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 第91節
盡管知道今天他也在,遲也還是沒想到在入口就撞見了, 不由下意識地退了半步。張念文自然地伸出手,在他臂彎處帶了一下,有閃光燈“咔嚓”響了一聲。 遲也的臉頓時拉了下來,他轉頭瞪了那攝影師一眼, 完全沒給張念文面子,直接甩開了他的手,大踏步走了進去。 張念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一進門又撞見一個相熟的制片人,以為他們倆一起進來的,十分熱切地想跟他倆打招呼。遲也臉仍舊拉著,打定主意一點兒面子都不給,只當沒聽見,直接繞過人家走了。 那制片人一時臉上掛不住,看著張念文:“這……?” 張念文云淡風輕地笑了笑:“小孩子鬧脾氣,錢兄海涵?!?/br> 老錢“哦”了一聲,頗有幾分曖昧地調侃了一句:“你們家這小孩脾氣是夠大的?!?/br> 張念文笑著跟他應付了兩句,再轉頭一看,發現項影站在遲也身邊,正跟他說話。張念文隨即在老錢背上親熱地拍了一拍,便算作寒暄完了,轉身慢悠悠地又朝遲也走了過去。 遲也背對著他,先看見張念文的是項影。他神色頗為不自然地叫了一聲“張老師”,遲也跟著回過頭來,看見了張念文。項影急著上來跟張念文打招呼似的,跨了一步,自然地把遲也擋在了自己身后。 張念文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遲也。 “你們師兄弟兩個聊什么呢?” 項影:“我們……” 遲也打斷他:“在聊你怎么會讓孟輕雪去給人家當外室?!?/br> 項影:“……” 他有些尷尬地回頭看了一眼遲也,又看看張念文,張嘴想調停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張念文的表情也變了,他越過項影的肩頭,深深地盯著遲也。 遲也絲毫不退地跟他對視著。 之前每一次對上,遲也都是猝不及防。焦慮和恐懼不由分說地占了上風,光是應付應激帶來的反應就耗去了他大半的精力。但他現在已經意識到張念文是多么享受他的恐懼和失措。這一次他做足了心理準備,打定主意不會讓張念文得逞。 但等到真正面對他的那一刻,遲也完全忘記了“無視他”的策略,那一瞬間,取代恐懼的情緒竟然是憤怒。 原來憤怒比恐懼更灼燒心臟。 張念文低了一下頭,不知他在想什么。然后他若無其事地對項影說:“我好像看見蘇導來了,你要不要去跟蘇導聊兩句?” 項影猶豫著:“張老師……” 張念文面無表情地吐出了一個字:“去?!?/br> 項影耳朵紅了,遲也看得出來,他此刻非常羞恥。張念文對待他的態度讓他覺得無顏面對遲也,但他又沒有勇氣反抗。項影猶豫了半刻,終于還是低下頭,都沒有看遲也一眼,逃似的走開了。 遲也直面著張念文。他們身側是一條白色的重工刺繡禮服,套在一個黑黢黢的假人模特身上。沒有臉的模特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們,像一個無情的法官。 良久,張念文才道:“孟輕雪想過什么樣的日子,是她自己的選擇?!?/br> 遲也冷笑了一聲:“她有的選嗎?” “我從來沒有逼過她?!?/br> “那她是自己爬到姓康的床上去的?” 張念文臉上沒什么表情:“她現在過得很好?!?/br> “她也是你教出來的!”遲也沒忍住,聲音微微提高了一點,“你教了她這么長時間,就沒有一點點的感情?你怎么能看著她……” “我只是她的老師,不是她的父母?!?/br> 遲也咬牙切齒地反問他:“你只是她的老師嗎?” 張念文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又把話繞了回去:“小也,輕雪她是個成年人了,她要跟誰,是她自己的選擇。就像你要跟誰,也是你的選擇?!?/br> 他的視線微微一轉,掠過大半個門廳,落到了正在跟鄒元朗說話的喻聞若身上。 遲也簡直怒不可遏。 “不要拿我和他的事來相提并論!”他幾乎語無倫次,逼近了張念文一步,“我不是孟輕雪,我不會任你……” “你當然不是孟輕雪?!睆埬钗拿加铋g有了一絲不耐煩,“小也,你是不一樣的?!?/br> “你不許這樣叫我!” 這一次他沒控制住音量。洋房用來招待客人的門廳不算大,大家都站得比較緊密,周圍的人頓時都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倆。喻聞若也聽見了,他皺著眉頭,往這邊看。