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 第122節
喻聞若無奈地笑了笑:“他二十年前寫過幾篇關于中國的報道,讓人不太滿意……”他臉皺了一下,做了一個“你懂的”表情。 徐穹聽懂了。盡管這一次另一邊非常嘴下留情,沒通過這件事上升到政治層面的攻擊,但喻聞若還是被過往歷史牽累了。 他本人倒是無所謂,反過來安慰她似的:“沒關系,經過這番徹查,我已經是組織認證的良民了?!?/br> 徐穹快被他氣笑了,都驅逐出境了,還良民。 “你就這么走了?” 喻聞若把清空的抽屜關上,長嘆一口氣:“不然呢?” “遲也呢?” 喻聞若好像突然被摁了一個暫停鍵,停在那里,目光死死地鎖定著抽屜外面一道劃痕。但這怔忡轉瞬即逝,他很快恢復了正常,還抬頭對著徐穹笑了一下。 “遲也怎么了?” “你真的舍得?” “不舍得?!庇髀勅粜Φ脹]心沒肺,“我準備十年以后再回來追他?!?/br> 徐穹翻了個白眼?!罢f人話?!?/br> 喻聞若的笑意終于收了起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組織語言。他有很多理由,比如遲也如果去英國的話職業發展會受限制,又比如說現在張念文進去了他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再比如說他還有他的家人…… 但最后,喻聞若什么都沒說。 “還好這次沒有牽連到他?!?/br> 徐穹看著他:“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挺偉大的?” 喻聞若像一口嚼了塊檸檬,被她刺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我會很想念有個人總這么罵我的?!?/br> 徐穹無語地搖了搖頭,沒話好跟他講了,轉身出了他辦公室。沒走兩步,又折回來,一把從他桌上把那支精華撈走了。 喻聞若無聲地發笑,伸手撐住了太陽xue,笑了一會兒,又覺得眼底發酸。他收斂了笑意,轉過臉去看了看窗外。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北京城的冬天。沒有下雪,天高云闊,灰不算大,陽光很好,在摩天大樓的鋼鐵脊骨上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暈。一種在倫敦很難看到的干冷和整肅。 喻聞若突然想,他應該也會很想念北京。 他特地消磨到了午休才走出來,這會兒辦公室里的人應該會比較少。但他一走出去才發現幾乎每個人都在,本來該出外景的編輯也在,整個辦公室都被一種詭異的安靜氣氛所籠罩,好像大家都在等著他。 有人站了起來,叫了一聲“喻主編”,然后編輯們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徐穹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歪著頭倚在門框上看。小杭一臉有話要說,宋嘉臨神情復雜,而martin看上去快哭了。 “行了,行了?!庇髀勅籼鹗?,在有人說話之前制止了他們?!安灰C情?!?/br> 他用眼神制止了想要從桌子底下掏東西的小簡。不管那是花,還是禮物,還是什么,他都覺得有些太尷尬。小簡只好住了手。 喻聞若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說:“不許唱歌,不許鼓掌,不許演講?!?/br> 徐穹頓時笑出了聲。喻聞若轉頭看了看她。 “bye-bye.”她用口型說。 喻聞若笑了:“bye.” “大家……”喻聞若最后一次環顧了整個辦公室,然后說了一句兩年來幾乎每天都會說的話,“照常工作吧?!?/br> 他沒再說什么,好像和平常一樣,只是出去跟品牌方吃個飯,下午就會回來。但沒有人坐下,大家都目送著他腳步輕捷地走向了電梯,然后走進去,再也不見了。 