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和顧晞一起吃了早飯，才讓人請女子過來。

    顧晞在廊下陰影處，李桑柔還是坐在昨天的香樟樹下，女子跟著小廝進來，沖李桑柔曲膝見禮。

    李桑柔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看起來好了些，至少唇上有幾絲血色了。

    “坐吧，孩子睡著了？”李桑柔示意女子。

    “小的睡著了，有位小哥幫忙看著?！迸哟鹬捵?。

    “你是來應征義學先生的？”李桑柔接著問道。

    “是?！迸游⑽⑵翚獯鹆司?。

    “那說說你自己吧?！崩钌Ｈ釡芈暤?。

    “小女子姓宋?！迸诱f到姓宋，喉嚨猛的哽住，片刻，才接著道：“名吟書。家在揚州城外望遠鎮。父親宋諱知明，是位秀才，以教書為生。

    “揚州失陷前，父親讓大哥帶著母親和我，兩個弟弟，北上避難，他留在家里看著塾學。

    “我們走得晚了，剛過了真武鎮，就亂起來了，有人搶我們的馬和車，大哥被他們打死，小弟弟從車上摔下來，被人群踩死?！?/br>
    宋吟書的話哽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我和母親、大弟弟挾裹在人群中逃難，天黑的時候，我失腳滑落到溝里，和母親弟弟失散?！?/br>
    宋吟書的話頓住，閉了閉眼，“后來，我被人帶至龍頭鎮下安村，賣給了吳大牛。

    “前年，我生了大女兒，吳老娘說不要丫頭片子，要扔出去，我護了下來，說留著帶弟弟，長大了也能替弟弟換點兒彩禮錢。

    “昨天生了第二個，還是個女兒，我借口到村后埋了，看到村口貼的告示，就抱著孩子過來了?！?/br>
    “誰幫你過來的？”李桑柔看著宋吟書問道。

    “是我自己！”宋吟書答的極快。

    “龍頭鎮離這兒六七十里路，你自己過不來，是順風的人帶你過來的？”李桑柔接著問道。

    “不……”

    “說實話?！崩钌Ｈ岽驍嗔怂我鲿脑?。

    “是我自己！”宋吟書咬牙道。

    “你怕連累她，先不說這個了。

    “你是逃出來的，要是吳家找過來怎么辦？下安村離這兒不過六七十里，很快就能找過來?！崩钌Ｈ峥粗我鲿鴨柕?。

    “我會作詩，也能寫制藝文章，我念過很多書，你要招的先生，總不能都是沒有家的?！彼我鲿乱庾R的抓著胸口衣襟，緊張的看著李桑柔。

    “有家的，也該是家里點了頭的，你這個，找上門來，你打算怎么辦？”李桑柔看著宋吟書。

    宋吟書緊緊抿著嘴，片刻，抬頭直視著李桑柔道：“我和他無媒無憑，沒有婚書，也沒有買賣身契，我不是他們吳家人?！?/br>
    “嗯，你那兩個孩子呢？”李桑柔接著問道。

    “孩子是我的，她們跟我姓宋，她們是我的孩子！”宋吟書護雛的母親一般。

    “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小孩子，在縣城里便當些，就在縣城的塾學吧，先好好將養幾天，等人招齊了，再去塾學?！?/br>
    李桑柔的干脆，讓宋吟書呆怔住了，“您？”

    “一會兒我讓人往吳家捎個信，讓他們過來一趟。

    “我走之前，最好經由官府，把你和吳家這份撕扯，清掉截斷?！崩钌Ｈ峤又?。

    “您……”宋吟書從椅子上滑跪下去。

    “起來，不光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孩子也是如此，不要輕易跪下?！崩钌Ｈ嵘焓掷鹚我鲿?，“你剛剛生產，回去歇著吧，這幾天就安心將養?！?/br>
    “您的大恩……”宋吟書淚水潸潸。

