變成了一具尸體,任誰都無法接受這一事實。 “這位尤女士,你想清楚了沒?想清楚了就簽字?!?/br> 阿瑯插嘴,“您好,不能將他的遺體運回香港嗎?” “不可以,你非要帶,必須拿出民政部、外交部、鐵道部、交通部、衛生部、海關總署及民用航空、出入境檢驗局等相關部門同意批復的文件指示,但他是罪犯,沒有人會同意?!惫ぷ魅藛T告知完畢,補充道:“當然,骨灰可以托運,我們可以為你開具證明?!?/br> 尤利珍有些站不穩,雙手扶住辦理臺,她緩了好些時候。 工作人員再次開口催促,她認命地拿起筆,她不識字,倒是會寫自己的名字,可惜每下一筆都歪歪曲曲,她渾身都在發抖,抖到拿不好筆。 阿瑯主動扶住她的手,慰聲說:“阿嫲別怕,我在呢?!?/br> 工作人員見慣了生死離別,面無波瀾地將簽好的文件掃描電子檔,又取了個號給她們,“照著這上面的地址找過去,把單子給門衛,會有人替你們處理?!?/br> 這一刻,阿瑯慶幸阿嫲她不識字,她要是自己能看明白便不會再需要她了。 “阿嫲,走吧?!彼笄械胤鲎∷?,尤利珍木著臉,沒有應聲,身體卻還是隨著她的方向在挪動。 從后門出去左拐,這一路上,她突然看到了冒著黑煙的煙囪,她渾身失力地癱坐在地,從接到那通電話開始,她似身處無間煉獄,從萬不相信到親眼目睹,她實在是受不了這個打擊。 老天爺對她太過不公,年輕時帶走了丈夫,到了暮年又白發人送黑發人,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要獨自經歷這一切。 阿瑯閉上眼,淚水從鏡片下流出,劃過鼻翼,流過唇角,一滴一滴淌在地上,一滴未干透又接連墜落。 阿嫲沒說錯,她有罪,為了父母,牽連了太多無辜的人進來。 她何其自私,利用他的心甘情愿,明知萬般兇險,仍舊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路。 后悔嗎?上次他問她,她還可以斬釘截鐵地搖頭說不?,F在?她不確定了。 第62章 對峙(阿嫲名字打錯了,改下) 崩潰…… 大廳空曠, 家匯不敢靠太近,他看著她們在服務臺前停留許久,等人離開, 他緊隨其后,拿起了那沓登記簿。 兩名工作人員沒了事情正在埋頭玩手機, 聽到動靜,抬起頭來,均是嚇了一跳。 家匯身著正裝,皮相骨相均是精致出挑,舉手投足間像極了上級到基層來巡查員工積極性。 轉念間又想,哪里會有年輕人愿意上這兒找不痛快,遂站起身詢問道:“您好, 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家匯虛心問道:“兩位jiejie我能問你們一個問題嗎?”他很明白自己的優勢所在, 聲音放得又輕又軟, 指著最下面的那一行, 懇求道:“這個尤利珍是來做什么的?” 其中稍胖點的工作人員語氣不屑地回答,“她是那個殺人犯的mama, 過來幫他處理后事?!?/br> 家匯挑了挑眉,“殺人犯?” “就是前陣子那個戚以安, 你沒看新聞么?”她將電腦調轉方向讓他看上面的人,“這個人是殺了博匯董事長夫人的兇手,畏罪跳江自殺了?!?/br> 家匯如五雷轟頂,他抓住她的手腕, “你說剛才那一老一少是來給他處理后事的?” “沒錯, 確實是他親生母親,出生證明都在這里呢?!彼滤恍?,點到下一頁, 是存檔過的電子檔照片,她點的不算快,家匯看到其中那張合影,他忙地叫停,待確認上面的人,他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他的十五歲生日,蛋糕是阿瑯幫忙切的,她沒有看鏡頭,但那五官輪廓他不會認錯。 家匯想起了爸爸說過的話,除戚以安以外還有一個人,那個人難道就是她? 搖了搖頭,他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做,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工作人員見他六神無主,關心道:“你怎么了?” “沒事,我沒事了?!奔覅R擺了擺手,扶著墻壁,他得去找她問清楚,她不會的,她是他的未婚妻,對,她最喜歡的人就是他了,怎么會和戚以安產生聯系? 肯定是他弄錯了,有可能現在他就在是在做夢,是爸爸,爸爸給他的壓力太大了,讓他看誰都像那個內鬼—— 彼時,戚以安已被人從里間抬出,他平躺在擔架上,整張臉都被凍得淤青一片,連睫毛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晶。 