小可刷了下朋友圈,跟遲也講,“喻主編走了?!?/br> 遲也正在背詞,聞言頓了一下,然后面不改色地翻過一頁臺本,不緊不慢道:“說點兒吉利的?!?/br> 小可自己“呸”了一聲,改口道:“喻主編今天離職了?!?/br> “哦?!边t也冷漠地回了一句。 小可自己尷尬地抿了一下嘴,直后悔說了這話。bridge剛剛??菚?,遲也交代她去辦了英國簽證。那時候她以為遲也準備跟喻聞若一起回倫敦了。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但時過境遷,現在好像已經不適合再提這茬了。 遲也只當沒有這回事,第二天正常去拍b.t的線上物料。 說起來,b.t的pr跟遲也這邊關系一直不錯,只是以前達諾爾“霸占”著遲也,后來遲也又一直在風口浪尖,好不容易這會兒消停了,b.t立刻來接觸他,也算是先下手為強。 要說待遇呢,跟以前在達諾爾那里比還是差點兒。這并不是遲也的單人拍攝,現場還有很多別的藝人、模特,甚至網紅博主。整體的企劃就是這一大幫紅男綠女在b.t美術館進行一些造作的擺拍和有腳本的“花絮”故事。不過遲也現在非常心寬,至少b.t還是拿他當個大咖的,拍攝之前都是拿當季的衣服來給他先做fitting,其余什么網紅博主啊小模特啊都輪不上,還得自備。 遲也一上午在那兒試衣服,聽了一耳朵的刻薄話。說有些網紅就是來“蹭”的,身上穿的都是前兩年的款了,還非說是vintage,價值五十萬。 遲也在穿衣鏡前轉了一圈,一邊順嘴問在八卦的那兩個b.t的人:“你們真有這么貴的衣服???” “如果是真老古董,有可能的?!蹦枪媚锶×藗€夾子過來,給他撩起上衣,在腰上夾了一下,收了收褲腰,一邊道,“遲老師好瘦哦……” 遲也笑了笑,沒搭這茬,繼續問:“這人穿的不是嗎?” “他想得美?!蹦枪媚镄Φ貌恍?,“就是一件淘來的二手貨,兩年前的款,擱那兒豬鼻子里插大蔥呢!” 另一個姑娘道:“隨他丟人好了,反正一會兒不會給他鏡頭——遲老師,好了?!?/br> 遲也“嗯”了一聲,跟著她們走了出去。 雖然事業近乎停擺了大半年,但遲也面對鏡頭的專業素養沒丟。還沒到中午,攝影師已經拍夠了他單人的素材。遲也又去換了一套衣服出來,看見美術館的大堂里擺了一張長桌,已經布置好了各種美食,像一幅油畫。有人在現場調度,準備拍攝一個“宴會開始”的場景。 有個娘里娘氣的嗓子嚷嚷著:“你看,我穿這件衣服正好吧!” 遲也轉過頭去,沒看見正臉,先看見了一幅畫。畫上的耶穌兩手攤開,餐桌上擺著鉆石與美金。那人夸張地扭著腰,試圖給人展示這衣服與眼前的置景有多么合拍。他一動,背后仿佛有一抹流光劃過,轉瞬即逝。 遲也的呼吸剎那停滯。 那人繼續道:“是不是就很合適,我就猜到——哎喲!” 他驚呼了一聲,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他身后,一把揪住了這件衣服,幾乎把臉埋進了那滿背的重工刺繡里看。那人嚇了一跳,想躲,但是遲也死死地抓著他,用手指抻著那副《最后的晚餐》看。 這回準確無疑地看見了——有一條細細的銀線,材質與旁邊的都不一樣,在背后纏繞成了“ag”兩個字母。 那人再次掙了一下,終于掙脫了遲也?!澳恪彼坪跏窍肓R,但在看清了來人以后迅速變了個臉。所有人都在往這邊看。那網紅馬上夸張地打招呼,好像跟遲也很熟的樣子。 “哎喲!是遲老師??!” 遲也沒理他?!斑@件衣服你哪來的?” “我……我買的呀!” 遲也又道:“賣給我?!?/br> 那網紅愣了一下,眼睛飛快地四處瞟了瞟?,F在看著他們的人更多了。他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興奮的光彩,拿腔拿調地說:“那可不行,這件衣服可是……” “五十萬?”遲也一口答應,“行?!?/br> 他話沒說完,伸手就想去扒那件衣服。那網紅“嗷”地一嗓子,捂著領口退了兩步,立刻坐地起價:“不止這個數兒!” 遲也:“那你要多少?” 那網紅喊道:“我不賣!” 遲也眉頭一擰:“這是我的衣服,你憑什么不賣?” “怎么就你的衣服了?寫你名字了?!” 