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歷史]衣被天下 第152節
朱標干咳一聲,眼神微微漂移,有點心虛。 大明的朝政如今一分為二,和洪武帝還在位的時候一樣,大事皇帝管,小事太子管。 在太子殿下及冠之后,朱標更是徹底放手,除了國家大方向和避無可避的祭祀、朝見等禮儀行動,將大部分工作都丟給了兒子,還美其名曰“此子類父”。 但天地良心,朱標二十歲的時候他的老父親正是精力最盛之時,而且當時國內事物也不像如今煩亂紛雜,他雖然也要干活,但事情和如今的確不能比。 但那不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嗎? 想著想著,朱標就理直氣壯了起來,他伸出手想要揉揉兒子的毛腦袋,卻遺憾發現戴上發冠的腦袋上沒有他可下手之處,對上兒子那陰惻惻的小眼神,朱標十分淡定地說:“兒啊,能者多勞啊?!?/br> 木白嘴角抽呀抽,最后實在忍不住得翻了個白眼,只覺全身都有些無力。 做太子前的木白以為這個工作要面臨不間斷的暗殺和權斗,做了太子后……笑死,這個社畜職位根本沒人想要。 小心眼的木小白還暗戳戳懷疑皇祖父將小幼崽聚在宮里的真實目的,以前覺得是為了聯絡感情,現在他懷疑是為了在孩子們幼小的心靈中種下對太子之位的可怕陰影。 這陰影有多可怕? 這么說吧,太子的辦公室文華殿的門檻都要比帝皇武英殿的要矮上好幾寸,尤其是門檻上方,都被匆匆來回的臣子們踢出小凹痕了。 從這點來說,木白也是真的很佩服老朱家的心大。他也讀了不少史書,在別的大部分朝代,太子的成長對于帝皇而言是極其復雜的心緒。 一方面他們欣喜于血脈骨rou的成長,一方面隨著孩子漸漸攬權,隨著越來越多臣子將目光放到孩子身上,他們又難免心生被淘汰的危機感,有了危機,自然生出忌憚。 父子相殘,血脈相噬,也是自古以來的傳統。 但時間的輪轍刻到大明這兒,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在沒有電子產品的時代搞中、央、集、權、這種事,壓根就不是人能干的。 鬼知道這意味著多大的工作量,全國上下大大小小的都指揮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就有三十多個,六部督察院、藩王、土官、耆老,有權利給皇帝上書的人林林總總有大幾百人,幾百封的上書光看就要看上好一會,更別提還要一一寫下批語和參考意見。 以上還是在國家還在正常運行狀態,但眾所周知,華夏大地從不缺少大災小難以及各種意外,一旦發生這些小意外,就意味著一場猛烈的加班。 其實這些活原本是丞相的事,偏偏洪武帝廢除了丞相一職,言明不許后世再復,這更是要了卿命。 洪武帝是多能肝的一個人,全球皇帝的勤政程度加起來他都能排前三,就這樣到了后期不也嘗試了各種分活之法,只不過那些基本都失敗了,于是洪武帝就拿出了絕招——沒有丞相,就把兒子當丞相來用。 之前的受害者是朱標,現在是木白。 或許是兒子太好用,或許是發妻差點病故帶來的刺激,肝帝洪武帝在其春秋鼎盛之際決定退休,過起了快樂的退休生活。 而他爹,當年那么大一個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爹,做了皇帝之后居然也開始想著偷懶了,木白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奉天殿的風水有點問題,或者是沾上了“誰坐誰變懶”的詛咒。 