尤利珍見了此情此景,她心痛到不能自持,趴上去罵道:“你這個不孝子,和你爸爸一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你們都走了,讓我今后該怎么辦?” 她哭,阿瑯也哭,他以生命為代價替她鋪路,可到頭來,她不僅沒影響徐家分毫還對徐家匯生了惻隱之心。 家匯循著哭聲走近,看到她緊緊牽著他的手,他胸口處像是被人壓了塊大石,重得他連氣都喘不上來,單手松了松出門時她為他打的領帶,他情緒莫名地復雜起來。 他不傻的,只是對家人、朋友無條件地信任罷了。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她在睡夢中喚的人是戚以安,他對她來說或許比他要重要得多。 如果、如果人有兩面的話,她對他的才是真,而對他,有很大的幾率是在同他做戲,否則愛他的人,不會舍得讓戚以安去害死mama、將二哥電腦里的資料泄露出去讓他的事業遭受重創、舉報爸爸偷稅行賄讓他日夜心驚膽顫。 這個認知讓他的信念徹底坍塌,深吸了一口氣,他拖著步子走上前,擋在了她與他之間,“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 阿瑯臉色煞白一片,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出現在這里。 他摘下她的眼鏡,急切地追問:“回答我!” 她看了看他身后,沒有發現其他人,她笑中帶淚,譏諷道:“徐家匯,你長進不少,還學會跟蹤人了?!?/br> “我沒有,我……”他艱難地張了張唇,扶住她的肩膀,“我是在機場看到你了,我怕你受到傷害才跟來的,阿瑯,為什么偏偏是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說到這里,他情緒泛濫,泣不成聲地說:“接下來你打算做什么?是不是還準備要除掉我?” 她不忍與他對視,別過頭,“如果我想讓你死,不至于等到現在?!?/br> 家匯不知是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愈發難過,他后背抖擻幾下,“那mama呢?她對你那么好,甚至比對大哥二哥還要好,你怎么能夠恩將仇報?” 她聞聲,神情有一剎地恍惚,想解釋卻也無從解釋,這一切的一切皆因她而起。 家匯見她沒有反駁,他心中的絕望又甚了幾分,死命地掐著她的肩胛骨,他啞聲問:“容瑯,你到底有沒有心?家里是有誰對你不起?要換來你接二連三的報復打擊?” “你問我?”她抬手戳他的心窩,帶著鼻音苦笑著說:“你該去問你的父親徐盛年,問他是否認識趙啟堯,問他這些年鳩占鵲巢的感覺好不好!” 家匯不解,“趙啟堯又是誰?” 她輕“呵”一聲,爸爸縱身躍下的場景早已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如影隨形地纏著她,提醒著她,可是他呢,他在她受盡苦難的年歲里,活得天真自在,享有家里家外的所有優待,這讓她怎么才能甘心?一輩子都無法甘心! “趙啟堯他是我父親,徐盛年把他活生生地逼死了?!彼瑴I看向他,“徐家匯,我并不是你嘴中的阿瑯meimei,你明白了嗎?” 家匯腦子發懵,“你姓趙,那真的容瑯……”他想到這里,推開她連著后退了幾步,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他不可置信地咽了咽口水,“你連mama都能下得去手,你把真正的容瑯殺了?” 她被他一系列的舉動逗笑,“徐家匯,你還喜歡我嗎?” 他呶了呶嘴,紅著眼眶說:“你呢?你喜歡過我嗎?” “沒有,我只是為了利用你而已,像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得到我的喜歡?!?/br> 家匯剛才就猜到了一半,到了親眼所見親耳聽見他還是受不了,他萬萬沒想到,他愛到骨子里的人,不僅心是假的,連名字,不,從頭到腳都是假的! 運送遺體的工作人員已經準備就緒,她臨走前瞥了他一眼,淡聲說:“你是不是想報警?報吧,你知道了我所有的底細?!?/br> “是爸爸打來的?!彼罩謾C,眼淚流得比她還要兇,“要被他發現那個人是你,你會被判死刑的你知道嗎?”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我也沒想著要長命百歲?!?/br> 家匯抽噎兩聲,她對他毫無留戀,轉過身,他接起電話,“爸爸,我馬上就到了?!?/br> 第63章 你不能走 父債子償 電腦屏幕中跳轉出來的圖片是風幔董事長趙啟堯的遺像, 他因資金鏈斷裂不堪重負之下選擇了跳樓自殺,其配偶于五日后也隨之割腕,留下一幼女, 患有嚴重自閉癥,并無償還能力。 