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 第114節
“那拌個沙拉吧?!庇髀勅糁萌糌杪?,已經拿出了他冰箱里萬年不變的生菜和圣女果。 遲也十分狗腿地跟進廚房,看見廚房吧臺椅上又堆了樣衣。喻聞若就這習慣,門口進來就有衣架,但他每次都要走到吧臺邊扔。那張椅子好像自己會長衣服出來,隔三差五就郁郁蔥蔥。 遲也幫他把樣衣掛起來,說:“沙拉我也會,你去忙吧?!?/br>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把砧板搶了過去,喻聞若無奈,只好把刀也交給他。自己掏出平板來工作,但剛打開,就驚訝地“嗯?”了一聲。 遲也抬頭:“怎么了?” “richard給我發了封郵件……”喻聞若皺了一下眉頭,看見遲也一臉茫然,就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比劃了一下,“就那一把大胡子的英國導演,蕾拉的導師?!?/br> “哦!”遲也想起來了,當初在意大利電影節見過。 “他怎么想起來找我了……”喻聞若一邊嘀咕,一邊點開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郵件,然后便安靜了下來。 遲也注意到他的沉默,抬頭又問了一句:“他找你干嘛?” 喻聞若退出郵件,回答他:“湯導這一次在荷蘭遇到了richard,跟他聊到了《橄欖樹》,richard現在找我,想看看原稿?!彼D了頓,似乎帶著兩分歉意,“他有點兒不能接受?!?/br> 遲也:“他不知道蕾拉……???” 喻聞若搖搖頭:“蕾拉也好多年沒跟他聯系了。當初訃告是登報紙上的,他可能沒看見吧?!?/br> 遲也代入想了一下。雖然只是一個過去的學生,但畢竟當初去電影節都帶在身邊,想來應該是很看重。乍然從不相干的人口中得知她竟然已經去世了兩年多,而且還是用這種方式離開的人間,擱誰都覺得不好接受。 “唉?!彼L長地嘆氣。 喻聞若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失去的痛苦好像終于被磨平了,但看到她的離去依然會對過去的人造成影響,喻聞若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鈍痛。但他不想再沉溺在這種情緒里。喻聞若深吸了一口氣,從吧臺上下來,去房間里拿電腦,準備把書的英文原稿發給richard。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神色如常,隨意地問遲也:“對了,你最近跟湯導聯系過沒有?” “沒有?!边t也往嘴里塞了一個圣女果。 喻聞若低頭一看,生菜都沒切好,一盒圣女果已經快讓他吃完了。頓時無語地搖了搖頭,決定當做沒看見。 “《牧場之春》沒拿獎,但吃了罰。她接下來三年不能拍電影了?!庇髀勅舭哑桨遛D過來,給他看richard的文件,雖然遲也掃了一眼,一個詞也沒看懂?!八诤商m還跟richard提到了你,有時間你也關心關心湯導?!?/br> “有時間?!边t也把最后一個圣女果吃了,“我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br> 遲也第二天就給湯華去了條信息問候,沒好意思提她挨罰的事兒。湯華反倒沒什么忌諱,說這幾年不能拍電影,她就準備去瑞士陪讀了。這不暑假快過完了,開學就跟女兒一塊兒走了。 遲也一聽,趕緊抓住機會去拜訪她。 原先遲也一直覺得傅凱和湯華離了婚還住在一起,多少是有點兒令常人沒有辦法理解。直到到了他們家里,才發現原來是貧窮限制了他的理解。傅凱他們家的別墅上下三層,像個城堡,這兩人各住一邊,更像是鄰居,互不相擾,確實沒什么問題。 