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櫻 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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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縉云坊二樓包廂中, 陸云渡一人端正跽坐,即使他對面空無一人,他還是極有耐心地往對面的茶杯中斟茶。 清亮茶水緩緩注入青瓷茶杯中, 氤氳出一片熱騰騰的霧氣。 “吱呀”一聲門響,陸三郎抬頭望向那前來之人,面上浮起一絲溫和笑意,“大哥?!?/br> “叫阿云久等了,是大哥的錯?!眮碚咭簧盹L塵仆仆, 額上還掛著幾點汗珠, 但絲毫不減于他溫潤如玉的氣度。 兩位郎君相對而坐,一個氣勢凜冽仿佛出鞘利劍, 一個謙遜溫和如春風拂面,細看之下, 兩人雖氣度南轅北轍,眉眼卻是生得極為相似。 能被陸三郎稱為“大哥”的人, 自然只有陸家大郎陸聞君。 陸聞君仿佛一塊璞玉, 接人待物無一不溫柔敦厚。這么多年, 他做過最離經叛道的事,也不過是以陸家嫡長子的身份經商罷了。 前朝打通了漢地與西域的商路, 自此駝鈴悠悠,無數商人在這條橫跨千里的商路上來往不絕, 將中原的絲綢與茶葉運送到遙遙大漠中,將西域的奇珍異寶送回中原。 其中最大的商隊,便歸陸聞君所有。 三個月前,他更是親自帶著商隊走了一趟西域, 今日才剛剛返程抵達金陵。 “大哥說的這是什么話, ”陸云渡親自送上茶水, 才道:“祖母很是掛念大哥?!?/br> 陸聞君接過弟弟手中茶水,笑道:“舟車勞頓,今日就不去叨擾祖母她老人家了,明日收拾好了再回府上吧?!?/br> 兄弟倆正說著話,陸聞君的貼身長隨忽然上前幾步,向主子使了個眼神,示意有要事回稟。 他們數月未見,此時忙著接風洗塵,正是忙碌的時候。若無要緊事,長隨自不敢輕易上前來打擾,必定是有事要他親自處理。 他們兩人關系極好,自不必講究那些虛禮,陸聞君放下茶杯,示意長隨回稟。 長隨這才彎腰低垂腦袋道:“回二位郎君,西城當鋪掌柜遞來消息,道有人拿了件東西來典當?!?/br> 陸聞君生意做得極大,商隊只是他生意中的一小部分,典當行也有所涉獵。他知道自己身邊的小廝斷不會這樣吞吞吐吐,一定是這東西有古怪,顧忌著三弟在身邊,不好開口。 陸云渡何許人也,他自不會叫大哥為難,兄弟間也不必虛偽客套,他略一點頭,便要起身往內室而去。 “不必,”身后突然響起大郎君溫厚的聲音,他笑道:“有什么事是三弟聽不得的?你且說來,勿要多事?!?/br> 那長隨是府里的老人,知道世子爺的脾氣的,他小心翼翼地覷一眼三郎的臉色,最終選擇忠于自家主子的命令。 “有個姑娘拿了件首飾來典當,正是前段時間三郎君命人打的耳墜子?!?/br> 聽清楚是何物后,大郎君嘴角笑意有一瞬間的遲滯。 前段時間他人還在歸途中,鋪子里遞來消息,道三郎送來一塊寶石,命人打制成一對耳墜子。 一向冷心冷肺的陸三郎,竟然主動提出要制一對姑娘家用的耳墜子,這事已經夠離奇了,然而當他知道弟弟送出的竟然是那塊紅寶石,他就更激動得難以自制了。 只因這寶石是當年先夫人留下的遺物,是要留給未來的世子夫人的。 他那木頭似的三弟終于要開竅了! 意識到這耳墜子可能是要送給弟妹的,大郎君即使人還在千里之外,卻仍是萬分上心,不但特意請教了西域的能工巧匠,還花了幾個日夜親自繪圖,這才讓人快馬加鞭,把圖紙送回金陵去。 然而這小娘子竟然把耳墜子給當掉了,還傻愣愣地送到他的當鋪上來…… 三弟好不容易開竅一次,竟碰了一鼻子灰。饒是大郎君向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時臉上也有點哭笑不得。 陸云渡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他面上的云淡風輕立馬被怒色取代。 “何時的事?” “就在方才,掌柜的不敢做主,知道郎君今日歸家,這才趕緊遞了消息過來,人應該還在鋪子里沒有走遠?!?