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歷史]衣被天下 第27節
“哦嚯嚯~”老人發出一陣慈祥的笑聲,“有人看你忙不過來,就去找我來幫忙了,我是來幫你一起登記的。老夫雖然年紀大了,寫得慢,但應該也能幫上點忙?!?/br> 木白哪敢應他這句話,忙恭恭敬敬地將紙張和沙盤遞了過去,又給老人倒了一杯茶,甚至還取來一塊小帕子給人蓋住了膝蓋,一系列動作貼心極了,一看就是做熟的。 老人挑了挑眉,十分享受地喝了一口茶水,接著上頭的話題:“小伙子,你為什么覺得不是水西藹翠挑得這些人遷徙,而是另有他人?” 木白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掃了眼站在他背后的小吏,略有些遲疑。老者笑得臉上褶子都起來了:“我們就隨口聊聊,不礙事?!?/br> “我不知道藹翠部有多少人,但是迄今為止我所遇到遷移的人口已經快要破五千人,且收攏的也不僅是羅羅,還有納西、傈僳、布朗等族。若非對方如此貪心,我還不能確認?!?/br> 木白頓了頓,打量了下老者面上的表情,見其聽得認真便接著說道:“我想,再愚蠢的部族首領都不可能一次性收納數量如此龐大的外來移民,更何況還是不同文化不同部族的移民?!?/br> 木白抬首,一雙烏眸熠熠生輝,眼神里竟是有幾分興奮在:“此舉目的當是為了挑撥離間,大明與遷出部族生出矛盾,強行扣留也好,放任人口離開也好,懷疑藹翠部對大明的衷心也好,因為人口大量涌入,藹翠部無法承擔以至于被并吞亦或者生出矛盾也好,他都能從中得利?!?/br> “這是陽謀?!?/br> 陽謀,便是通過步步算計,寸寸緊逼,斷去所有的道路,哪怕是將坑挖在你面前,你明明知道是坑,卻也避無可避。 那背后之人是站在了一個相當的高度,以整個云南為棋局,以明軍和土族為黑白棋,邀請遠在應天府的洪武帝對弈一局呢。 對方已經在棋盤上放下了一個雙環扣,無論洪武帝踩中哪個扣都能咬掉他一口肥rou。 敢如此挑釁一個新生王朝的開國皇帝,此舉是何等的狂妄,但于旁觀者而言,這又有種圍觀強強對抗的刺激感。 老人聞言大樂,他一邊擊掌一邊道:“那依你看,此謀何破?” 他正準備側耳傾聽呢,哪知木白居然垂下眼簾,做一臉乖巧狀:“不知道呀,這是大人的事兒,我還是小孩呢?!?/br> “哈哈哈哈!好個小孩子?!崩险咧睒泛?,“好,大人的事就該大人去解決,你就再做一段時間小孩吧?!?/br> 沒等木白反應過來,他便興致勃勃地跟著木白學習如何登記,并且在木白又一次推薦【霏】失敗后嘲笑了他一通,然而片刻后,在“你行你上”的豪言壯語之下,就換木白嘲笑他推銷【斐】字失敗了。 “不就多了個文字嘛,我這也就四劃,你那要八劃呢!”老人很是不平,“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多好的一個字?!?/br> “我那日出而林霏開的霏不也很好,一聽就是柔軟輕巧的小姑娘!”木白也很不平。 同樣推銷失敗的二人組在此刻站在了同一條線上,一致斷定:“他們的審美可真糟糕?!?/br> “不過你小子居然知道日出而林霏開,莫不是也喜愛文忠公之作?”老人有些稀奇,“以你的年齡,這倒難得?!?/br> “也談不上喜愛吧,先生教的?!蹦景缀苁枪⒅?,趁著送走一批人的空閑時間趕緊扒拉飯食,“我還沒到決定自己喜歡什么的時候呢。先生說我現在就是博眾家之長的年紀,所以什么都得學一點,具體喜歡什么得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再說?!?