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 第125節
實在一點想想,還是得老老實實回國拍華語片。于是一整個夏天,遲也兩頭跑了三趟,回國去試鏡,跟制片方談判,跟導演談劇本……最后新電影定在了八月開機,至少要拍到十一月底。 喻聞若對遲也說,這次無論如何得在走之前去見他爸媽了。katherine從兩天前就開始準備食材,腌制rou食,拿出了最高規格的待客標準,喻聞若兩個表姐一家也來,嚇得遲也連夜又把早就不知道扔在哪里的□□找出來供上了。結果真到了喻聞若父母家,katherine開門第一句就是一句字正腔圓的,“歡迎你啊遲也!” 平翹舌分明,音調清楚,甚至還帶點兒上??谝?,聽起來跟遲也自己的mama很像。 遲也當場愣在大門口,被katherine握著手,一句話都沒說得出來。 john撐著拐杖,慢悠悠地也跟了出來,換成中文招呼他們:“沒堵車吧?” 喻聞若也用中文回答他:“沒。爸爸,這是遲也?!?/br> john伸出手來,笑容滿面:“你好你好!遲也,終于見到你了!” 遲也:“……” 他僵硬地伸出手跟john握了握,一邊用眼神強烈地譴責喻聞若。喻聞若憋著笑,一臉無辜。氣得遲也感覺自己像個開水壺,天靈蓋都快掀開了。 夏天的傍晚舒服,一家人就在花園里吃飯。喻聞若的家人對遲也都有非常大的好奇心,最初的震驚散去之后,遲也自在了不少。雖然elena和lily他們不會說中文,但遲也這幾個月學習成效顯著,還是能跟他們聊上幾句。大多數時間,還是john直接跟他用中文對話。 受之前的事情影響,遲也原本以為john是那種對中國抱著很大敵意的人,但他和遲也聊起自己和妻子在中國的生活,言語間滿是一種熱切的懷念。說起二三十年前在中國采訪過的工人和農民,每個人的籍貫姓名都記得清清楚楚,讓遲也非常意外。 喻聞若看他們談得高興,讓遲也陪著john飯后散散步,自己則照例跟著姐夫們去刷碗了。 遲也便陪著john繞著房子慢慢走,聽他講起收養喻聞若的過程。 “非常引人注意的一個孩子?!眏ohn感慨,“我和kate本來是想收養一個女孩兒,但是真去福利院看的時候,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你很少會在福利院看到那么漂亮,還很健全的男孩子……快11歲了,我們都很好奇為什么沒有人收養他。kate去問福利院的人,他們說,是他不肯被收養?!?/br> 遲也明白過來:“他在等自己的親生父母?” john嘆了口氣:“聞若,聞若……若是子孫順從的意思,聽到父母說話,便要順從。他的親生父母希望他會是一個乖孩子?!?/br> 遲也眼前突然閃過喻紹那張照片,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我和kate有過一個兒子,carl?!眏ohn對他說,“不知道arthur有沒有和你說起過……” 遲也點點頭,喻聞若跟他提起過?!八隽艘馔?,對嗎?” “淹死的。他生前是大學的賽艇隊隊員,訓練的時候落進水里,被船槳打到了頭……”john哽了一下,雖然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但喪子之痛仍像一根刺,堵在他的喉嚨口。 遲也馬上說:“我很抱歉?!?/br> “沒關系?!眏ohn笑了笑,繼續往下說,“arthur當時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很沉穩,有主意……和我們的carl很像。你可以想象,kate和我是怎樣的驚喜?!?/br> 也許一開始的那一點“相像”,只是還沒走出喪子之痛的夫妻兩一廂情愿的移情。但很快,小喻聞若就在更多方面展現出了和carl的相似。他喜歡和carl一樣的運動,一樣的音樂類型,甚至一樣的電影人物。 john撐著拐杖,朝他笑了:“很奇怪,不是嗎?他們又不是真的兄弟?!?/br> 遲也心里有了一個猜想:“他在模仿carl?!?/br> john點點頭:“他多么聰明啊。他偷偷看過了所有carl留下的家庭錄像,從carl房間里的遺物來推測他的愛好……而我和kate竟然毫無察覺,好幾年里,我們都只是在感謝上帝,把carl又還給了我們?!?/br> 遲也心里突然有點難受,不知道說什么好。 john:“也許這就是為什么那個姑娘會對他那么重要?!?/br> “蕾拉?” “是啊。蕾拉?!眏ohn長嘆了一口氣,“我相信,那幾年里,蕾拉比我和kate更了解他。只有在她面前,arthur才真正地是他自己?!?