媒體口誅筆伐, 多少人的尾款都未償清,就算死了,他欠的窟窿也不會被填平。 這責新聞已是八年前的舊事,握著鼠標再往下翻,便是博匯收購風幔改名云帆的發布會。 視頻中,爸爸站在臺上一臉惋惜,他夸贊趙家是國內度假酒店的開創者, 他是他的好朋友, 要他肯再多等兩天, 他回國收到消息, 一定會出手相救。 家匯不清楚爸爸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撓了撓眉心, 想起了曾經很多被他忽視的地方。 戚以安之所以能進博匯當司機,是因為原先的老沈在接他放學的路上打起了瞌睡, 方向盤失控車輛撞到了樹干上。 他沒有受傷,但爸爸還是以年紀大了改讓他到公司負責文件收發,而后開始以公司的名義招聘司機。 戚以安身體素質經過特別訓練,反應能力在一眾中年男子中脫穎而出, 也不知那是巧合還是故意設計, 爸爸選了他,有他先在家中安營扎寨,而后她帶著訂婚的親筆信以容瑯的身份出現, 很快就獲得所有人的信任。 不僅是他被她蒙在骨子里,精明如爸爸,他也未能覺察到那個人就是她。 憑爸爸的手段,要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一定不會放過她,他不想讓她死,就算她根本就不喜歡他。 起身走到隔壁辦公室,家匯敲了敲門,沒等到回答,他推開一道門縫,往里望去,就見徐盛年正賠著笑臉同人打電話,“蔡部長,您說得相當有理,我今后一定注意?!彼麘B度討好,“應該的應該的,您這次幫了我大忙,嗯嗯,就訂在后天晚上,對,老地方老地方?!?/br> 掛了電話,徐盛年臉色恢復如常,抬眸問道:“你有事?” 家匯沉聲問:“爸爸,你認識趙啟堯嗎?” 徐盛年頓了頓,“怎么了?” “當年收購風幔之前,你是不是故意讓他大肆擴張?等他資金鏈一斷,你就以低價收購,將風幔占為己有?”他不確定地補充道:“在此期間你還答應了要幫他,但在他火燒眉毛之際,故意沒接他的求救電話?” 徐盛年驚疑不定地看向他,“你是在哪兒聽到的這些風言風語?” 家匯咬了咬牙,“你就說是還是不是!” 徐盛年拍桌,“混賬東西,我看你是沒事找事欠收拾!商場從來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這是在做什么?在為趙啟堯可惜?你也不想想,你要是不壯大自身,下一個被吃的就是你!” “所以你是故意的?”他眼中蓄滿淚水,失望地看向他,“也不管他是不是你的朋友,為了利益,一切都可以變得不在乎,對嗎?” 徐盛年對趙啟堯自然是有愧的,他們是同窗好友,在劍橋讀書時也是相扶相持,他隨性而他好強,性格迥異的兩個人卻又異?;パa,畢業后,兩人回國打理家業,正逢博匯想要進軍酒店行業,要從零開始,不知多久才能站穩腳跟,趙啟堯一向志不在此,他使了些手段想將其收購,哪知他是如此地不堪一擊。 “我從未想過要他的命,他占著茅坑不拉屎,難道我要一直等著他?”徐盛年并不認為自己有錯,他抵觸地揮了揮手,“你給我出去,你什么都不懂!” “對,我是不懂,我永遠都做不來這么卑鄙的事情!”家匯瞪向他,“爸爸,你毀了一切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惡心透頂!”他說完,奪門而出,只想離這里遠遠地。 他不信神佛,現在卻是信了因果報應。 mama及她的父母原本都是可以好好地,就因為爸爸,就因為他,毀了好幾個家庭,也毀了他和她。 只是一邊是他的親生父親,一邊是她,這讓他該怎么選?該怎么選? 握著手機,他在與她的對話框中編輯了不下十遍,發過去后,他雙手捂臉,只要她答應他,不要再傷害爸爸,他就將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他就裝作一無所知,就算她對他全是假的他也認了,只要她接受,她還是他的好阿瑯,她要的云帆他會連本帶息還給她,只要她不計前嫌,他們還和以往一樣。 往殯儀館去的一路上,他都沒能等到她的回復,他打她的電話,響了兩聲后就傳來了忙音,趕到火化處也并沒有看到她的人,隨手抓住一名工作人員細問,對方翻出記錄表,“才辦結沒一會,應該沒走遠?!?/br> 家匯強定心神,考慮到事出突然,她要走也得先收拾行李,他立馬趕到家中,果不其然,她僅收拾了幾件衣物及證件,扣上鎖,她打開微信,最終沒有發出去一個字就將手機和桌上那些珠寶擺在了一起,像是在極力斬斷與這個家的聯系。 家匯吸了吸鼻子,悻悻地問道:“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