    “她們都稱我大當家，這不算什么大恩，是你自己幫了自己，我不過是順手替你幫一把你自己，回去歇著吧?！崩钌Ｈ嵝Φ?。

    第334章 世情

    宋吟書一歲左右的大女兒，被幾個不當值的小廝抱在院子里，逗她說話，扶著她走路，拿著撥郎鼓給她玩，高興的笑個不停。

    大約長這么大，就沒有人像這樣愛惜過她、關注過她，在其它人眼里，她還不如一只雞崽，她的阿娘疼她愛她，可她阿娘有心無力。

    剛剛出生的小嬰兒十分瘦弱，唯一的一點兒力氣，都用來吃奶了，吃飽了，就睡著了，她還沒有力氣哭鬧。

    宋吟書煎熬高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周圍的一切都干干凈凈，被褥松軟，飲**心，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父母身邊。

    李桑柔仔細吩咐了宋吟書母子三人的飲食，又吩咐每天煮一大鍋藥湯，給宋吟書母子浸泡衣裳尿布。

    顧晞看著宋吟書出了院門，踱出來，聽著李桑柔吩咐好大常，嘆了口氣。

    李桑柔看了眼顧晞，走到院門口，揚聲叫進黑馬，吩咐他去把高郵縣派送鋪的掌柜請過來。

    “是你的掌柜幫那位宋娘子逃出來的？這得算是一樁善事?！鳖檿効粗钌Ｈ岬?。

    “嗯?！崩钌Ｈ崴剖嵌堑泥帕艘宦?。

    “你打算怎么處置？”見李桑柔沒答他的話，顧晞轉了話題，“上門來鬧，吳家肯定不敢，告官，大約也不敢，咱們就是官，十有八九，要等咱們走了再說?！?/br>
    “不一定不敢，照吳家看，他們理直氣壯，有什么不敢的？先讓人捎信給吳家，看看他們怎么做，再說下一步?！崩钌Ｈ釃@了口氣。

    “不能全由著他們，你想讓他們怎么做？你覺得怎么處置最好？找個人給他們指點指點，讓他們照著咱們指的路子走?！鳖檿劧堕_折扇晃著。

    “我想先看看他們怎么做?！崩钌Ｈ嵝Φ?。

    “嗯，那也是，先看看?！鳖檿勈仲澩?。

    “這位宋娘子，這份狠勁兒難得，剛生完孩子，就這么背一個抱一個，就算有人幫忙，也極不容易?！鳖檿勏肫饎偛诺母锌?，感慨起來。

    “嗯，也很有決斷，心思清明，再打聽打聽，我覺得她能做個山長，正好，她家里原本就是開塾學的，算是門里出身?！崩钌Ｈ嵝Φ?。

    “她家是揚州的?！鳖檿勌嵝蚜司?。

    “她要是想回揚州，就讓她到揚州的女學，這沒什么?！崩钌Ｈ岽鸬?。

    “嗯，那倒也是，你這女學，要辦的滿天下都是？”顧晞笑問道。

    “這會兒，我就兩個打算，辦女學，修一條路，只要掙了錢，就做這兩件事?！崩钌Ｈ嶝Q起兩根指頭。

    “修路還好，女學可是要年年都要錢的，你得想的長遠些?！鳖檿勏肓讼氲?。

    “嗯，一直在想?！崩钌Ｈ釃@了口氣。

    她做的事，她活著，怎么都好，她死后該怎么辦，她一直在想，還沒想好。

    好在，沒什么意外的話，她還有幾十年能活，還能想上二三十年，之后，再試上幾年十幾年，運道好，也許能試上幾十年。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說著閑話，沒多大會兒，黑馬帶著高郵派送鋪的王掌柜，一路小跑，到了院門口。