/br> 遲也忍不住問:“后來是怎么察覺到的?” john笑了一聲:“我是個老頭子了,kate也不年輕了……他總不可能真的一直把我們蒙在鼓里?!?/br> 遲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說得也是?!?/br> john繼續往前走:“kate和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們收起了家里一切有關于carl的東西,告訴他他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才能得到我們的愛……arthur其實比外表看起來要敏感得多。要對他非常有耐心,花上很長很長時間,他才會對你真正敞開心扉?!?/br> 他說完就意味深長地看了遲也一眼,遲也恨不得雙手都舉起來跟他保證,他對喻聞若絕對有耐心——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為了了解喻聞若的喜好都堪比西天取經了。 john看懂了他的神情,又笑道:“一旦他對你敞開心扉,你就會發現,他是這世上最善良最體貼的孩子?!?/br> 遲也沒忍住把嘴咧得很開。他很少看見父母對孩子有這么直白的愛意,遲良和李曼菁已經算得上非常寵愛他,但在親戚朋友面前,也總要損他兩句以自謙。他可從來沒聽見自己的父母說自己是“這世上最善良最體貼的孩子”。 遲也不得不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盡量平靜地附和道:“是?!?/br> john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有香火的說法,可能你也會覺得我是因為這個才收養了他。事實并不是這樣的……”他憂傷地嘆了口氣,“當然,如果他當時愿意繼承我的事業,我也會非常開心。但你也看到了,他的心在別的事情上?!?/br> 遲也忍俊不禁。喻聞若回英國以后就沒干過什么正事兒,如果非要說他的心在哪兒,應該是在新房子的裝修上。 john咳了一聲,繼續道:“這都沒關系,我只是希望他能夠做他自己喜歡的事。他在中國做的事情,已經足夠讓我驕傲,我非常愛我的兒子?!彼粗t也,下巴微微地顫動,有些動情地對他說,“希望你也能好好地愛他?!?/br> 遲也看得出來,這番話在老人心里應該已經存了很久。他鄭重得有些夸張,也許是他一直以來對見面的回避讓老人有了一些忐忑,認為也許遲也對喻聞若并沒有那么認真……但不管怎么樣,遲也覺得自己能夠理解他。john敘述里那個偷偷模仿carl的小喻聞若幾乎要把遲也的心都揉碎了,他難以想象john和katherine兩個人到底在兒子身上付出了多少的愛,才把他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他突然明白過來,喻聞若為什么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我會的?!边t也輕聲道。 john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用力地握了握,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臉,看起來非常高興。 “我們回去吧,我可不能霸占你太久……”他仍然拉著遲也的手,非常信任地倚著他,遲也調整了一下重心,把自己當成拐杖,扶住了老人。john感覺到了,慈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拉家常似的問他:“圣誕節之前能拍完電影嗎?” “應該能吧?!?/br> “好極了,你一定要來過圣誕節。arthur不喜歡跟我們一起過圣誕節,他覺得我們太老土了……”john不滿地從鼻子里呼出一口氣,“拜托,你可一定要勸勸他?!?/br> 遲也笑起來,“好?!?/br> 喻聞若已經站在后院的臺階上,看著他們倆一邊說一邊進來,沒忍住偷偷拉了遲也一下,問他:“說什么說這么高興?” 遲也:“說你小時候尿床?!?/br> 喻聞若:“……” 喻聞若:“我11歲已經不尿床了?!?/br> 遲也高深莫測地笑了一聲。 喻聞若壓著聲音,又問:“他沒讓你給他帶蔥油餅吧?” 遲也莫名其妙:“什么?” john已經坐到了沙發上,突然轉過來,揚聲道:“遲也!你這趟回中國能給我帶蔥油餅嗎!” 遲也:“……?” katherine哭笑不得:“亞洲超市里就有,你這人可真是……” john不滿地嘟囔了一聲:“不是那個味道?!?