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老族長忌日當天的吊唁席, 之于謝松柏等人來說, 是一場松口氣的家宴, 畢竟老族長去了, 他們這些兒孫就少一份負擔。 謝行儉被謝家旁支兄弟們拉出去說話時, 謝松輝早就喝的伶仃大醉, 此時正東倒西歪的伏在桌上跟一幫爺們劃酒令呢。 謝行儉嘴角揚起的笑容頗有幾分譏諷, 想著老族長生前是何等人物,怎么幾個兒子就這么不是東西。 “松青叔呢?”謝行儉目光冷清的瞥向圍在他身邊的幾個同族小伙伴,又問, “松柏叔身子可有礙?” “松青叔帶著人去外頭報喪去了?!币粋€十來歲的男孩支吾開口,“松柏叔說他有些不舒服,剛讓嬸子端了飯菜進屋?!?/br> 男孩的話剛落地, 謝松柏的房門恰時從里頭被打開, 出來的婦人雙手端著一張托盤,托盤上擺著幾個碗, 都是空的。 謝行儉轉過頭, 微笑道:“嬸子, 我松柏叔沒事吧?” “好…好…著呢?!眿D人眼神四處躲閃, 心虛的不行。 “我瞧著是不錯?!敝x行儉目若寒冰, 沉聲而笑:“暈了還能嚯嚯掉三大碗飯菜, 胃口能不好嗎?” 謝行儉這話說的跟直接拆穿謝松柏故意裝暈沒兩樣,端碗的婦人算是臉皮厚的人,這會子臉色都忍不住各色交加, 精彩萬分。 隔壁桌的謝行孝聽到動靜, 隱隱覺得不妙,忙放下酒盅拉著謝行儉往家里走。 “適才的話我都聽到了?!敝x行孝平靜的道。 謝行儉不由自主的止住腳步,以為他哥要教育他,便咬牙恨恨道:“哥,我沒有對松柏叔不敬,是他騙人在先?!?/br> 吊唁席開時,就屬老族長的三個兒子最忙,平時謝松柏可以拿年紀大不方便做借口,但今天不行,謝松柏必須出來迎客,然而謝松柏為了逃避麻煩,竟然裝病。 這是人干的事嗎?謝松柏那三大碗飯怎么吃的下去! 老子尸骨未寒,他這個兒子倒好,連最后的體面都不愿意給。 “我指的不是這事?!敝x行孝緩緩踏前一步,將衣擺往謝行儉鼻尖湊,“聞到什么味沒有?” “酒……”謝行儉脫口而出。 衣擺上有淡淡的酒漬,應該是在吊唁席上沾到的。 “不止酒,”謝行孝看向弟弟,道:“我剛陪幾位族叔喝了小半杯,還吃了rou?!?/br> “哥!”謝行儉一驚,大叫道:“你怎么也學松柏叔,老族長可是把你當親孫子看……” “你聽我說完?!敝x行孝出聲打斷謝行儉,嘆道:“我舍不得老族長不假,但爹在閣樓跟你說的話,你得聽,你當著眾鄉親的面數落松輝叔孝期酒rou不忌,這話著實不該?!?/br> “怎么就錯了?”謝行儉鼓起腮幫子,傲然氣憤的反問。 “沒說你有錯,哥的意思是說你做事太欠考慮,未免有些莽撞,說到底,松輝叔比爹還大幾歲,你好歹給他留點臉面?!?/br> “他癡長歲數不漲腦子,要臉面何用?!敝x行儉只管翻白眼。 謝行孝噗嗤笑了出來,朗聲道:“從前我就覺得儉哥兒你是村里最聰明,最精明的孩子,不管是讀書,還是十年前因為你,方圓百里掀起種植大茴香的風氣……總之你在哥眼里就像發光的珠寶一般,金貴又捉摸不透?!?/br> 謝行儉恍了恍神,古怪的睨了眼他哥:“什么叫捉摸不透?” 兩人行至田埂,中秋時節后,田野上的稻穗早已收割,如今放眼望去只剩下腳踝高的稻梗。 謝行孝彎腰扯起一根稻禾叼在嘴里,含糊道:“小寶,你跟別的孩子給人的感覺很不同……” 謝行儉詫異的看向他哥,謝行孝咬掉一段稻禾吐掉,伸出手掌比照著高度,笑道:“小的時候,別家的孩子這般高的時候,傍晚總會弄得一身臟污回家,唯獨小寶你不會,衣服干干凈凈?!?/br> 謝行儉以為他哥憶起兒時,遂笑道:“我才不跟那幫穿開襠褲的小孩子玩呢,掉價?!?/br> 他當年魂穿過來時,早就是個成年人了,再讓他‘返璞歸真’和一群說話嘴巴都漏風的小孩子們嬉鬧,說實話,他尬的腳趾都要蜷縮起來。 “他們是小孩,難道你就不是么?”謝行孝突然問。 謝行儉唇邊的笑容有些凝固,不自在的說:“我…怎么不是小孩,我不愿意跟他們瘋野,是因為…” 謝行孝心細,窺見小寶神色緊張,便意味深長的追問:“是因為什么?” 謝行儉低頭把玩著手中剛摘的倒禾,試圖掩蓋住眼中的驚慌。 