而且傅凱最近不在家,又出去拍戲了。 遲也還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想見著傅老師,跟他道個歉?!?/br> 湯華帶著他往會客室進,隨和地笑了笑:“你把他怎么了?” 遲也:“這不是因為我,《冷槍》才……” “嗐!”湯華把手一擺,覺得他的話很可笑似的,“老傅都混到今天了,還在意這個嗎?播不了的劇多了,你這不算什么?!?/br> 兩人正說著,傅冉秋穿著一件花邊蕾絲的起居服沖了進來:“mama!”然后一眼看見了遲也。女孩兒的臉瞬間通紅,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一陣風似的又沖了出去。 遲也有些尷尬地看了看湯華,發現湯華還在笑,伸手請他坐下。 “冉冉現在是你的忠實粉絲?!睖A給他倒茶,“她去換衣服了,今天說什么你也要跟她合個影,不然她不肯回瑞士了?!?/br> 遲也點著頭:“好?!?/br> 湯華把茶遞給他:“你那篇訪談,也是冉冉給我看的?!?/br> 遲也猛地抬起臉,忐忑地看著她。除了李新恒那個二愣子,還沒有哪個圈里的人當著他的面跟他談過這件事。這段時間他出去工作,所有人都裝作這件事沒發生過。 湯華停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神近乎慈愛:“我現在有些后悔,不知道喻主編有沒有告訴你,我當時對你的評價,其實并不準確?!?/br> 遲也茫然地眨了眨眼,喻聞若沒跟他說。 湯華:“他沒說也好。我當時感覺,你不太適合心理醫生那個角色,因為你展現在我面前的都是很向上的一面。而那個角色,其實是作者的一個心魔,他身上是一點向上的東西都看不到的?!?/br> 遲也啞然失笑,他當初極力想要在湯華面前爭取,可不就是向上的一面,沒想到適得其反。到了現在,反正也沒有合作的機會了,他反而放輕松了許多,自如地跟湯華談起了《橄欖樹》。 “是啊,我總覺得這個故事是在解釋她為什么活不下去了。那個心理醫生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本來就已經在蕾拉心里的話?!?/br> 湯華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嘆:“可惜?!?/br> 遲也:“三年而已,湯導如果有心,我相信喻主編也不是等不起?!?/br> 湯華一笑:“你這是替他作保證嗎?” 遲也想了想,感覺對他和喻聞若的關系充滿了自信,有點兒得意似的,說:“可以這么算吧?!?/br> “好哦,那到時候我要找你的,你檔期給我留出來,片酬也再商量商量啊?!睖A跟他開玩笑,“按照你現在的身價,我可是請不起的?!?/br> 遲也陪著笑了兩聲,但多少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他很快收斂了這明顯空洞的笑聲,低頭喝了口茶,掩飾了一下。 湯華看出來了:“怎么了?” “沒什么……”遲也下意識回答了一句,頓了頓,突然又產生了一種沖動?!熬褪恰乙膊恢?,我還能在這個圈里呆多久了?!?/br> 湯華驚異地看著他:“你還這么年輕,就想著退休啦!” “當然不是?!边t也有些尷尬地抓了一下耳朵。這些話他沒跟任何人說過,連對著喻聞若也沒說過?!暗椰F在這個情況……我這兩天在想,不干這一行,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他說完這句話,又看著湯華,目光有些渴切,似乎希望湯華能給他一個答案。其實那天雯雯跟他說的那一大篇話,只有最后一句他是聽進去了的——從金字塔尖掉下來以后,再也沒有好的劇本找他,沒有合適的角色,他接受得了這個落差嗎?作為一個演員的藝術生命力還禁得起多少消耗?