/br> 遲也琢磨了一下:“行……行啊。就是,帶回來應該不熱乎了?!?/br> john非常惆悵地嘆了口氣,“蔥油餅不熱乎不好吃啊?!?/br> 正看電視的小jamie終于在這嘰里咕嚕的中文里聽到一個熟悉的單詞,馬上跟著尖叫了一句:“蔥油餅!” john揚起拳頭,喊口號似的:“蔥油餅!” katherine扶住了額頭:“god,help me.” 遲也求助似的看了喻聞若一眼,發現喻聞若已經快笑斷氣了。 晚上還是喻聞若開車,顯得心情奇好無比,一點兒都沒有了上次送遲也回國的忐忑。 遲也回家收拾行李,又想起john和他說的關于喻聞若小時候的事,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又找出了那個信封,走進了書房。 喻聞若浴袍敞開,正攤在扶手椅上看書,抬頭看著他:“收拾好了?” “嗯?!边t也應了一聲,“有個東西給你?!?/br> 喻聞若狐疑地接過那個信封,他生母的照片滑脫出來,落在喻聞若膝蓋上,他低頭看了一眼,和自己的親生母親視線交接。就在那一瞬間,遲也什么都沒說,喻聞若已經知道了她是誰。 遲也解釋:“這是之前蔣總交給我的?!?/br> 他沒多說蔣以容為什么要查喻聞若的身世,喻聞若對此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他只是很平淡地翻了翻那些照片和資料,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說:“怪不得?!?/br> 遲也:“嗯?” 喻聞若看著他母親的照片:“怪不得后來再也沒有去接我?!?/br> 遲也不知道說什么能夠安慰他,只好走過去抱住了他的肩膀。喻聞若突然抬頭問他:“我爸跟你說我小時候的事兒了?” 遲也點點頭,還在心疼。手指繞著他半干的發梢,一圈一圈繞。 喻聞若不怎么在意地把親生父母的照片和資料都放起來,反過來安慰遲也似的:“也沒有那么可憐啦……” 遲也的想象力不斷展開,眼前好像都是小喻聞若眼巴巴等爸爸mama來接的樣子,頓時感覺心里軟得一塌糊涂,只想緊緊摟著他。 喻聞若仰起頭,跟他接了個吻。 遲也觀察著他的神色:“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你?” 喻聞若搖搖頭:“知道了也好。這個問題好歹想了三十多年,現在知道答案了,也算有個了結?!?/br> 遲也還想說什么,但喻聞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把人往臥室趕。 “趕緊回去睡覺,明天大清早的飛機!” 遲也還是不放心,不許他再看書,非要拉著一起睡。這意思也很明白,怎么也得把分開這三四個月的親熱先預支一部分。但最后又是他自己先堅持不住,連去洗澡的勁兒也沒了,黏黏糊糊地抱著喻聞若一條手臂睡了過去。 睡意朦朧間,遲也聽到喻聞若輕輕叫了他一聲。他實在沒勁兒回應了,也沒理。喻聞若隨即抽出了自己手臂,從床上爬了起來。遲也半夢半醒的,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驚醒,一摸身邊,空的。再一看,書房的門縫里透出了一絲微弱的光。 遲也爬起來,赤著腳推開了門,看見喻聞若坐在桌前,戴著眼鏡,電腦開著,但喻聞若一動不動,好像變成了石雕的。 電腦上顯示著喻聞若之前在看的頁面,“喻紹”兩個字出現在了頁面的最上端。 喻聞若非常安靜地說:“他們后來給他追授了烈士?!?/br> 遲也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眼網頁上的信息,追授烈士已經是在喻紹去世的十幾年后了。 他心里了然地“哦”一聲,這一進監獄就“病逝”,十幾年后又追授烈士,確實任誰都會多想。 遲也說:“要不……我回去找老邱幫忙打聽打聽?” 喻聞若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然后伸出手,虛虛地勾住了遲也的手,依在了自己頰邊。 “我十一月就回來?!彼髀勅舯WC,“中途要是有空,我也可以回來?!?/br> 喻聞若笑了笑:“一個來回就是三天,不夠你累的?!?/br> 遲也輕聲道:“不怕的?!?/br> 但喻聞若還是搖了搖頭:“你好好拍戲就行?!?/br> 他手指在觸控板上靈巧地一劃,關掉了網頁。 “不用去打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