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歷史]衣被天下 第68節
讀卷官苦著臉回去拿考卷了,朱元璋看著人的背影輕哼一聲,對在他背后站著的朱標說:“朕敢確信,咱大孫子的考卷絕對是在那些反對的聲音里頭?!?/br> 朱標嘴角一抽,他很想幫兒子說話,但不知道為什么,想到自己家小孩那雙和太子妃如出一轍的圓潤杏眸中時不時閃過的光芒,再想到兒子之前幾張堪稱叛逆的試卷,他又什么都說不出了。 的確是他兒子會做出來的事情呢= = 朱標無聲得嘆了口氣,看著搓搓手興致勃勃的老父親有些無語。他已經預感到過一會老爹會是怎樣的反應了。 父皇,您清醒一點,木白那小家伙如果真的反對遵從祖訓那就是在和您對著干吶!明知道會看到孫子懟您的小作文,您為什么這么興奮? 你懂個屁哦!朱元璋很沒有形象得翻了個白眼,孫子和兒子能一樣嗎?有個叛逆兒子是老爹沒有教好,當父親的必須拿鞭子抽,但有個叛逆孫子那就是兒子沒有教好,和他這個做爺爺的有什么關系。 教育是父親的活,爺爺只需要把孩子往死里寵就行了。 此刻的洪武帝,還不知道自己即將看到大孫子那句【有空寫小作文給后代布置作業,不如花費力氣教育兒子孫子】的名言。 據不可靠消息,當天洪武帝踢翻了足足兩次御案。 消息一出,整個朝堂均是瑟瑟發抖,不過奇怪的是洪武帝并未因此發落任何人 ,第二天有膽大的臣子往御案的方向看了又看,也是沒有發現端倪。 于是這次事件被當做了一次以訛傳訛,直到很久以后木白都特別疑惑家里的桌案內側為什么被蹭掉了好大一塊金漆卻沒有被換掉,不過因為他也不是個計較性子,也就將就著用了,真相于是便被悄然掩藏在了大家的有心遮掩之下。 三月二十,距離大明會試開啟二十日后,洪武帝身著皮弁服端坐于花蓋墊御座之前。內閣官員依次展開被點為一甲前三的試卷名封,向洪武帝做最后的匯報。 待到洪武帝點頭應允后,司禮監掌印依次將三份試卷交予中書舍人由其寫于皇榜之上,同時,尚寶司卿舉皇印立于一旁,待得到允許后在黃榜上落印。 由此,這份書寫著四百多名考生命運的榜單正式生效。 為顯莊重,本次傳臚大典并沒有如同洪武四年的傳臚大典一般在午門外舉行,而是改到大明第一殿的奉天殿舉行。 在考生入場前,錦衣衛領儀仗隊、教坊司率雅樂隊與滿朝文武皆已嚴陣以待,注視著四百考生自午門款款而入。 進士服為深色藍羅袍,緣以青羅,寓意青出于藍。大袖方帽,代表天圓地方。以黑角鑲飾品的革帶青鞓寓意堅固難摧。 而學子手中那把象征生生不息的槐木笏,更是將其從學子與官員徹底劃分開來。 上次他們抵達此處時,尚且還是稚嫩的學子,而現在,所有的官員看過去的眼神都帶上了鋒銳的打量和觀察。 無論是帝王將相的態度,還是這一身服飾,無一是在表露一個訊息——歡迎來到這個殘酷的成人世界。今日之后他們就不再是飽受優待的學子,而是要以自己稚嫩經驗對抗滿朝老狐貍的新生代官員。 作為科舉入仕的清流,他們天然和朝堂上這些功勛之后格格不入。 朝堂上這些人會用各種計策將這四百考生扯碎、腐化,將他們變成自己的同盟或者是趕出這個地方,而他們,則必須使出渾身解數想辦法繼續站在這里,撕破來自傳統勢力的封鎖,擊敗他們甚至……站到最靠前的位置。 這是一次比起洪武四年的傳臚大典更加火花四濺的對望,比起上一次畏畏縮縮的考生,這次的四百余人亦是更有氣勢,新與老,功勛與清流,彼此隔著橫跨在金水河的五龍橋遙遙相望。 洪武帝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他抬抬手,教坊司奏響中和韶樂,百余件樂器在鐘磬之聲的引領下響徹整片奉天殿廣場??