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自常家村去縣城,只有一條常年踩踏出來的羊腸小徑。 常瑛抬手按了按斗笠,哀怨地看著前方的牛車越走越遠,駕車的老頭悠悠哉哉地甩了個鞭花,在那泥土路上蕩起一陣煙塵。 沒錯,坐牛車去縣城的一人兩文錢,她現在都掏不出來。 落在她身后的趙恪自覺地扛起了籮筐,轉身提醒她:“還不快走?” 或許是被常瑛這一臉生無可戀逗到,他素來正經的臉色上竟罕見地露出些笑意,那副老成的模樣減輕不少,隱約間透露出些許少年稚氣。 “這就來?!毙」媚锼Φ裟樕系木趩?,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 二人踏著那曲折蜿蜒的羊腸小道一路向前,背后灑滿了噴薄欲出的朝霞。 雖有人一路相伴,但走了兩個時辰之后,常瑛還是被累得不行。且不說那被汗浸染的衣衫,單是那糙布做成的麻鞋,就惹得她腳上長了不少水泡。 柳蔭里的小縣城遙遙在望,二人緊咬著牙一聲不吭,不約而同地加快步伐,終于順著如織的人流入了城。 松陽縣城并不大,承平三十年之后倒也頗為熱鬧。 尋到西市之后,二人翻遍全身,這才湊齊了十個銅板。咬牙交了司市之后,勉強得了塊偏僻的落腳之所。 鋪開攤子之后,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氣便徐徐送入路人的腹腔,勾得不少人在此駐足。 “小姑娘,這帕子怎么買?”跨著竹籃的婦人見自家閨女眼巴巴地瞧著,便停下來問價。 “十文一方?!背g换挪幻?,帶笑回答。 “嘶——這也忒貴了?!眿D人搖頭感嘆,拉著頻頻回頭的女兒就走。 出師未捷,小姑娘倒也不沮喪。 這帕子質地不差,吳氏自秀坊拿的素胚都要三文錢一張,刺繡滾邊地忙上一整天才能制好一方。 加上她師父生前特地跑到桂州三年,探訪而成的熏制手藝,買上十文錢絕對值當。 果不其然,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有位頭簪茉莉的新婦,拉著丈夫的手上前。 這二人的衣著打扮,顯然比常瑛身上那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新上不少,眉宇間也少了幾分奔波謀生的勞苦之色,顯然家境殷實。 “相公你瞧,以茉莉熏作帕子,倒是少見?!毙聥D美目盈盈地瞧著丈夫,看起來與之感情甚好。 “衡娘愛香去東市的妙儀坊買了便是,何故看上這路邊的東西?”丈夫瞧一眼守在攤前的兩個半大孩子,不太贊同妻子的眼光。 “可是……” “荔枝鄉里玲瓏雪,來助長安一夏涼。這位jiejie既肯舍卻釵環,頭簪茉莉,便是極出彩的心思,怎么會為嫌棄我們鄉野之人?”默不作聲的趙恪忽然開口,斯文白凈的小臉倒叫人平添幾分好感。 “你念過書?”丈夫方才輕慢的眼神頓時變了,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這個半大少年。 趙恪朝他拱一拱手:“少時被父親教過兩年,不值什么?!?/br> “你瞧瞧,你瞧瞧,這位識字的小哥都道我眼光好呢?!泵泻饽锏男聥D有些得意,“他方才念的詩我雖聽不大懂,卻覺得極好?!?/br> “好好,為夫這便與你賠罪?!碑斚伦x書人金貴,平日里難得碰上一個。那男子倒不差這些錢,也愿意結下一樁善緣,當下爽快地掏出一串小錢,“這茉莉熏的香帕,我們買一對兒便是?!?/br> “謝您惠顧?!背g恿辆ЬУ?,說出一串吉祥話,“您二人必定琴瑟和鳴,永結同心?!?/br> 年輕的夫婦笑一笑,轉身匯入人群。 晃蕩著手上那叮當作響的一串銅板,小姑娘獻寶似的捧到趙恪跟前:“咱們可算是開張了?!?/br> 有一便有二,隨著西市的人漸漸多起來,兩個半大孩子那一方小小的攤位也不斷被人光顧。 