    王掌柜瞄著坐在李桑柔旁邊的顧晞，拿捏無比的見了禮，垂手垂頭站著，一動不敢動。

    “坐吧?！崩钌Ｈ嵝χ疽馔跽乒?。

    黑馬按著懞頭轉向的王掌柜坐到竹椅子上，再倒了杯茶塞到他手里。

    “你鋪子里，往各處送信，是輪著送，還是一人固定一處？”李桑柔笑問道。

    “都是定了地方的?！蓖跽乒窦泵η飞泶鹪?。

    “那龍頭鎮送信的是誰？”李桑柔接著問道。

    “是封婆子?！蓖跽乒翊鸬臉O快。

    “姓封的婆子？還是瘋婆子？”李桑柔眉梢微抬。

    “開頭是個瘋婆子，后來她說她姓封，大家都叫她瘋婆子，也叫習慣了，花名冊上是姓封的封?！蓖跽乒襁B答了幾句話，稍稍松緩了些。

    “說說這個封婆子?！崩钌Ｈ嵝Φ?。

    “她沒犯什么事兒吧？

    “她早年瘋瘋癲癲，后來她說她認字兒，要送信，雖說開頭是看著她可憐，可她接了活兒到現在，派信派的極好，從來沒錯過，從來沒誤過。

    ”她沒犯什么事兒吧？”王掌柜的心提起來了。

    “她很好，要犯事兒，也是好事兒，你不用擔心?！崩钌Ｈ嵝Φ?。

    “那就好?！蓖跽乒袼闪丝跉?，挪了挪，看起來不那么緊張了。

    “封婆子是個可憐人，我頭一回看到她，是……”王掌柜擰眉掐指。

    “二十五，二十六年前了，大當家也知道，我那時候挑著擔子賣小面，頭一回見她，是臘月里，那一年冷得出奇，我一大清早出來，看到她在人家屋檐下，被雪埋了半尺多高，那會兒，我以為她已經凍死了，還往外繞了兩步，誰知道，她睜開眼，沖我喊了句大哥。

    “唉，我有個meimei，十來歲上病死了，這一句大哥，唉，我就放下挑子，給她煮了碗小面。

    “日子艱難，我也就能幫上一碗小面，后頭，有好幾年，再沒碰到過她，我也沒怎么留心過，也記不清她長啥樣兒，唉，要飯的都差不多。

    “再后頭，賣小面掙不到錢，家里又添了倆孩子，我就學著人家，去跑單幫，跑單幫常年不在家，再說，我也忘了。

    “再見她，是一群孩子，連我家那個大小子在內，追著她扔小石頭，喊她瘋婆子，我去打我家大小子，她看到我，喊了句大哥。

    “唉，這一句大哥，我認出她了，可憐哪，我買了四五個rou包子給她，這是第二回 。

    “后來，是我家大小子，常說那個瘋婆子怎么怎么瘋。

    “我家大小子壯實，街坊鄰居一群小小子，都聽他的話，我家大小子被我狠揍過一回，不敢再欺負可憐人，連帶著，我們那兩三條街上的小小子們，也不欺負她，她就常在我們那幾條街上晃蕩，我媳婦要是看到她，就給她口吃的。

    “到后來，我接了咱們派送鋪的活兒，也就半個月，她找到鋪子里，說她識字，要領一份送信的活兒，當時，她說她識字，我嚇了一跳，識字的人兒可不多，女人更少！

    “我就問她，家在哪里，姓什么，她一個字兒不說，我說你不說姓什么，我這花名冊都沒法報，她說那她就姓封吧。唉，可憐人哪。

    “后頭，我想著，也是條活路不是，就讓她試試，她能干得很，從來沒錯過，從來沒誤過。

    “現如今，她在派送鋪旁邊的一條街上，賃了半間小院兒，小歸小，獨門獨院，她是個怪人，不住大雜院。

    “她真沒犯什么事兒吧？”王掌柜說到最后，不放心的又問了句。

    “真沒有?！崩钌Ｈ嵝χ_認了句。

    “那就好，她是個可憐人，瘋瘋癲癲的，脾氣怪，可她干活好，人也好，從來沒給誰添過麻煩?！蓖跽乒裥⌒牡难a充了幾句。

    “高郵縣的派送鋪，你打理的極好，做人，你也做的極好?！崩钌Ｈ釠_王掌柜欠了欠身，“鄒大掌柜和棗花大掌柜都夸獎過你，果然沒有虛言?！?/br>
    “大當家的過獎了?！蓖跽乒耦D時局促起來。

    “封婆子要是回來了，你讓她到我這里來一趟，我有幾句話要問她，你放心，讓她也放心，她沒犯事兒，沒有任何錯，我只是問她幾句話?！崩钌Ｈ峥粗跽乒裥Φ?。

    “今兒信少，她午后就能回來了，她回來，我就讓她過來?！蓖跽乒褚贿厬?，一邊站起來，沖李桑柔欠了欠身，再沖顧晞欠了欠身，退了幾步，轉身走到院門口，又轉回身，再次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