忌S指引分批從五龍橋左右兩側入場,分批立于御道兩側,站定后禮樂聲止,現場頓時寂靜一片,除了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余聲響。 洪武帝便是在此時開口的,按照之前制定的禮制,在這里并不需要他開口說話,但作為某種程度上比較富有創新精神的開國皇帝,他要開口自然不會有人不知死活得捂住他的嘴。 “朕今日有三喜,想與諸君共享?!?/br> “其一喜,故元云南右丞觀音保、參政車里不花、大理渠長段世等百六十人已經順利抵京,朕已命人將其安置在應天府,待到天暖之日,朕打算寬宥其罪,遣其返鄉?!?/br> 眾人齊齊一愣,除了幾個反應快的叫了聲“陛下寬宏”外大部分人都有些搞不明白洪武帝大老遠把人抓過來再放回去是個什么cao作,直到他們聽到洪武帝繼續道:“朕著人為其細查族譜,大理段氏祖籍武威郡姑臧,便送其族人榮歸故土吧。至于車里不花和觀音保,朕打算將其安置在濟南,那兒與其祖籍環境頗像。也算是朕的一片拳拳之心了?!?/br> ……好計策!雖然真的挺惡毒的,但是……我喜歡??! 武威郡此名為西漢舊稱,現在那兒為甘肅一帶,具體是哪兒就不太好說了,得查縣志。 而且那都幾千年前的祖籍了,哪還有什么關系在? 這往好聽了說是送你回老家,實際就是送人去開發西部, 朝中眾人在心中默默比劃了一個贊,面上則是一片感動不已,除了幾個裝不來的武將情不自禁咧嘴笑了外,大部分人都仿佛能夠感應到那些俘虜所想般“感同身受”得吹了一頓彩虹屁。 洪武帝耐心聽人夸完之后道:“這第二喜,便是喜得如云才子來?!?/br> 他擺擺手,示意傳臚大典的執事官繼續典禮,執事官向北作揖后雙手舉榜立于御道之上,宣讀一二三甲,除了一甲三人考生到御道上跪謝之外,其余考生均是在原位叩謝。三榜考生全數讀完后,眾考生面圣而拜,心中一塊大石落下。 木白隨大部隊行禮跪拜,心中也放松了不少,他這次考了二甲一十六名,比起會試進步了不少,還擠進了二甲,特別棒! 明朝的殿試十分坑爹,一甲三人為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則是同進士。 別看只多了一個“同”字,實則身份和地位就尷尬了不少,在后世更有“同進士、如夫人”這樣的說法,這一句話便是將兩個都相當尷尬的位置聯系了起來。 如夫人是民間十分上不得臺面的稱呼,類似于平妻,一般只有極其不講究的人家才會有此cao作,由此可見這同進士有多糟糕了。 如果不是科舉只能考一次,大部分三甲考生估計都想放棄身份來年再戰了。 不過木白還挺開心的。能拿到一個二甲身份算是超額完成定下的任務啦!接下來就看武舉殿試了,話說武舉為啥還要殿試?又能考啥?難道要在皇帝面前掄大錘?這好像有些不雅觀吧。 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忽聽一句:“二甲一十六名,木白出列?!?/br> 木白一愣,挪出一步,在身側小伙伴們擔憂的目光中站到了御道上,他還沒來得及跪下就被接下來發生的一幕驚呆了。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驚呆了。 洪武帝忽然從自己的皇座上站了起來,赤紅色的絳紗袍使得他像是一團烈色火焰般一路從奉天殿大殿燒到了御道之上。 此刻站在這條全天下只有皇帝以及新科進士及第的考生能夠踩踏的御道上就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大步走來的洪武帝,一個是還沒來得及跪下的木白,就連隨洪武帝而來的皇儲太子朱標也只能落后一步走在御道的左后方。 