眼看著兒子的眼神越來越微妙,朱標輕咳一聲,重新吸引了兒子的注意力后,使人拿出了一個紅匣,他將小木盒推出,示意兒子打開看看。 氣得連頭發絲都炸開來的木白陰惻惻得看了眼老爹,接過老爹塞到手心里的匣子后毫不猶豫就將其打開,動作甚至還有些小粗暴,顯然怒氣未消。 但就在打開小蓋子后的那一瞬間,他周身縈繞的怒氣被澆滅了大半,青年有些訝異得眨了眨眼睛,捏起了里頭被固定在錦緞之中的一根銀針。 “這是……?”似乎是意識到了其背后的含義,木白的眼睛頓時就亮了:“這是工坊鍛出的新針?” 此前,民間一工匠獻上一縫衣利器,可通過腿部踩踏的動作為縫針下落提供動力。 這一器械在縫紉上可以為使用者節省近八成的勞動力和勞動時間,而且只要掌握了工作節奏,出來的針腳之縝密,絕不亞于一個技能良好的繡娘。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只要布、線足夠,那么如今市場上的布制品、皮革成品的產量可以翻上八倍。同時,充裕的物產也勢必會引得成品服裝的價格下降,只要能維持住這樣的產量,不用多久,大明市場上的服裝就不再會是什么一年才能買上一次的奢侈品。 當然,前提是真的能有這個效果。 但事實上如今大明現有的供應能力是無法達到這個效果。 不說布、線,就說縫紉機最重要的針就做不到。 別小看這一根小小的繡花針,就像那句俗語“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一樣,如今市面上大部分的針具都是鐵制品,而且制造方法就是單純的敲打成型。 而使用這種方法鍛造出來的繡花針本質上就是含碳量稍微低一點的生鐵,平日里姑娘家用用也就罷了,放到如今這種由機械帶動、大規模、長時間、高頻詞的穿刺的需求,它根本無法滿足。 針頭摩鈍還是小事,直接折斷都曾經發生過,而停下換針更是成為了整個過程中最耗時的環節。 盡管換下來的針頭都會送回去再利用,也不算浪費,但木白在東西第一次被使用的時候就下令讓工部想辦法改進制針之法了。 ——如今大明都能完成在炮膛里畫膛線的成就了,還搞不定一根針是在開玩笑嘛?但這根針還真的難倒了大半個工坊。 如今大明使用的針線基本都是民間工坊中產出,各家有不同的方法,但基本上都是通過將鐵條從小孔中抽出,先做成鐵線,然后再加工的方法完成粗加工的。 為了增加銳度和韌性,鐵針有了基本雛形之后就會放到鍋子里,隨后倒入各家不同的催化劑,然后將各種材料放在火上反復翻炒,等差不多了再進行淬火,如此便可得到成品。 這種制造方法是不是很像是炒菜?是的,其實它就是漢朝發明的炒鋼法。但炒鋼法說是炒鋼,其實成品還是鐵,而用鐵顯然已經無法滿足縫紉機的需求,只能使用鋼材。 大明如今的冶煉方法已經能制造出質量比較低下的鋼材了,但問題在于,這種鋼材很難加工,它的硬度放在這里,要將這種原材料摩成針幾乎是辦不到的。 “所以呢?”木白拿出這根正式的針,戳戳又折折,這次為了避免上次瀝青的慘劇,木白的動作非常小心,而這根針也格外爭氣,在木白的蹂躪下堅挺得撐住了,依然在他指尖寒光閃閃,他的語氣還是有點兇兇的:“這個是怎么做的?” “它不是打造的,是鑄造的,以良鐵鑄造?!敝鞓撕Φ?。 “哦……是鑄造……”木白頓了頓,表情都有了片刻的空白,他情不自禁驚訝得抬起頭,就見朱標含笑點頭:“太子沒聽錯,他們做到了,自北方采買的煤和鐵質量極優,加之匠坊新造的爐子效果頗佳,他們終是將鐵練成了鐵水,如此添加輔料煉制更為方便,且鋼水質量極優,還能進行鑄造?!?/br> 木白一時之間有些語塞,好半響之后終是露出了微笑,輕聲道:“那真是太好了?!?