遲也急了:“有他的名字……這是我的!” 一邊伸手又要去扒,那網紅叫得更大聲:“大明星欺負人啦!遲也強扒人衣服了嘿!” 小可不知道從哪里沖了出來,現場已經好幾個人圍住了他們,想把他們分開。但大林哥盡職盡責地護著遲也,不讓別人有機會碰他。遲也非常執拗,看起來像是掐著那個網紅的脖子,快把他掐死了。 小可趕緊上去拉人:“小也!你干嘛呀!” 遲也讓她拉開了。那網紅西裝里面的襯衫已經讓他抓得皺皺巴巴,他退了兩步,很大聲地對遲也說:“你他媽有病??!” 現場有工作人員上來調解,很多人在拍照,在竊竊私語,還有人對著遲也指指戳戳。 遲也猛地往上一撲,被大林哥一把攔腰抱住。 那網紅嚇得倒退兩步,嚷嚷起來:“你打自己老師就算了,現在怎么瘋狗一樣見人就打??!” 小可立刻豎起眉毛喝他:“說什么呢你!” 那網紅縮了一下,又拉著旁人,找人評理似的:“我這件衣服五十多萬!他說搶就搶,哪兒有這樣的??!” 小可護著遲也:“怎么回事兒!怎么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來???” b.t的人趕緊息事寧人地把他拉走,小可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那人背過了身去,被篡改過的名畫頓時展露在她面前。 她不自覺倒吸了一口氣,什么都明白了。 大林哥拉著遲也要回更衣室,遲也掙了一下,又被小可攔住。 “我來處理!”她壓低了聲音,“你先回去!” 遲也看著她,咬著牙又重復了一遍:“這是他送我的衣服!” 他說穿在你身上挺好看,送你了。 但那個時候他是不要喻聞若的。這件衣服裹在防塵袋里寄到橫店,小可當時說這喻主編還挺逗,幾個意思???遲也懶洋洋地從鏡子里看了一眼,說捐了吧。他們那風尚盛典,不是說要捐個私人物品嗎? 小可笑著說他雞賊?!斑@是你的私人物品嗎?” 遲也掛著腿在打游戲:“給了我的就是我的?!?/br> 小可又跟他說了什么,遲也都沒聽進去。他知道大家都在議論他,那些目光像生著倒刺的舌頭,貪婪地在他身上舔來舔去。大林哥攬著他的肩膀,遲也沒再掙扎,乖乖地被帶回了更衣室。小可沒跟過來,他木然地摸到鏡子前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一杯水遞到他眼前,遲也抬起頭,看見是阿芝。 遲也沒接。 “他走了嗎?” 沒頭沒尾,但阿芝聽得出他在問誰。 阿芝輕聲道:“說是,今天的飛機?!?/br> 遲也安靜下來,他想起剛才那網紅被工作人員帶下去的一瞬間,那人背后的“ag”就這么一閃,然后消失在了遲也面前。再也看不見了。遲也突然意識到這件事,他再也看不見喻聞若了。這個認知讓他感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那一瞬間斷掉了一樣,生脆地一響。 所有人都聽不見,但他已經血流成河。 “哥……”阿芝膽被他的眼神嚇到了,“你別哭??!” 遲也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但他能聽見喻聞若在笑?!耙路徒o你?!彼f,然后湊得很近,故意用手指尖勾到他的鼻梁?!暗茄坨R得還我?!?/br> 他透過鏡片看喻聞若,因為不習慣近視鏡片而感到輕微的眩暈。眼前的一切都被放大,他只看得到喻聞若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喻聞若的眼睛。 遲也抬起頭,看到鏡子里面的自己呆呆坐著,肩膀整個都塌了下去。這大半年他過得不好,人瘦得沒什么精神,這么一佝僂,好像那副皮相完全垮了。b.t最新一季的高定秋裝穿在他身上,他打眼一看,像一具披著華服的骷髏,直勾勾地從鏡子里看著自己。 披著華服的骷髏。遲也把心里蹦出來的這句話又咂摸一遍,好像從鏡子里已經看完了余生。 阿芝半蹲下來,有點兒害怕地跟他平視:“哥,你說句話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