/br> “你那先生說法倒也有趣……”老人撫了下美髯,“那你是學了哪些,不妨同老夫說說,人各有所長,若是你那先生有不擅而老夫會的,老夫倒可代為……” “景濂兄,你此舉便有些不厚道了吧?”一道木白極其熟悉的聲音自二人后方傳來,木白一扭頭,就見到自家先生正被師兄攙扶著從牛車上下來,后頭還跟著抱著什么的弟弟。 木白大喜,立刻站起身迎了過去:“先生,您怎么來了?” “我聽文兒說你這兒缺人,正好我這把老骨頭也想趁著現在天氣好出門走走,便讓你師兄帶我過來了?!蓖跸壬牧伺膼弁降募绨?,又上下打量了人一下,笑道:“不錯,壯了?!?/br> “嘿嘿,還長高了呢?!蹦景子行┬◎湴恋匕浩鹆讼掳?,和自家先生比劃了下身高,發現自己高了一寸有余,頓時樂開了花,“先生您好像也……噫……胖了?” 等等,我親愛的老師,學生獨身在外歷險,您就算沒有茶飯不思的擔憂,起碼也要禮節性地憔悴一點吧?怎么紅光滿面的?這狀態這感覺,反倒是年輕了十歲??? 木白有些被打擊到。 “先生這是一樁心事放下后的大喜?!彼坪蹩闯鰧W生心中的腹誹,王老先生輕輕拍了下他的爪子,隨后將大半重量壓在了小徒弟身上,示意木白扶著他走到了老人身邊。 兩位半百老者久久相對,忽而,兩道熱淚滾滾而下,二人一個喊著“景濂兄”一個喊著“子充兄”抱在了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木白:囧。 突然感覺自己好多余??! 木白左右看看,一眼就看到弟弟噠噠噠走了過來,于是也順勢抱起了心愛的弟弟,一起加入到擁抱的隊列中。 無人可抱的爾呷師兄,頓時感覺有那么點不太舒服了。 第36章 “阿兄,阿兄,不能抱抱!會壓到小寶寶的!”熱烈感動的重逢戲份被小孩尖銳的叫聲打斷了,木白茫然地松開懷抱,任由木文靈活地跳到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掀開衣襟,露出了一二三……三只毛啾齊齊探出腦袋,和木白對上了視線。 木白:??? 為什么就三日不見,弟弟就又撿回來了三只雞?話說他是怎么塞進衣服里頭的? 不,等等,弟弟不會把這三個小家伙塞了一路吧?雞多能拉??!木小文你不是有潔癖嗎?哥哥我出點汗就接受不了,小雞拉便便就無所謂嗎?也太雙標了吧! 木小文驕傲地對目瞪口呆的哥哥說:“這是阿花的崽崽!” 一邊說他還小心翼翼地將三只小東西從衣服里掏出來放在地上,大大方方地展示給兄長看。 木白定睛一看,頓時有些無語。這褐毛,這眼線,這爪子,分明是大號的鵪鶉…… 木白回想了下阿花被送到昆明的時間,再看看面前的小毛啾,覺得怎么看都對不上,話說為什么弟弟就帶了三只幼崽來? “它們的mama呢?” 木文小嘴一扁:“它們的mama也變成星星了,阿兄,文兒想幫它們找爸爸,好不好呀?” 我覺得可能不太好。木白嘴角抽了一下。 找爸爸,那不就是送阿花那邊嗎?姑且不說這三只好像不是孔雀,哪怕真的是孔雀幼崽估計阿花也不會管。 雉科大部分的禽類都是大男子主義盛行,孔雀也不例外。 一般情況下孔雀都是一夫多妻制,雖然是群居動物,但雄性一般不承擔育雛的責任,照顧孩子完全是母親的工作,如果把三只小孔雀送過去,沒準阿花還會覺得這是來搶奪它地位的潛在敵人。 到時候要是真的發生了什么慘劇,弟弟脆弱的小心臟會不會受到重創? 這姑且不論,阿花現在可是被留在了昆明的中軍大帳內,雖然傅友德給這位養子留了幾個兵士負責傳訊,但昆明距離芒布路并不算近,若有緊急軍情也罷,送三只毛啾過去算怎么回事?這公器私用的影響未免也有些太糟糕了。 那把阿花接過來呢?木白認真思考了下這個可能性。 