遲也避開他的目光,不得不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不許這樣叫我?!?/br> 張念文攤了攤手,一臉無所謂的神情,不無諷刺道:“那我叫你遲老師?” 遲也的胸膛劇烈起伏,感覺如果手里有一把刀,他現在真的會殺人。他不在乎有那么多人看,也不在乎媒體怎么編排。就算是殺完人立刻就得償命,他也覺得無所謂了。 張念文感覺到了這種憤怒,他的眉頭皺起來:“你為什么對我這么生氣?” 遲也簡直要被他氣笑了。然后他真的笑了出來,伸出大拇指在唇下揩了揩。他感覺自己嘴里一股血腥味,所以想擦一下嘴唇,看看是不是流血了。 張念文好像真的很困惑一樣,又問:“我們曾經很好啊……小也,就算你長大了,對老師的心意變了,你也不用……” “我們不好?!边t也嘶聲打斷他,每一個字都含著血氣,“不要說得好像我們是談了一場戀愛然后分手了,根本不是這樣,你騙我,控制我——你在我的水里給我下藥!” 張念文像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那只是個誤會。你忘了嗎?我是為了讓你更貼近人物那個虛弱的狀態……” 遲也覺得自己的太陽xue一跳一跳,帶來真實的疼痛?!安灰僬f了?!?/br> “我們曾經就是很好……”張念文靠近了他,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抓得非常緊,不容他拒絕?!安灰裾J,你對老師是有感情的?!?/br> 遲也只覺得一陣惡心,但他不敢大幅度地掙扎,只能壓低了聲音喝止他:“我對你有個屁的感情!” “你這就是在說氣話……”張念文貼他貼得更近,“你想要拍電影,為什么不回來找我?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啊?!?/br> “別做夢!”遲也咬著牙,用力地把手一抽,張念文沒抓得住,遲也后退了一步,仇恨地瞪著他。 張念文不說話了,他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遲也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張念文看著他:“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边t也樂不可支,笑得非??煲?,“你害怕?!?/br> 張念文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但他很快掩飾過去,作出一副愿聞其詳的樣子:“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被湯華比下去。你多看不起她呀,一個女人,整天拍一些你所謂的嘩眾取寵的題材,卻在國際上比你的口碑要好?!边t也的聲音低下去,感覺自己根本沒工夫組織語言,這些話就全部從他的嘴里冒出來了,順得好像它們本來就在那兒,“就算不是湯華也不行,你害怕得不能允許別人來拍我……因為你怕別人發現真相……” “什么真相?” “不是你一手把我帶出來,是我,成就了你?!边t也笑得近乎失控,“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一片沉默,良久。 張念文硬邦邦地冷笑了一聲:“遲也,我沒想到你現在已經膨脹成這個樣子了?!?/br> “不是嗎?”遲也反問他,“我離開你以后你拍出了什么?《雪泥鴻爪》失利,你說那是因為孟輕雪太嫩,撐不起來?!洞蠛印愤€是不行,你又說現在的觀眾不懂你?!短茖m未央》倒是有票房,但影評人說你商業化得過頭,流于庸眾,你還要去堵人家的嘴!到今年,你還拍了什么?” 遲也又逼近一步,惡狠狠地直視著張念文的眼睛,“承認吧,你再也拍不出了!” 張念文突然狠狠地攥住了遲也的手腕。有那么一瞬間,他臉上露出了一種野獸似的兇惡來,跟他一貫的儒雅完全不相符。但那才是遲也所熟悉的人——一頭披著人皮的獸。 遲也的手順勢握成拳,用力地掙脫開張念文的鉗制。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張念文。很長時間以來他都禁止自己想到這個人,所以時至今日,他心里面那個形象已經很模糊了,只知道是個無比丑惡的人??墒墙裉鞙惤艘豢?,他驚奇地發現他好像理解了喻聞若之前說的話——不錯,張念文保養得很好。他甚至仍然稱得上英俊??伤哪樛赋隽四菢右还伤讱?,熏得遲也幾乎跌一個跟頭。 