/br> 是的,真是太好了。 華夏這片土地不缺資源,但本土的鐵礦石質量均是不佳,雜質頗多,加上鐵的熔點在一千五百多度,這個溫度已經到了火焰cao控的極限,即便是將燃料從柴、炭轉為了煤,以如今的技術也無法讓溫度上升至此。 所以此前所有的煉鐵技術采用的都是撒入各種添加劑,讓鐵的溶度下降到一千度左右,或者是干脆只是漿化就進行打造,像銅器那樣鑄造一塊純鐵在此之前是絕對做不到的。 但這種增加添加劑的方法說是飲鴆止渴也不為過,因為它和煉鋼之路是相悖的。煉鋼的目的本質上就是將鐵里面的各種元素提走,控制其含碳量,現在為了降低熔點增加添加劑,到時候又要想辦法把這些東西剔除掉,這不是白費力氣嘛? 匠人們當然知道其中弊病,大明初年的煉鋼技術自宋至今已經有兩百年沒有改進了,他們也很著急。但是之前確實沒辦法,能用的手段、能做的嘗試他們都試過了,可技術確實達不到, 但如今,因為大量外邦原材料進入大明,工匠們又有了嘗試的空間和熱情,加之外邦的工匠這些年也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東西方的技術碰撞之后他們就給了木白一個大驚喜。 如果能夠采用鑄造的手段,那就意味著這種硬度更高的針可以大批量生產,當然,現在這反而是次要的了。 如果能以鐵液鑄造的話,那就意味著大明的火器可以批量生產,而且膛線也完全可以實現在模具上預刻,那生產速度得提高多少啊。 照這個速度,大明要完成全軍火器配備或許也不是不可能,想象一下那個場景,還真是有點小激動啊。 但木白還沒有暢想多久,就被朱標一句話給拉了回來:“兒子,咱們沒那么多錢讓全軍都配上火器的?!?/br> ……好吧,這的確是個問題。 這些優質的煤炭和鐵礦石都是從北邊的女真人手里買來的,價格和產量都很不穩定,如果不能開更多的貨源,那么大明就等于將主動權和議價權交了一半出去。 但是找貨源就得開拓商機,開拓商機就得出海,出海就得花錢造船。木白情不自禁兩眼放空,一點一點將這個等式畫了下去,最后的結果還是錢。 要想辦法賺更多的錢才行呢。 要賺更多的錢,就得拉動民眾的積極性,而老百姓要有積極性,那得先讓官員動起來。 太子殿下的視線緩緩落到了老父親那快看完的奏折上,隨即略有所思得摸了摸下巴:“打鐵要趁熱啊……” 朱標:“?” 第二天的大朝會上,身著太子常服的木白帶上了一匣官員檔案,掛著友善的微笑閃亮登場。 作者有話要說:小白:一個招數不能使用兩次,正好,趁著冷卻期還沒過來一次大的,下次再換個辦法。 眾大臣:你不要過來?。?! 清末到民國,大量洋貨進入中國,國貨在工業革命之后集約化生產的洋貨面前根本沒有抵抗之力,洋貨又便宜又好用,加上為了打入市場,做出了不少讓步,讓其市場占有量非常巨大,民族資本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 而其中,最不起眼的繡花針上,洋貨的市場占有率基本到了百分之百,除了窮鄉僻壤外使用的基本都是進口貨。 就是因為國產的針用的是文中那種處理方法,硬度和韌性都比不上合金版本的進口繡花針,而依靠國內的生產技術,也完全沒辦法造出國外的那種繡花針。 第170章 要論口頭功夫,比起還嫩著的木小白來說,朱標可要強上太多了。 皇帝陛下在兒子敬仰的目光中發動口遁之術,滿朝官員被一招組合拳打得措手不及,紛紛拜倒在這saocao作之下,奉天殿前秋風陣陣,就像是來自自己的巴掌一般,扇得不少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洪武朝的官員淘汰率是史上最高,一直到建文朝才稍稍穩定,因此朝堂內的年輕面孔還真不少,這些年輕人看到自己過往的筆跡只是有些感慨,而老臣們心緒則要復雜的多。 