/br> 長隨被三郎君眼里的狠厲嚇了一跳,低下頭連忙回稟道。 他冷哼一聲,抬腿就往外而去。 陸聞君多少年沒見過他這幅惱羞成怒的模樣了,只覺得新鮮不已。然而此時弟弟盛怒沖動,他搖搖頭,苦笑著跟上去。 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 * 櫻櫻坐在當鋪廂房中,幕籬的雪白輕紗委地,將她身形都遮掩住。 她手中緊緊握著一方拳頭大小的楠木盒子,隱在輕紗下的眸子盯著門外,始終保持戒備。 這當鋪老板看過耳墜子后,說了一句要同鋪子里的鑒寶師傅商量商量價格后,就轉身離去,遲遲沒有露面。 等的時間越久,櫻櫻就越是心神不寧。 就算她留了個心眼,特意饒了遠路,挑了這家看起來窗明幾凈、應該是做正經生意的當鋪,但她一人孤身前來,誰敢保證當鋪老板不會見財起意,謀財害命? 她知道女子身份不便行事,但此事萬不可交給別人去做,就連貼身侍女婉月,都得死死瞞住。 等的時間越長,她心底的不安就越發濃烈,正想起身先走為上時,那留著山羊胡子的掌柜終于姍姍來遲。 “讓姑娘久等了,還請姑娘勿要見怪?!?/br> 不知為何,這掌柜分明守禮地沒有向她看過來,櫻櫻卻覺得鋒芒在背,仿佛有人在暗地里冷眼打量著她。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斷這掌柜的絮絮叨叨,冷聲道:“我改主意了,不當了?!?/br> “哎姑娘,這字據我可都拿過來了,姑娘怎能說反悔就反悔?” 櫻櫻不愿同他糾纏,只道:“看掌柜的也是個正經生意人,難道還要強買強賣不成?” 那山羊胡子掌柜想起主子的交待,急了,報了個略高于市價的數目出來,“姑娘可要好好考慮,金陵城中能一下子拿出這么多現銀的鋪子可不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br> 這個數字的確令櫻櫻難以拒絕。 時間已經約定,她耽擱不起。她今日在老太太跟前軟磨硬泡了好一通,才得以單獨出門,此時若是重新尋一家當鋪,商談價格,不知還要耽誤多少工夫。 而每多耽誤一會兒,她就多一分危險…… 想到那張紙條和背后源源不斷的麻煩,櫻櫻終于軟化態度:“好,就依你說得辦?!?/br> 這家當鋪效率極高,沒多久就送了一筆銀子上來,櫻櫻接過,轉身匆匆離去。 趕到約定的酒樓,剛走進一樓大堂,就見角落里坐著一個男人。 這人年紀同櫻櫻差不多,一身粗布衣裳雖然半新不舊,但還算漿洗干凈,面容平平無奇,瞧著敦厚老實,扔在人堆里毫不出挑。 即使隔著一層輕紗,影影綽綽地看不清,盧遠卻還是一下子就把她認了出來,連忙起身相迎。 畢竟這酒館只是平頭百姓消遣的地方,突然來了個仙女似的人物,除了一步登天鯉魚躍龍門的那一位,還能有誰? “姑娘,你可還記得我?”見她婀娜行來,盧遠不敢直視,只得訕訕開口道。 他前陣子在金陵街頭閑逛,忽見一輛華蓋馬車從青石板路上駛過,他哪里見過這樣華貴的馬車,知道是貴人出行,連忙退避到一旁。 清風恰巧吹起一線窗簾,他心底實在好奇得緊,就大著膽子瞧了一眼。 馬車中的郎君面如冠玉,冷清卓絕得叫人不敢直視,然而郎君身邊的那姑娘,卻是叫他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只因這姑娘,同他幼時在吳縣鄉下尼姑庵見過的小姑娘實在生得太像。 他親爹死的早,族中又沒什么親戚可依靠,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娘索性帶著他住到了尼姑庵的客房中。 那尼姑庵香火冷清、房舍破敗,僅有兩三個年老的尼姑,連帶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聽庵里的老尼姑說,這小姑娘是個棄嬰,當年從河里順水漂到尼姑庵后的小溪中,去洗衣裳的尼姑見了,出家人慈悲為懷,這才把棄嬰撿了回來,養在尼姑庵中。 沒住上一年,他娘改嫁,盧遠也就跟著去了繼父家中,只是不想數年過后,竟在金陵見到了當初的小女孩。 