木白的小伙伴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若不是大家分屬了不同隊列,他們真是恨不得伸手將他拉扯歸隊,就算落下個殿前失儀也比小孩被僭越治罪強。 但現在無能為力的他們也只能任由冷汗浸透長袍,并且祈禱洪武帝心情不錯,不會在他所說的大喜之日拿起屠刀。 而此刻在御道上的木白其實遠比他們還要吃驚,隨著距離拉近,他已經看到落后一步同樣穿著皮弁服的青年正是他的“富貴哥”了。 你為什么在這兒啊我的哥?你不是錦衣衛嗎?難道你是那種傳說中和太子長得一模一樣的暗衛?不對啊,就算是暗衛也不應該出現在這兒??!還是我認錯人了? 木白腦袋里轉過了十來個問號,最后所有的問號都指向了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 臥槽?我之前一直和太子稱兄道弟?但這也不至于嚴重到讓皇帝大庭廣眾之下來找他算賬的程度吧? 雖然人到中年,且長期坐下辦公,但從未停止過鍛煉的洪武帝依舊能稱得上孔武有力,他的一雙臂膀十分強健,一伸一撈間,措手不及的木白就被他穩穩抱在了胳膊肘里,倒是顯得忘了掙扎的小孩十萬分的乖巧可愛。 木白:???? 但他一定不是這兒最疑惑的人,木白都能看到滿朝文武以及所有考生頭上具現化的巨大問號了。 【這啥情況?考生年紀小還能有這待遇???】 【我也不知道???別問我??!】 木白和他的小伙伴們進行了無聲的眼神交流,小孩此刻看起來無辜極了,但是很快小伙伴們就不再覺得他是無辜孩子了,因為在洪武帝的放聲大笑以及形成鮮明對比的滿場寂靜之中,他熟練得給小孩換了個可以面朝眾人的姿勢,舉起手朗聲道:“這就是朕的第三喜,朕的皇孫朱雄英隱姓埋名,給朕考了個二甲回來?!?/br> 全場一片倒抽氣聲。 雖然大家都經過專業的訓練,并且身經百戰,但是這種情況還是讓經驗豐富的朝臣以及生瓜蛋子考生們都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線。 大家都在為同一件事震驚,學生們的驚嚇還要更多一點,根本壓都壓不住。 但更震驚的還是木白。 ……誰?什么英?還有皇孫……哪個孫?木白有些渙散的眼神緩緩在他富貴哥面上對焦,就見在眾人視線中,他富貴哥給他比了個口型:“歡迎回來,英兒?!?/br> 等等!木白終于反應過來,頓時雙目圓睜。 朱雄英,這個名字不是富貴哥說的他老父親給長孫取的大名嗎?就是英雄倒過來的那個簡單粗暴還賊難聽的名字?。?? “以前人常說,雛鷹只有在天上飛過、地上滾過,換去胎毛磨礪鷹爪后才能夠蛻變,朕雖有萬般不舍,卻也想要看看朕的孫兒能走多遠。而現在,我的孫兒,大明的皇長孫終于變成一只能夠在天空翱翔的雄鷹回到了朕的身邊,朕如何能夠不喜?” 木白:…… 他熟練得以一手圈住了洪武帝的脖子一邊轉身的姿勢看向了眾人,對上了一雙雙被忽悠得找不到路的眼睛,眾人的眼中神色十分復雜,充滿了各種不可思議以及激情之下強忍著吐出的臟話。木白很懂他們的心情,讓他代替他們說出那一句他們忍得很難受的話——臥槽??! 你是在逗我嗎???! 我?是?你?孫?子?這我怎么不知道??? 恍恍惚惚間,木白忽然想到在臨離開云南之前,他師兄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小心拐小孩的,尤其小心那種大馬路上抱起來就喊你兒子孫子的那種狡猾派拍花子,他忽然感覺師兄可能有預言家血統,或許可以想辦法讓他在這方面再發展一下…… 因為過度吃驚,他顯然已經開始胡思亂想了,直到他聽到…… “雄英為皇嗣,自不可與百姓爭利,其會試與殿試成績均做取消處理,取下一名依次遞上?!?