昆明的氣候四季如春,草木豐榮昆蟲也多,比起地處山區寒暑分明的芒布路,那兒才是孔雀最喜愛的生活環境。 最關鍵的是昆明還有野生的孔雀族群。有族群意味著什么?有老婆啊。 在他們離開之前,重新長好羽毛的阿花已經摩拳擦掌準備找老婆生蛋蛋了,你說這時候把阿花帶回來當奶爸,這對阿花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 木白有些猶豫該怎么和弟弟解釋這個問題,而因為他的長久沉默,木文的圓眼睛里已經沁出了兩泡淚花。 小孩兒特別乖巧,盡管遭到了兄長無聲的拒絕他也不大喊大叫,只是扁著嘴低著頭,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這樣子看起來更可憐了。 木白心軟成了一片,但又實在為難,下意識扭頭看向了自家先生。 原本和朋友把臂相談的王老先生注意到弟子這兒的情況,腳下一轉,愣是拉著朋友轉了個身,用后背對著他。 被突然轉了半圈的老人家一呆,“王子充,你做甚?” “哎呀,這是你這個沒有可愛小徒弟的老頭不能理解的煩惱了?!蓖趵舷壬恍?,左右一看,愣是沒發現周遭哪兒有適合說話的地方,干脆拉著人上了牛車。 至于撲簌簌落淚的小小徒弟?嗨呀,那不是還有他哥哥在嗎。 牛車上有個簡陋的小艙室,里面備了些茶水果盤,似乎為了讓人坐得舒服,還鋪了柔軟的被褥。 八月的滇北日照強烈,但若是避開日光,就會清晰感覺到山巒吹下的風也帶著絲絲涼意,相當愜意。 宋濂呼了口氣,他年紀大了,方才坐在大太陽下頭曬了會,加上驀然間見著友人情緒起伏有些大,如今還真是有些暈乎。 緩了緩之后,宋濂拍了下屁股下頭的軟墊,見老友動作熟稔地從小箱子里摸出了幾個鮮花餅放在桌案上,頓時氣樂了,“王子充,你這老小子過得倒是不錯,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也沒好到哪兒去,丟了半條命?!蓖趵舷壬行┻駠u,他從邊上的一個小火爐上拿來了一壺熱水,頂著老伙伴詫異的目光往里頭丟了一小把茶葉,又放在爐子上加熱片刻后給宋濂倒了杯茶:“嘗嘗吧,本地人的喝法?!?/br> 宋濂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入喉滑潤卻苦澀。 這是當然的,以往有人用煮茶法的時候都要往里面撒點降苦味的東西,而方才這老王可是只丟了茶葉,沒放別的佐料。 茶水咽下,齒縫間卻漸漸透出了一抹甜來,他不由一愣。 “有意思吧?”王袆笑了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初初也不習慣,但后來也吃出了幾分意趣。這茶就和這塊土地一樣,初嘗一口,是苦的,苦勁過去了,就越來越甜?!?/br> 要讓王袆說,云南這還真不是個好地方,山高坡陡,土壤貧瘠,日頭極大,偏偏溫度不高,欺騙性十足。老頭他剛到這兒一個沒注意在陽光下頭睡著了,愣是給曬到脫皮。蛇鼠蟲蟻比起北方多了不知幾倍,個大且帶毒。蔥郁的山林中潛伏著各色猛獸,民眾不識教化,俗鄙聞者頗多。 但這又是個好地方,這兒有谷地,有地熱,有連綿的草場,有天然的氣候優勢所培育出的植物寶庫,有富饒而多彩的本地文化。這兒的人未得教化,卻天然而質樸,感恩而知足。 王袆便是因此在死局之中活下來的。 洪武初年,在將北元勢力趕入大漠后,云南變成了朱元璋眼中最閃亮的一顆釘子,那閃閃發亮的模樣根本無法讓人忽略。 但彼時全國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群雄逐鹿也好北驅蒙古也罷,都將這塊土地的資源壓榨殆盡。 