雖不是人人都肯拿出十文錢買上一方帕子或是團扇,可常瑛并不沒有任何的不耐煩,依舊笑盈盈地招待。 如此倒有不少人對這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頗為喜歡,待到日過正午,二人背來的熏香帕子與團扇便所剩無幾。連常瑛特地留作裝飾的那幾枝開得正嬌嫩的新鮮茉莉,也被人連送帶拿地討要了去。 眼瞅著身上的錢串越發有分量,原本寡言的趙恪緊緊捂著身上“數額巨大”的銅錢,越發地緊抿著唇不吭聲。 少時不知這些阿堵物珍貴,自打他爹常夫子去后,料理喪事便把窮困的趙家花了個底朝天。這陣子他日日依靠野菜與稀粥度日,如今捏著這區區一把銅錢,倒有些不真實感。 半大少年沉默地望了一眼東城的方向,原本沉寂的心事忽然又生出些微弱的期望。 西市的人流漸漸散去,人人來去匆匆。半晌沒見到前來問價的路人,常瑛忍不住摘下頭上的粗布頭巾嘩啦啦地給自己扇一扇風。 早上日頭還沒出來她便同趙恪從家中出門,一氣走了三十里路。眼下都到了未時,早就饑腸轆轆了。 她點了點剩下的那兩張帕子,再瞧瞧自己那細瘦的胳膊腿和趙恪蒼白的唇色,決定見好就收。 收攤的話正欲說出口,前頭的人流忽然一陣喧嘩。 一輛青篷馬車堵在了西市那狹窄的小路上,原本還算暢通的道路頓時阻塞起來。眼看著那輛馬車越來越近,常瑛不得不抱著那帕子向后退。 誰料那馬車經過之時,卻忽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暗色的車簾下探出一只白凈的手來撩開了車簾,里頭坐著的妙齡姑娘俏生生地探出頭來,沖著她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 常瑛微微怔了一下,頓時反應過來,抱著帕子上前答道:“姑娘,是依照家中香方熏制的茉莉帕子?!?/br> 那梳著雙丫髻的少女頭上的銀制步搖輕輕晃動,顯然是不信:“依你這樣的穿著打扮,怎么會拿得出世家才有的香方?” “家父念過幾年書,曾無意得到幾張粗淺香方?!鄙倌曛浪@話的意思是質疑香方來源,默契地開口相幫常瑛。 “原來如此?!鄙倥c了點頭,“書香里留下來的東西,倒也配得上姑娘我?!?/br> “給你——”她也不問價,抬手朝常瑛拋了一把銅板,拿過剩余的帕子,放下車簾便走。 常瑛被她灑得有些狼狽,手忙腳亂尋了半天散落的銅錢。 “你倒好脾氣?!壁w恪默默地幫她撿拾,有些不滿地盯著那輛一路橫沖直撞的馬車。 “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常瑛埋頭數錢,輕輕拋了拋那足足三十幾枚銅錢之后,臉上并沒有什么不快,“這人今日能如此張揚,來日自然少不了自討苦吃的時候?!?/br> 區區一個小丫頭,常瑛一心帶著常家過上好日子,并沒有把對方放在心里。 或許是被她這淡然的態度影響,趙恪亦是收了心頭的那一絲不快,被常瑛拉著收拾了攤位,前去祭一祭五臟廟。 不遠處買湯餅的婆婆攤前熱氣騰騰,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口袋了有了錢常瑛心情大好,利落地排出四個銅板,給自己和趙恪叫了兩大碗湯餅。 那婆婆動作熟練,顯然是做慣了的,沒一會兒便端上來兩碗香氣四溢的湯餅。 這湯餅小攤樸素不起眼,味道卻是極好。 勁道齊整的面齊齊地碼在碗中,被那guntang的湯汁包裹著,與碼在上頭的脆嫩小菜一起,組成了一種夏日里難得的清爽,足矣告慰他們勞累了許久的身體。 常瑛埋頭苦吃,幸福地幾乎要落下淚來。 天知道這些日子她日日稀粥野菜糙面窩頭的吃著,是多么想念這一碗簡簡單單的素面。 ※※※※※※※※※※※※※※※※※※※※ 謝謝每一個給我留言的小可愛,每天被數據凍得瑟瑟發抖之后,還能看見你們的身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