一年,兩年,他還能再演戲嗎? 他不怕沒有粉絲,也不怕賺不到錢,但他不得不害怕這個。就算再怎么擺出勇往直前絕不后悔的姿態,午夜夢回,他還是驚起一身冷汗。 湯華點點頭:“當然,演一輩子戲的畢竟是少數?!?/br> 遲也有些黯然地低下頭,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 湯華看著他,但遲也什么都沒再說得出來,只是攥緊了手里的茶杯。湯華注意到了,伸手輕輕地從他手里拿走了空茶杯,又給他續了一杯茶。 “小遲啊,你喜歡演戲嗎?” 當然喜歡。遲也自嘲地笑了笑,以前采訪他經常談起對表演的熱愛。這幾年反而比較少說了,外界總是批評他演技越來越程式化,不復當年的靈氣,他再談喜歡表演,有點兒自取其辱了??墒切睦镞€是喜歡。放不下。 湯華把茶水遞給他:“演戲有什么東西是讓你這么喜歡的?” “我說不出來?!边t也回答她,“就是,在鏡頭下面,感覺做別人,比做我自己輕松很多?!?/br> 遲也說完,有些窘迫地看著湯華,好像這是在課堂上,老師問了一個問題,而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否是正確答案。 但湯華只是笑了笑?!澳氵€記不記得,在東京拿獎那一年,頒獎詞是怎么說你的?” 遲也有點臉紅:“那些都是過譽了……” 湯華沒理他,把當年的頒獎詞又重復了一遍:“遲也的表演渾然天成,他隨心所欲地把自己捏成任意的形狀,嵌進劇本的人物,就像液體倒入刻好的模具,塑造出一個精細得一分不差的藝術品?!?/br> 遲也臉更紅了:“湯導……” “我其實并不認同他們的說法?!睖A輕聲打斷了他,“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演員可以百分百地適配所有的角色,完全沒有自己形狀的演員,也很難成為一個真正的好演員?!?/br> 遲也愣在那里,說不出話。 “不要擔心那些事情。再往前倒幾年,這一行里都根本沒有流量這個說法。社會在變,行業在變,明日勢高勢低,今天是看不到的?!睖A傾身過來,拍了拍他的膝蓋?!爸匾氖?,你正在成為你自己?!?/br> 遲也坐在那里,莫名地直起了背,好像一根脊梁突然撐住了他。 “只要你還想演,你就什么都不用怕?!?/br> 第102章 “主編?” 喻聞若猛地抬起頭, 看見一桌人都在盯著他看。 他悄悄地把手機收了起來——遲也剛剛給他發信息,他已經從湯華那里回去了??雌饋硇那椴诲e,一句話帶三個表情。還又提到了《橄欖樹》——但他沒來得及回。小杭看著他, 專題組的人坐一邊, 宋嘉臨帶著時裝版兩個人坐另一邊, 像兩個對峙的陣營, 另外兩個編輯在桌尾坐著,徐穹坐在離他最近的手邊,大家都很安靜, 等著他說話。 喻聞若審慎地抿著唇, 把視線又移向了徐穹。 “讓韓婧上封面沒什么問題?!毙祚氛遄弥志?,“但是ihsd這個選題……” 她還沒說完,小杭已經率先發出一聲代表抗議的低吼。他一般不會對徐穹這個態度, 但是今天已經吵了一個多小時, 他臉都紅了, 也不準備再注意一下職場禮儀。但宋嘉臨比他更激動, 他們倆很快再次同時說起了話,情緒都很激動, 誰也不肯讓誰。 喻聞若頭疼似的,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小杭跟宋嘉臨之間的分歧一開始只是關于封面人物。宋嘉臨的意思是, 明年春夏季已經準備要發布,找模特來拍平面、寫時裝是常規cao作。但小杭提出找韓婧和楊茜來拍一期封面,繼續跟進ihsd的事情。宋嘉臨不干了,說bridge畢竟還是一本時尚女刊, 他們要寫社會事件,在focus上寫,流量還更大呢。小杭一聽也不滿意, 開始跟她上綱上線,開口就是“時尚不只是漂亮衣服,更是時代的風尚”,一聽就是他們喻主編的名言,聽得喻聞若自己都尷尬得不行,突然理解了徐穹之前面對自己的感受。 “行了?!庇髀勅艚K于開了金口,制止了兩邊愈演愈烈的爭吵,“這里又不是微博?!?/br> 小杭立刻閉了嘴,宋嘉臨猶自不忿:“我就是做我的工作而已,這就是不支持女權了?那我還是個女的呢!你這么激動,怎么還不去動個手術來當姐妹??!” “你!”小杭差點沒跳起來。 喻聞若只好再次提高聲音:“行了!” 宋嘉臨只好也閉嘴了。桌尾兩個編輯沒忍住擠眉弄眼地笑,偷偷朝她豎大拇指。很顯然,小杭作為bridge里比較罕見的已婚直男,又如此受到喻聞若的重用,平常是沒少受暗中的排擠。 喻聞若只當沒看見,徐穹都看在眼里,看他沒什么反應,自己就更不必開口了。 “徐總?!庇髀勅舭驯橇荷系溺R架摘下來,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你繼續說?!?/br> “我個人對于ihsd這個運動還是持觀望的態度?!彼鹆藗€調,看見小杭又想說話,做了個息事寧人的手勢,喻聞若也近乎不耐煩地看了一眼小杭,小杭只好閉了嘴,聽徐穹繼續往下說。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ihsd運動的意義非常重大,我們跟進也是應該的。但是,我們現在就先把封面和選題放一放,既然要寫這個運動,我們就談一談這個運動。我想提出一點中立的想法。我看了楊茜的視頻和微博,她說的話很漂亮啊——” 徐穹頓了一下,引用楊茜的原話,“這難道是一個強jian犯的國家嗎——非常有力,非常煽動人心?!?/br> 她看向小杭,“既然是從媒體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我就不得不提醒一句,我們作為媒體,更應該明白言辭的煽動性,更應該警惕這種煽動性。楊茜不是第一個在中國喊出ihsd的人,韓婧也不是。這場運動來到中國已經小半年了,但為什么人們現在卻把楊茜和韓婧這樣的女性視作領袖。她們都是什么人?漂亮,年輕,能夠在眾人中間做演講,韓婧的家世我不必說了。楊茜……她都沒從學校畢業,就在上海開個人工作室,跟靈境戲劇合作,背后似乎也有她父母的資助吧?受害人,難道一定要這樣年輕、漂亮、會說話、有錢,才能夠有機會去討回公道嗎?” 小杭一時沒答得上來,整個會議室里都安靜下來,宋嘉臨用一種無比敬佩的眼神看著徐穹,深感姜還是老的辣——這叫什么?釜底抽薪??! 喻聞若也聽出來徐穹什么意思了,不由笑了笑。徐穹察覺到他的笑意,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這話其實沒什么道理。人們當然喜歡關注年輕漂亮會說煽動性的話的人,這是人的某種天性。就算群眾沒有自然而然地將韓婧和楊茜選為這場運動的代表,他們也會選擇這樣的人來進行報道。徐穹這么說,只是讓人覺得這場運動也并非如同說得那般全然公義,它的內部同樣充斥著不公。 但喻聞若什么都沒說。小杭確實有點上頭。熱血是好的,但太熱血會喪失媒體的公正與中立,喻聞若不介意讓徐穹先給他下下頭。 “其次?!毙祚仿龡l斯理地繼續往下說,“現在ihsd已經在社交網絡上燒了一把火。法院判楊茜敗訴,但是網友們判了黃子昂死刑。他已經被電影學院解除了一切職務,學校黨委也開除了他的黨籍……” 宋嘉臨這個時候沒忍住咕噥了一聲:“那他是活該!” 徐穹停了一下,小杭也看著她,宋嘉臨臉微微有點紅,小聲道:“我好歹還是個女的?!?/br> 喻聞若笑了笑,續上了徐穹的話:“徐總是說,ihsd運動會造成程序不正義的私刑泛濫?” 徐穹意有所指地看著他:“我是說,如果我們要深挖這個選題,就要把這個方面也考慮進去。我不希望出一期稿子,從頭到尾是完全幫ihsd運動背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