朱元璋是窮苦人出生,他也最清楚戰爭對于普通平民意味著什么,因此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打破如今的平靜,因此他在洪武四年緊急召回出使吐蕃的王袆,令其領使節團出使云南,說服當時的梁王投降大明。 這在外人看來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要說服一人背離自己的宗主國,要么靠誘,要么靠勢。 梁王不管怎么說都是居于群山之外,有山巒瘴氣庇佑,外攻不易,守成卻不難。 何況梁王若是做北元的梁王,他就是一地土皇帝,若是投了大明,別的不說,云南是肯定不會讓他繼續待下去的,又要防備他和北元接觸,他的命運要么就是囿于應天府天子眼皮下,要么就是發配西北和沙子為伴。 無論如何,大明都給不出能夠讓梁王心動的價碼。 那靠勢呢? 大明建國不過四年,北有北元,東有倭寇,誰都清楚大明的皇帝不可能在此時和云南開戰。 既然無誘無勢,王袆要如何說服梁王在此時投靠?沒人認為他能完成這個任務,所有人都覺得王袆此行是去送死。 明、元之間已是仇深似海,可沒有什么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說法。 王袆則不,他帶著躊躇滿志與滿腹經綸,懷著著必死之心走了五個月,于洪武五年六月抵達了昆明。見到梁王的第一時間,他便侃侃而談,將如今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滿朝文武均相顧駭然,生出投明之心,然彼時梁王心存僥幸,只是安排王袆住在使館內,使出了萬能的“拖”字訣。 “我當時對此等情況亦是有了預料?!被貞浧饚啄昵白约旱呐e動,王袆忍不住撫須,“于是我拿使館當做了學堂,開班授課。凡是有意學我漢家文化者均可入學,如此,倒也與不少學子結緣?!?/br> “若是再給我些時間,我有把握能夠勸通梁王。只可惜時不我待,彼時北元逃入荒漠,彈盡糧絕,他們是絕不可能放棄云南這個糧倉的。我抵達云南后半年,北元便遣使者至云南,梁王生怕與大明交往之事被察,便將我藏于民居,不料還是被察覺,使者令梁王殺我以證其無不臣之心?!?/br> 王袆說到這兒搖搖頭,嘆息一聲,眼中帶上悲愴,“我已做好殉國準備,怎料有一服兵役之士聽過我一堂課,便覺與我有師生之情,不愿我死,遂冒死相救。然梁王為表心意,派出的追兵眾多,他不過一人爾,又如何能擋千軍萬馬?” “那人原是個獵戶,他將我托給其同鄉,換上了我的衣裳帶著追兵入了林子,故意引來猛獸……”一語未完,一行熱淚已從眼角滑落,老人哽咽不已,“我被那獵戶的同鄉帶走,逃到了他的家鄉,得村人庇佑,隱姓埋名茍活至今,唯一想看見的,便是云南歸附那一日!如今,我已如愿?!?/br> 宋濂沉默許久,長嘆一聲:“當真義士?!?/br> 他與王袆當年均是儒家大拿,桃李滿天下,見才心喜是尋常,傳道授業更是本能,從不圖回報,沒想到末了竟有人為了這半師之誼付出性命。 著實可敬可嘆。 待到王袆情緒稍穩,宋濂又將自己來到此處的前因后果說與老友。 比起王袆的驚心動魄,他的經歷倒更有些怵目驚心的味道:“吾那不孝孫兒牽扯進了胡惟庸案?!?/br> 王袆頓時大驚,滿是不敢置信。胡惟庸案之大牽連之廣,連他在云南都有聽聞,“慎兒,他不是一向行為謹慎,怎的會?” 宋濂擺擺手,“再謹爾慎之,也避不開官場人情,當年之事,不提也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