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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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這樣粗疏大意的人。 “你對人一向戒備疏離,怎么對這位李姑娘,這么全無戒備?”顧瑾上上下下打量著顧晞。 顧晞擰著眉,出了好一會兒神,垂下頭,低低道:“也不是全無戒備,我只是覺得,她能信得過?!?/br> 顧晞看了眼顧瑾,又沉默片刻,才接著道:“在江都城被范平安偷襲之后,我以為我絕無生路,當時,也確實生路渺茫。 趙明財把我交給李姑娘時,俯在我耳邊,說:少爺放心,必定平安無事。 我咬著舌尖不敢暈過去,卻不甚清明,時昏時醒,不辨東西,恍恍惚惚中,甚至不知道是在陽世,還是到了陰間。 沒多大會兒,就聽到李姑娘的聲音,很清亮很溫和,說已經出城了,叫著黑馬的名字,讓他喂我喝碗藥,又讓我忍著點兒,說她要給我重新清洗包扎傷口?!?/br> 顧晞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我簡直不敢相信,可我側頭就看到了江水,映著月光和星輝,美極了。 她給我清洗傷口,上了藥,傷口清清涼涼,不那么疼了,她喂我喝了半碗魚rou湯,那湯熱熱的,喝完之后,熱氣從里到外,讓我覺得自己有了生機,煥散的功力,好像也跟著那碗魚rou湯,一點一點的回來了。 從那一會兒起,我就知道,我肯定能夠平平安安的回到建樂城,肯定能再見到你。 她跟我說,沒事兒了,你好好睡一覺歇一歇。她話音剛落,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很安心。 我一覺醒來,她跟我說江都城正在滿城搜捕偷圖的北齊暗諜,趙明財死了,是楊賢告的密,她們現在是江都城的逃犯了。 北齊的使團,一大早就已經離開江都城北上了。 以及,江寧城正在大肆搜捕她們。 我當時……” 顧晞的話頓了頓,看著顧瑾,“大哥能想像到那種感覺嗎?原本絕望漆黑,可因為她的照料,她的話,我的身體有了生機,我看到了事情的輪廓,大體知道了是誰要殺了我,甚至知道了他們正在做什么。 之后一個多月,她說的盡快,我看的清清清楚楚。 白天有風用風,沒風就用纖夫,夜里有風必定行船,無風就撐桿搖櫓,半夜再歇,只有逆風的時候,實在不能行船,才歇上一整晚。 每??恳粋€碼頭,我就能知道使團到哪兒了,能拿到一張兩張,甚至一大摞邸報小報之類,這一路上,我從沒閉塞過。 一路上行程那樣緊張,可看起來,她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盤算著吃什么,她說一天三件大事,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飯吃什么。 吃了飯,她就坐在窗邊,安安靜靜的看書,天黑之后,她常常坐在船頭,喝茶,或是喝酒,我常常和她一起坐在船頭,迎著風,聽著流水拍打著船。 你常說,清風透心而過,那會兒,我體味到了。 我常常想起那一個多月,明明是奔波逃命,一路追殺,可一想起來,竟然都是清風,流水,明月,月光下陰暗蒼茫的兩岸,酒香,茶香,蔥花熗到鍋里的聲音,魚湯rou湯的濃香。 我活到現在,最艱難,最陰暗的時候,卻也是我最自在,最輕松的時候。 