喊出個初心不改的口號容易,但初心易得,始終難守。朝中有多少人如今的目標和昔日之愿沒有產生偏移的?沒來個十萬八千里的背離都是好的。 誰能在功名利祿之前保持初心? 誰又能在家長里短之間不放下矜持? 年少之時一己之身自然百無顧及,年歲稍長,誰又能不為子女后代留下幾分福蔭?誰又能抗住家老恩師的婆娑淚眼,不去手下留情?人只要活著自然有弱點,而等他們越往上走,會抓住他們的弱點勾引、威逼、說服者更是呈倍數上升, 這些人在看到自己若干年前寫下的志向之時心情最為復雜,朱標將臺下種種的面色都看在眼中。 誰幡然悔恨、羞愧不安的,誰志氣昂揚驕傲不已的,誰表情坦蕩,不以為然的,全都被他一一記下。 作為朱元璋的嫡長子,生于戰亂、長于炮火的朱標從不缺殺伐果斷的手段,只是之前他上頭有個下刀速度太快的老爹在,是以大部分時候朱標都表現出了溫和的姿態。 但若真以為他心慈手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朱標眼簾微掀,看向了長子,他的兒子目光灼灼,正略有所思得打量著眾人,看他的表情,應也是在和他做一樣的事情。 朱標不由微哂,心中萬千感慨。他家這個當時能夠輕易被他抱起放在肩頭的兒子果然長大了呢。 父親為他取名雄英,雖然不好聽,某種程度上也沒錯,雄英、雄鷹,是鷹隼,便當擊于長空,如今羽翼豐滿、嗦喙漸銳,便當見見血色。 秋日,朝廷下令,動員百官深入解決民眾入冬難題,無論文武,文官著布衣入民間,武官穿甲胄入軍營,對此前發下的御寒物資和軍餉進行比對。 有不足有缺損,必須糾察到人。 一夕之間,全國從上到下都震蕩了起來,當民眾們戰戰兢兢得打開門,將身著布衣的官員迎入室內時,軍營里的武將怒而伸手,撕開了只有微薄夾心的棉袍。 當文官以一鐵鑿鉆入米袋取樣,發現里頭是腐敗變質的陳良而大發雷霆時,武官們正將軍營里發下來的護耳帽戴在頭上,并欣喜夸贊。 總之,人和人之間的悲歡完全不同,有人巡視了一圈,發現處處錯漏皆是弊病,有些人則發現了地方官員推行的政策極其優越,適合全國推廣分享。 但無論是哪種,都避免不了一件事——寫奏折。 不管是一個沒控制好脾氣揮刀砍了人的還是忍住了脾氣把人五花大綁的,亦或者是歡歡喜喜和地方官員打成一片的都得寫個情況說明給上司,否則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而這樣雪花片一樣奏折自各方翻涌向著應天府傳遞的結果是——他們收到了一份還帶著油墨香的公文表和填寫說明。 暴躁的太子殿下表示,以后除非必要情況,必須使用統一的公文體將事情在一張紙上說完。他真是受夠了這些正事三百字,虛與三千字的奏折了! 他看個奏折簡直就和浪里淘金一樣得在找重點,改革,必須改革。 對比兒子的暴躁,朱標很是淡定,并且告訴兒子——其實大明如今的奏折已經是改良過后的結果了,之前要更加冗長。 這不可能吧!木白露出了懷疑加震驚的表情,這是有多少事才得寫個大幾千字,不,應該說,以如今的書寫效率,寫個三千字毛筆字就得花上兩三個時辰,前提還不能寫錯,一旦寫錯這頁就得掀翻重來,如果字數還要更多的話,這些官員還睡不睡覺了? 見他不信,朱標笑嘻嘻得喚來內侍耳語幾句,片刻后,一冊裝在布袋里,明顯是封存入庫的厚厚奏書便被送到了木白手中,“這是你太祖爺爺昔日收到的,算是常規cao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