他哥好端端的問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不會是對他的來歷起疑心了吧? 想到此,他后背驀然出冷汗。 莊戶人家最忌諱的就是鬼神之說,倘若他哥發現他不是普通人,會不會通知林水村的人,然后一把火將他燒了? 越想越恐懼,他禁不住打寒顫。 “小寶——”謝行孝伸手在弟弟眼前揮揮,笑道:“發什么呆啊,問你話呢?!?/br> 謝行儉回過神,趕緊打補丁道:“能有什么原因,山娃他們天天往山里鉆,衣服總是剮的又破又爛,嬸娘們在田里干活一天下來本就累的緊,還要抽時間替他們縫補衣服,這簡直就是給爹娘找罪受啊,我不出去野,不弄臟弄破衣裳,這樣一來娘干的活就會輕松很多?!?/br> 這話說的極為幼稚童真,但他是故意這么說的。 “你倒是會心疼娘?!敝x行孝笑彎了眼,忽又想起什么,斂住笑容,緊緊盯著謝行儉眼睛,正色道:“可是小寶你太懂事了,懂事的不像個小孩?!?/br> 這句話來的突然,且謝行孝將字音咬的極重,謝行儉聽的心咯.噔一跳。 不對勁,太不對勁。 他哥不會真的懷疑他吧? 什么時候開始懷疑的? …… 就在他腦子飛速旋轉應對措施時,他哥又說話了。 還雙手掰正了他的肩膀。 在謝行儉既震驚又茫然的目光下,謝行孝說了一堆煽情的話。 話語的主題就一個:謝家從前窮,苦了謝行儉這個小機靈投身到謝家,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說的就是謝行儉。 他哥的語氣非常真摯,不細聽是聽不出奇怪的點,不過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他努力按捺下猜疑,歪著頭傻笑,企圖將這個話題遮掩過去。 謝行孝松開弟弟的肩膀,咧嘴笑著暢快,把弟弟笑容里鮮少出現的焦灼不安情緒悄然在心頭抹去。 小寶就是早慧了些而已,這世道平安順遂,怎么可能會出現鬼上身呢,再說了,小寶是他從小帶在身邊長大的,這么些年,小寶一直都表現的跟村里孩子格格不入,大概這就是命吧,不然整個林水村怎么就小寶一人走上了讀書路子? 所以說,七歲看老這話賊準,小寶不正是六七歲去鎮上開蒙的么? 如今做了官,小寶這周身的氣勢和村里的小年輕們根本不在一個層次,這樣一想,謝行孝不由釋懷。 原來有沒有出息,從小就能看出來了。 謝行儉若是能聽到他哥的心聲,怕是嘴巴要笑裂開,他哥死活猜不到他當年是胎穿而來,自然而然找不到破綻。 …… “老族長喪事上的不妥之處,你甭再緊抓不放了?!?/br> 謝行孝回到之前的話題,站起身雙手攏袖,肅容道:“你久在京城,不知道老族長這半年身子垮的有多嚴重,一日三餐都要靠喝湯藥才能過活,就連說幾句話胸口都發疼,這樣茍延殘喘的活著,還不如早早去了?!?/br> 言及此,謝行孝紅著眼轉身看向弟弟,嗚咽慢語:“老族長升了天是享福,自然是要熱熱鬧鬧的送一程,你也別怪那幾個叔在吊唁席上喝酒吃rou做荒唐事,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br> “我……”謝行儉煩躁的欲言又止。 老年人喪事喜辦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從古至今都是這樣cao辦,只不過,就他而言,他有些難以接受。 謝行孝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勸慰謝行儉別把官場里的孝道放到農家人身上。 聽到這里,謝行儉才明白他哥以及他爹認為他不贊成喪事喜辦,是因為受書上所說的影響,認為他讀書讀暈了頭,還說各地的習俗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謝行儉嘆口氣,只覺哭笑不得,瞧他哥認真勸誡的模樣,他不由低笑兩聲,不打算再糾結這個問題。 入了夜,謝行儉跟家里人說了敬元帝派他去江南府的任務。 “爹和娘還有棠笙,你們等老族長七七后自行回京吧,我就不陪你們一道了?!?/br>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蓖跏习櫭?。 “怎么會只有我一個人?!敝x行儉笑道:“到了淮安城,那邊有朝廷派遣的漕運將士守在那,他們會護送我去江南府,娘,您就別擔心了?!?/br> 他是皇帝親派的監察使,京官巡視地方時,漕運總督會在河道府上派出一支親軍護送京官下江南。 目的就一個,保護京官的人身安全。 “都是大老爺們,自己都照顧不了怎么照顧你?”王氏不依不饒,“要不,娘讓秋云跟過去?秋云手藝巧,廚藝相當好,跟著去,你好歹不會餓著肚子?!?/br> 此話一出,屋子靜了靜,秋云垂著腦袋沒說話,一直沉默的羅棠笙不動聲色的將視線投到秋云身上。 謝行儉玩味一笑,他不敢保證他娘讓秋云跟著他去江南是真心實意的考慮他的生活起居,但他能百分之百的肯定羅棠笙此刻在瞎想。 也是多虧他前些年替清風書肆潤筆時品讀了大量的話本折子,心知去外地上任帶的丫鬟,還有另外一份工作——給主子暖床。 他抬起頭,覷了一眼心情沉重的羅棠笙,淡淡道:“娘,秋云是兒子特意買回來伺候您的,我此去江南歸期不定,帶個丫鬟不合適,真要帶個貼心的人,還不如讓棠笙跟我去呢?” 羅棠笙嘴角梨渦瞬間蕩漾開來,下一秒又消失不見:“陪夫君去江南固然好,但丟下爹娘在家,別人會笑話我不敬公婆,只顧自己在外逍遙自在,不妥不妥……” 謝行儉聞言愣住,朝廷官員外放出去,妻子大多數都會留在家中伺候公婆,好得個賢良的名聲。 這時候即便妻子不愿意往夫君身邊塞狐貍精也不行,寧愿找兩個自己能把控的女人放到夫君身邊,也不想夫君到了任上胡亂吃香偷蜜。 這是何必呢?謝行儉無語望天,沒了女人暖床,外放就做不了官了? 他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自然不能跟別人說,自古男兒多風流,他若是說他不需要女人暖床,外人肯定會笑話他,說不定還會傳小道消息懷疑他的生理功能是不是壞了。 防患于未然,為了防止這類流言亂耳,他將正室妻子帶上,一來能堵住外人說三道四的嘴,二來嘛…… 別小看羅棠笙平時性子溫和,其實吃起醋來,羅棠笙能將屋頂給掀掉,有羅棠笙在,能幫他推掉江南府那邊替他擇好的柔水女子。 王氏心思大,沒領悟到兒子帶羅棠笙去江南府的用意,正欲說羅棠笙是小姐身子,去江南府未必能伺候好兒子,話還沒開口,就被謝長義攔住。 “就讓棠笙跟著去?!崩蠣斪右诲N定音。 王氏不甘心的瞪眼,卻見謝長義眼睛瞪的像銅鈴,王氏一下慫了。 夜深回房休息時,王氏輾轉難眠,忍不住抱怨:“當家的,你怎么能讓小寶胡來呢!” “咋胡來了?”謝長義翻身嘟囔。 “秋云是正經伺候人的丫鬟,讓她去不更好嗎?” 原諒謝行儉之前的齷齪想法,他娘王氏派秋云去的心思真的很單純,就是單純的伺候人。 但是,在男人眼里,讓一個陌生丫鬟日夜陪在身邊,那就是收房的預兆。 謝長義身為男人,當然和兒子同一個想法。 王氏張大嘴:“我沒這意思啊——” “你沒有?”謝長義不信,隨后幽幽道:“即便你沒有,可羅氏不這么想,秋云也不會這么想?!?/br> 王氏驚的盤腿坐起,后悔不迭:“還好當家的攔住了我,不然我這不是給他們小夫妻倆找不痛快嗎?” “何止是找不痛快?!敝x長義嗤笑兩聲,哼道:“小寶不是說歸期不定嗎?倘若三年五載的不回來,你就這么眼睜睜的看他們天南地北的相隔?你還想不想抱孫子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王氏當即目瞪口呆,好半天后不停的拍打大腿,笑說她糊涂了腦子,差點耽誤了小孫孫出世。 * 過了老族長的頭七,謝行儉收拾一番后,帶著羅棠笙和居三前往淮安城。 經過雁平縣時,何縣令不知從哪得了消息,早早的侯在城門口恭送謝行儉。 受寵若驚當然有,但何縣令先前給他的印象不好,現在做再多也于事無補。 這幾天他四處聽了不少有關何縣令的傳聞,這位縣令爺瞧著是比上一任清廉,但他覺著,何縣令底子可不太干凈啊。 他現在急著去江南府,不然定要找時間請何縣令好好的喝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