/br> 木小白的眼神頓時就犀利了起來。 第79章 木白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的會試和殿試會以這樣的姿勢結尾,當然,大部分朝臣也一樣。 這一日的下朝儀式顯得格外肅靜,所有出宮的臣子均是步履匆匆,他們注視著彼此的目光亦是勾勾纏纏,似乎有著萬語千言。 每個人的眼中都迸發著一種名叫八卦的光。 而學子們受到的沖擊顯然是最大的,無論是香杉客們還是曾經跟木白暗戳戳battle過的江東學子,一個個的表情均是恍恍惚惚狀。 整個隊伍由前三甲帶領著向著國子監的方向前進,接下來他們要去拜謁孔子像并向其行釋菜禮,再來個進士游街后便可換下身上的進士袍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大家還要一起在這里集合,被帶去會同館吃恩榮宴——上一次殿試后的賜宴是在中書省吃的,不過,洪武帝在廢丞相一職的時候一并將中書省也給廢了,所以,大家就只能將就著去用以接待外賓的會同館吃飯了。 但此時此刻,其實沒有人有心思去想明天會是如何。 所有人都跟著三甲的步伐按著品級換上簪花,又跟著他們飄出了國子監。 在門口,這些新科進士們本應當春風得意簪花上馬,享受他們人生中第一個高光時刻——進士游街,但此刻這些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臉上表情都有些僵硬,完全沒有喜悅之意。 仿佛此刻他們不是去游街,而是要去上刑場。 明明本次科舉應試者眾多,且三甲都年紀輕輕并未婚配,應當是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次進士游街,但因為這些考生一個個表情僵硬雙眼發直,搞得圍觀群眾也不敢大聲喧嘩。 于是,建國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沉默著的打馬游街便安靜地開始了,也安靜地結束了。 有幸旁觀的不少學子對這次游街留下了深刻地印象,加上這次科舉出現了很多未來的大佬人物,眾人紛紛將其美化成了,聲稱這就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心無喜樂的大佬風范。 其實,大家只是懵逼了還沒回過神來而已。 負責牽馬的小吏們對此也非常能夠理解。真的,他們其實也很恍惚,有幾個在國子監曾經和皇孫面對面的小吏腦中更是不停地翻騰自己有沒有得罪過小皇孫。 嗚嗚嗚,拜托你們當皇孫的有點道德好不好?不要沒事就玩什么白龍魚服微服私訪,我們底層官員也很難做的!有時候也不是他們要擺官威,而是不兇一點人家不怕,民眾不怕就不好做事??! 要死要死,今天光是回憶自己有沒有做過得罪過小皇孫就足以讓人做噩夢了!以后他們看到小孩估計都要抖上三抖,心理陰影巨大。 但小吏的心理陰影難道能有考生們大? 不管是和木家兄弟朝夕相處的香杉十五客,還是跟他們一起在宿舍區吃過飯背過書的一百多名學子,亦或者是曾經和木白打過擂臺的江東學子,此刻都恍恍惚惚腦袋不清楚了好嗎? 現在做皇孫的人都那么低調的嗎?木白兄弟除了偶爾會有傅家來的人投喂一下,別的真的是和大家一樣一樣的。和他們一起吃饅頭,一起睡木板床,一起抱著湯婆子在床上瑟瑟發抖,一起在火鍋一樣的浴桶里洗澡。 對了,還和他們一起賣過春聯…… 之前,木小白好像還說過,有幾個買了他春聯的人太虧了,下次遇到要好好給人寫字……嘶,現在想想分明是賺翻了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