他認識張念文十幾年,頭一次破開那些障,真正看清了這個人。 他突然覺得過去的自己是那樣可笑。無論是迷戀他,還是懼怕他,都顯得可笑。此時此地,他只感受到徹頭徹尾的鄙夷。 遲也只覺得一股熱氣沖上腦,他宣告似的,挺直了背道:“我已經不怕你了?!?/br> “是嗎?”張念文冷酷地看著他,“那到底是誰在替你撐腰呢?是那個姓蔣的女人,還是你的新男朋友?” 提到喻聞若,遲也那股氣突然xiele一半。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張念文,露出了一點虛張聲勢的馬腳。 張念文不緊不慢地往下說:“還是說,你兩頭都不耽擱,前面伺候女人,后面伺候男人?” 遲也被他話里的惡意刺痛,剩下的一半豪氣也泄盡了。他又重新回到了驚懼交加的狀態,白著臉,張口結舌地分辯道:“我沒有……” “你當然有?!睆埬钗男α?,“你一向是這樣睡上去的啊遲也。以前勾引我,后來為了對付我,又爬上那個姓蔣的女人的床……” “我沒有!” 張念文沒理他?!斑@個喻主編的來頭也很大啊。我聽說他跟這間房子的主人私交很好,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攀上的交情啊?!?/br> 他同樣逼近遲也,和剛才遲也試圖攻擊他的樣子一模一樣,但比起遲也剛才的激動和口不擇言,張念文顯得鎮定得多。 “你啊,就是改不掉小地方出來的習氣。勢利?!彼曇艉茌p,眼里有惡意的光閃了一閃,“你長了這張好臉,倒是害了你,整天不走正道……說到底,也是我沒有教好你?!?/br> 遲也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轉身想走,不斷在心里提示自己以前心理醫生教他的話——這不是真的,他在打壓我。這不是真的…… 張念文又拉住他,沒讓他走。 “你的喻主編知道你是怎么……”他諷刺地笑了一聲,怪腔怪調地學著遲也剛才的語氣:“成就……了我嗎?” 遲也猛地回頭看他,聽出了他話里的威脅意味。 “不要……”他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仿佛哀求。 張念文笑了。他主動放開了遲也,撣了撣自己的西裝外套,直接走開了。 遲也僵在原地,周圍的人經過他的時候都回頭看他一眼,但是沒有人停下來跟他說話。遲也不確定他們之間的對話到底被聽去了多少,他只記得自己有幾句完全沒有控制住音量。他開始覺得頭痛欲裂,媒體們一定又會大作文章。遲也想象著那些標題——“師徒再鬧不和”“年度大戲,還沒完結嗎?”……等等等等。 激烈的情緒慢慢從他身上散去,遲也覺得自己像一塊被擰干的抹布,扔在這里,無人理會。他很想回家,他茫然地場內找喻聞若的身影,但他突然找不到人了。喻聞若不知道去了哪里。 鄒元朗突然出現在他身邊:“你怎么還傻站在這兒?” 遲也回過頭去。鄒元朗看著他,遲也眨了眨眼,夢游似的,突然道:“你瘦了?!?/br> 鄒元朗無語地笑了一聲:“你開個刀還能胖???” 哦,對。遲也慢半拍地想起來慰問他一句:“你身體好點了嗎?” “噓?!编u元朗環顧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不要在這種地方談我的病?!?/br> 遲也點點頭,又問:“喻聞若呢?” “你們倆是一刻都分不開???”鄒元朗調侃了他一句,“剛才喻主編也是心不在焉,老想過來找你。我說你跟張導正敘舊呢……” 遲也打斷他,又問:“喻聞若呢?” 鄒元朗察覺出他的不對勁來,皺著眉頭打量了他兩下,然后朝著客廳下面的一個階梯努了努嘴:“都下去到放映廳了,有個短片要放,就你還傻站著?!?/br> 遲也看了看,前廳幾乎只剩下他們倆了。于是他點點頭,也往放映廳走。這個放映廳原本是個酒窖,光線昏暗,溫度適宜。里面的酒已經全部被主人帶走了,空留了幾個裝飾樣的紅酒桶。前面擺了幾個沙發,但沒什么人好意思坐,大家都三三兩兩地湊在一塊兒說話,幕布上放著b.t剪輯的“百年光影”主題短片。 喻聞若很低調地站在一個角落里,跟遲也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好像有話要跟遲也說,眼神有些焦慮。但是遲也不太方便越過整個放映廳去找他,鄒元朗拉著他,大大咧咧地在前面的一個沙發上坐下了。 遲也有些猶豫:“不好吧?” 鄒元朗輕聲道:“我是病人,你是大咖。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