那也是我睡得最安穩的一個月。 刀尖之上,從容自在,我很佩服她。 大哥要見見她嗎?” 顧瑾點頭,“等她看好郵驛回來吧?!?/br> “她要是真看好了,覺得能做,大哥真讓她做?這可是軍務?!鳖檿劙櫭紗柕?。 “嗯?!鳖欒獦O其肯定的嗯了一聲,“郵驛每年所耗不菲,太平無事時,腐壞滋生,撥下去的銀子,近半中飽私嚢,可銀子撥少了,又怕戰事起時,郵路崩壞。 年年算撥郵驛銀子時,我都想,怎么樣才能讓郵驛太平年間有事可做,戰事起時,又能立刻承擔起來。 李姑娘愿意經營郵驛,這極好,就讓她經營,她若真能做得好,把郵驛中民政那一塊,放到她那里,都無妨。 像她說的,真要是戰時,有了必要,咱們說拿,也就拿過來了。 先讓她去看看吧,看看她怎么看,又有什么樣的打算?!鳖欒σ馊谌?。 …………………… 李桑柔得了回話,挾著卷順便討來的簡陋山河圖,回到炒米巷。 對著山河圖看了小半刻鐘,李桑柔就決定往淮南西路去,一路到無為,從無為往揚州,從揚州回建樂城。 兩淮是北齊最富庶的地帶,文風濃厚,才子成堆,她真要做郵驛生意,頭一條線路,肯定是往兩淮最佳。 第二天一早,大常忙著收拾行李,黑馬和金毛出門買車和路上要用的各種物什。 他們那輛半舊太平車可沒法出遠門,得買輛能遮風避雨的輜車。 李桑柔坐在廊下,正盤算著找誰開幾張路引,以及能不能從潘定邦那里,騙幾張驛券,或是能進驛館的牌子什么的,如意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 大常忙出去帶了如意進來。 如意見了禮,托了只匣子遞給李桑柔。 “是什么?!崩钌H峤舆^匣子,隨口問了句。 “世子爺沒說,只吩咐小的把匣子親手交給李姑娘?!比缫庑Υ鹆?,見李桑柔沒再多問,垂手告辭。 李桑柔打開匣子,看著匣子里一摞四張路引,以及路引下面一枚嶄新的銀牌子。 銀牌子系著根五彩絲繩,巴掌大小,上面兩只鳳對飛,下面兩只麒麟對著瞪眼,中間一面一個篆體兵字,另一面則是隸書樞密兩個字,邊上是雖小卻清晰非常的年號,正是今年。 李桑柔仔細看過銀牌子,從匣子最底拿出張對折的信箋。 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短短幾行,說那銀牌子是樞密院和兵部聯發的驛牌,可以憑牌出入各處驛館遞鋪,并憑牌索要不多于四匹馬。 李桑柔將銀牌和路引交給大常,愉快的坐回去,和大常笑道:“等黑馬和金毛買好車回來,咱們就啟程?!?/br> “好?!贝蟪P?。 他們老大從來不講究什么吉日不吉日的,瞎叔說過,福人居的地方就是福地,吉人趕上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就是吉時。 ………………………… 中午,顧晞去明安宮和顧瑾一起吃飯,剛剛坐下,如意一溜小跑進來稟報:李姑娘帶著三個手下,往陳州門去了,看樣子是啟程走了。 顧晞大瞪著雙眼,點著屋角的滴漏,“這大中午,今天是吉日?” 顧瑾噗一聲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沖如意擺手,“不用查黃歷了。這位李姑娘,真是百無禁忌。實在令人期待?!?/br> …………………… 既然有了能調用驛館馬匹的銀牌,李桑柔一行又拐到陳州門內的騾馬行,買了兩匹馬。 出了陳州門,挑了家香味兒誘人的飯鋪子,四個人吃了飯,大常趕車,李桑柔坐在大常旁邊,黑馬和金毛一人一匹馬,大常甩了個響亮的鞭花,一行人愉快的上了路。 