櫻櫻用手絹擦了擦臟污不堪的長凳,斜簽著坐下,這才輕笑道:“怎么不認得,當初盧大哥對我多有照顧,我都記在心里呢?!?/br> 她雖然帶笑,掩在輕紗下的美目卻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之人。 她本不必親自前來,甚至大可裝作他認錯了人。但是她必須要弄清楚,盧遠除了知道她幼時在尼姑庵的經歷,還知道些什么。 美人輕言細語地同他說話,盧遠窘迫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搓著手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櫻櫻不愿在這等魚龍混雜的地方多待,小心試探道:“盧大哥不在吳縣待著,怎的到了金陵來?” “家中娘親患了怪病,在江南瞧遍了名醫,銀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也不見好,只好上金陵來碰碰運氣?!彼坪醪桓铱礄褭?,只眼觀鼻鼻觀心地老老實實回答道。 聽他如此答復,櫻櫻便知他來尋自己所為何事了,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她才道:“原來如此,盧大哥還是這樣孝順,伯母當真是有福氣的?!?/br> “盧大哥從前照顧過我,我心底也把您當半個哥哥看待,您必定也奇怪我怎的到了金陵?!?/br> 說到這,櫻櫻略頓了頓,才繼續道:“當年蒙難流落,全是家中惡仆蓄意所為,后來費了好一番功夫,家中父母才在庵中尋到我?!?/br> “只是不想我才同父母團聚,父母竟相繼撒手人寰,不得已,才投靠到了親戚府上來?!彼f著,嗓音中帶上些許哭腔,微微顫抖,其命運之坎坷,令人聞之嘆息。 “姑娘受苦了,眼下尋到親人,好日子還在后頭呢?!北R遠聽了她的一番說辭,搜腸刮肚半天,才艱難尋出兩句安慰的話來。 見他還和從前一樣老老實實,是個鋸嘴葫蘆的性子,對她的說辭也沒有半點質疑,櫻櫻漸漸放心下來。 看來后來那一連串的事,他的確絲毫不知,先前是自己多慮了。 時間已經不早,櫻櫻從袖中拿出一包銀子來,放到桌上,“盧大哥,既然伯母身患怪病,想必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這點銀錢你先拿去應急,也當是我報答從前伯母的照顧?!?/br> 她自然不是什么菩薩心腸、散財童子,只是從前她在尼姑庵中,即使穿了一身灰撲撲的土布衣裳,村子里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盯著她。 小時候的盧遠跟現在一樣忠厚老實,替她解決過好幾次麻煩。她此時送上一筆銀子,既報答從前的恩情,也好借此把他遠遠打發走,一舉兩得。 盧遠臉上漲得通紅,連連擺手推辭,說什么也不肯要。 他這番作態,反倒讓櫻櫻更是放心。 然而隔著一層輕紗,她卻沒察覺盧遠在瞧見那一袋銀子時,眼底涌動的渴求。 幾番推辭不下,總算將銀子送了出去,櫻櫻站起身來,道:“盧大哥你也是知道的,我寄人籬下,不好隨意在外走動,往后……” 盧遠把銀子揣進懷中,想也不想就道:“我知道的,治好我娘的病,往后就不再來叨擾姑娘!多謝姑娘的大恩大德!” 櫻櫻要的就是他從此消失,再不出現。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后,她輕輕頷首,轉身離去。 只是不知為何,當她登上馬車時,方才在當鋪中感受到的窺視感,不知為何又冒了出來,似乎要把她盯出個洞來。 櫻櫻不想多事,連忙上車。 二樓臨街窗邊,陸云渡手中緊握那裝耳墜子的小盒子,盯著她遠去的身影,滿目陰翳。 確定人已經登上馬車離去后,盧遠快步出了酒館,卻是拐進了小巷深處一座宅院中,三兩下就沒了人影。 這宅院外觀瞧著平平無奇,繞過前院,后面卻是別有洞天。 數十人圍在桌邊,搖骰子下注之聲幾乎掀翻屋頂,赫然是個地下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