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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會來瓊州?” 即使是憤怒都無法阻擋董經緯的思維。都這么問了,那就說明被嫡祖母趕出來是有隱情的。既然不是被趕走的,那就多半是主動的了。 他冷著臉回答道:“父親是主動向祖父要求來瓊州的?” “是”。 這個回答早在董經緯預料之中。這么多年,他不恨那位嫡祖母,卻恨那位親祖父。 哦,還有他這位體體面面的世家子父親。 為了維持狗屁倒灶的體面,一家人擠著一進的小院子,還得蓄養三名仆婢。 分明聘上了縣學的文書,卻又要藏狗屁的拙!以至于時至今日都無法升上去,與他同期進去的,基本都升上了。而他時刻踩在年終考核不合格的邊緣,只等著隨時抽身離去。 拿著那一點微薄的月俸,平日里還要依靠母親和姨娘的繡品做家用補貼。 假如不是他拼命學習,以賺取高額的獎學金,他家早就敗落了。 就這樣眼前這個男人竟還能對母親和姨娘的付出視若無睹?;蛘哒f,即使再心疼,都比不上他所謂的明哲保身來的重要。 董經緯何其恨他! 越是恨,他就越平靜。 “爹,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和祖父是為了防止雞飛蛋打,所以要把雞蛋放在多個籃子里。于是干脆就各個子弟投效各方勢力”。 “但是,爹,沈先生和周大人分明很有前途??!”他們勢如破竹拿下了南越和晉安。甚至假如這一仗順利的話,拿下明州也不成問題。 董經緯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要學習呂不韋投資某位霸主以圖謀家族發展,那你既不深入這位霸主的勢力,卻又一家老小都在瓊州,與勢力產生了表面交集。 看上去隨時隨地可以抽身,一副進可攻退可守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兩頭都不討好。 這個迷惑困擾了董經緯五年了。 “經緯,你五歲來瓊州,迄今也快有十一年了吧”。 董經緯木著臉,點點頭。 “那你對瓊州感官如何?” 董經緯看著父親,本能的選擇了一個中不溜的回答,“挺好”。 “挺好”,董棟梁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苦笑起來,“一個無君無父無綱常的地方,也配叫一個好字?” 董棟梁滿面倉惶,“地處人間,卻仿佛身在鬼域!” 董經緯在那一刻終于明白了他父親的痛苦。 他自幼長在瓊州,初入縣學就要慢慢接受瓊州沒有皇帝的灌輸。 等到了縣學第三年,史學課的先生甚至要告訴他們皇帝二字的由來??疵靼琢思姨煜碌谋举|,再看去所謂的天子,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覺格外可笑。 所以他無法董棟梁的痛苦。他怎么也想不到董棟梁接受了接近三十年的儒家教育,卻在三觀徹底定型后來了瓊州這個地方。這里的一切對于董棟梁這種讀書人而言,簡直等于基本的常識都被碾碎。 在神應港,那時候他隱隱感覺不太對勁,然而一住就是三年,直到董經緯年滿八歲,拿著縣學的課本回家,他終于意識到了哪里不對。 這地方,儼然已沒了禮,沒了皇帝??善坪跞巳硕歼^得很安樂。 致君堯舜、擇一明君輔佐的理想尤在,大齊皇帝遭遇jian佞蒙蔽,把天下搞得一團糟的過往歷歷在目,瓊州目前沒有皇帝卻堪比太平盛世。 這三者撞在了一起,撞得董棟梁三觀粉碎,五臟六腑如火燒。 精神上的痛苦能把人壓垮,所以董棟梁一方面覺得瓊州這地方很好,周恪與沈游很有前途,一方面又覺得這地方宛如鏡中花水中月,稍有不慎,即刻滅亡。 所以他左右徘徊、猶豫不決,既不愿意徹底投靠沈游,又不愿意離開瓊州。以至于只好堅持所謂的藏拙,以便于明哲保身,等著萬一沈游滅亡,他也好隨時隨地抽身離去。 董經緯終于理順了父親的邏輯。緊接著,他茫然的看向眼前這個男人。 董經緯忽然就覺得很可笑,“爹,您不是深謀遠慮,而是杞人憂天”。 他一雙眼睛亮的驚人,竟然大笑起來,“無數人都被綁在這艘戰船上,從瓊州到南越,再到未來更多的地盤。升斗小民艱難求生,只要日子能夠過下去,沒人在意有沒有皇帝?!?/br> “相反的,瓊州已經證明了,沒有天子,日子一樣能過下去!甚至不需要再供養貪婪無度的皇家人,百姓們的日子可以過得更好”。 董經緯嘲諷道,“當然,爹,你是要擔心以后的。假如將來沈先生失敗了,瓊州覆滅了,那就說明這樣的制度不合適,天下在大亂過后自然會回到你所謂的正軌,產生下一個皇帝。然后就是大亂,大治……不斷循環在王朝更迭的戲碼里”。 董棟梁看著少年稚嫩卻初顯鋒銳的眉目,竟然隱隱感到了一絲絲恐懼,像是數千年厚重的歷史壓在自己身上,壓的董棟梁下意識避開了董經緯的眼睛。 董經緯卻絲毫不懼,他平靜的繼續下去,重復講述著沈游在史學課本上無數次強調過的內容。 “爹,如果皇帝真的是天命所歸,那為何堯舜禹是禪讓的,為何王朝換了一個又一個,為何每一任開國皇帝個個都不同姓”。 他嘲諷起來,“難不成老天爺有那么多個不同姓的兒子?那老天爺自己姓什么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