十幾里路也就一會兒,李桑柔很快就看到了頭一家遞鋪。 大常吁著兩頭騾子慢下來。 “怎么樣?”李桑柔看著遞鋪問道。 “規矩大脾氣大,好說歹說都不行,給錢也不行?!贝蟪5目偨Y簡單明了。 李桑柔嗯了一聲,跳下車,招手示意金毛,“咱們去看看?!?/br> “好嘞!”金毛愉快的應了一聲,跳下馬,將韁繩扔給黑馬,連蹦帶跳跟上李桑柔。 “走走走走!離遠點!” 離遞鋪還有十幾步,遞鋪門口,高翹二郎腿坐著的一個中年漢子就沖兩人揮著手。 “這位大哥,我們是從建樂城來……” “我管你從哪兒來的!快滾!這兒是你們能靠近的地方?滾!”中年漢子猛啐了一口。 “大哥,我們是來找人的,我二大舅家三侄子,我二狗子哥在這兒?!崩钌H嵴咀?,陪著一臉笑,揚聲叫道。 “這兒有人,有馬,沒狗!快滾!再不走就辦你個窺探軍務!滾!”中年漢子一個滾字,吼的字正腔圓。 “走吧?!崩钌H徂D身就走。 金毛跟著一個旋身,狠啐了一口,“娘的!” 一行人越過第一家遞鋪,看到第二家遞鋪時,大常悶聲道:“這家也兇得很,我繞到后門,碰到個老雜役,塞了五個大錢,我說我聽說當驛丁掙錢多,想當驛丁,那雜役跟我一通訴苦,讓我挑了擔柴裝樣子,帶我進去看了一圈?!?/br> 這一回,李桑柔讓黑馬和金毛過去了一趟,照例被罵了出來。 “嗯,走吧?!崩钌H崾疽獾?。 這家的情形,大常已經說過了。 到第三家遞鋪時,天已經黑了。 “這家也不讓進,不過管遞鋪的老廂兵脾氣好心眼好,姓洪,聽說我想投軍當驛丁,跟我說了半天話。 說我這身膀,當驛丁可惜了,就是當驛丁,也當不長,指定得被上頭挑走?!贝蟪灺暯榻B道。 “嗯,先找家邸店歇下吧?!崩钌H岽蛄恐闹?。 這兒離建樂城不過半天路程,寬闊的驛路兩邊,店鋪相連,還十分熱鬧。 黑馬和金毛挑了家燈光最亮的邸店,要了三間上房。 吃好喝好,大??聪蚶钌H?,李桑柔搖頭,“不用看,這兒離建樂城這么近,沒什么好看的。早點睡吧,明天早點起來趕路?!?/br> 第二天天還沒亮,大常和黑馬、金毛三個,起來收拾好車輛騾馬,等李桑柔起來,吃了早飯,又買了些酒rou胡麻餅帶著,出來啟程,太陽才剛剛露出地平線。 這一天,沿著驛路,一家一家遞鋪走得很快,畢竟離建樂城不遠,驛路寬闊平整,間間遞鋪都十分像樣兒。 一連趕了三天的路,一行人才慢下來。 驛路雖說沒那么寬闊了,可還是十分平整,兩邊的樹木高大,仲春時節,一片新綠,十分宜人。 遞鋪也算整齊干凈,離建樂城越遠,驛丁們越和氣平易,不少遞鋪外面搭著棚子,給一個兩個大錢,就能坐下歇歇,還有大碗熱水。 遠離城鎮的地方,幾乎每一間遞鋪兩邊,都有或多或少的小販,拿個破籃子破筐,賣茶水果菜,或是支個攤兒,搭個棚兒,就是間簡陋的食鋪。 有一間遞鋪邊上,竟然還有一家小小的藥鋪,藥鋪里還坐著位看起來十分威嚴的老大夫。 李桑柔一行有時緊趕,有時慢走,一路走一路看,一個月后,一行四人,進了無為府。 照李桑柔的計劃,她們這一趟先到無為府,再沿江到揚州府,從揚州府返回建樂城。 建樂城到無為府,和建樂城到揚州府這兩條線,她打算從中挑一條,作為她快遞事業的起點。 第51章 看一眼問一句 無為府的繁華熱鬧,在李桑柔意料之外。 黑馬和金毛把馬拴在大車后面,跟著李桑柔,左看右看,金毛嘖一句比江都城熱鬧多了,黑馬就噴一句跟建樂城可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