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一干人等瞠目, 詫異的看著謝行儉, 鐘大監一聲尖細的“奉天承運”劃過雨幕后, 翰林院的人紛紛稀里糊涂的跪倒。 鐘大監來的突然, 離開的也快, 一卷金絲線纏繞的圣旨落到謝行儉手里頭后, 鐘大監就帶著護衛的御林軍瀟灑而去。 謝行儉捧著圣旨起身后, 林邵白、魏席坤相視一笑,雀躍歡喜的上前賀喜,逗樂道:“見過謝侍讀——” 黃庶常一臉激動, 今天他目睹謝大人受了一整天魯、烏等人的壓制,到頭來,誰也沒想到, 魯、烏等人花了三年才爬上的位子, 謝大人只用了一個多月就辦到了。 黃庶常嗚嗚的拿袖子抹眼淚,謝大人今個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全部看在眼里, 如今謝大人跟魯、烏等人并肩, 他倒要看看這些臉皮厚的人要如何收場! 謝行儉很克制的笑了笑, 拱手回了周圍庶常的恭賀之禮, 旁邊的魯、烏等人聽完圣旨宣召后就一直跪著沒敢起來, 一個個耷拉著腦袋,全然沒了先前進來時的囂張和高傲。 剛才鐘大監宣詔時,特意加重了“學士”二字, 本朝的侍讀學士和侍讀名義上官階都是從五品, 但在現實中卻有著天壤之別。 這一點,熟讀律法的謝行儉比魯、烏等人更清楚不過,魯、烏等人之所以敢在杜程二人落馬后來翰林院造次,無非是因為翰林院這些年沒有出過侍讀學士,沒有兩位老翰林,他們這些侍讀就是翰林院的小王。 可惜,敬元帝突然空投了一個大王下來,壓著他們瞬間翻不起筋頭來。 敬元帝登基后,翰林院的官制大抵有九級,杜程兩位為掌院學士,官階最大,正三品。 杜程之下,便是從五品的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侍講、侍讀。 之前說魯、烏在宮中給皇子講讀經史,他們也只限于皇子,謝行儉升任的侍讀學士則大為不同,他職在為皇上及太子服務。 皇上和太子vs皇子,還用比嗎? 魯、烏等人后悔不已,手中的文書此時似乎有千斤墜重,再聯想起中午他們在屋子里又要吃又要喝的指揮謝行儉,如今想想,真不該??! 兩人面容慘淡的站起身,陪著笑臉走上前,魯侍讀更是雙手高捧文書,嘴上熱乎道:“謝大人,您看您日后也要進宮,不若這文書還是由您送進宮吧?” 烏侍讀跟著訕笑,一副小人作態:“我們哥幾個毛手毛腳的,怕是弄臟了文書可就不好了,還是勞煩謝大人親自送進宮吧……” 謝行儉兩眼微瞇,面上露出一抹玩味,一旁的黃庶??焖俚膿屪呶臅?,雙手牢牢的將其踹在懷里。 “大清早過來要替翰林院送文書進宮的是幾位大人,如今說不送了,也是大人!” 黃庶常面露譏諷的嘟囔:“這不是把我們當狗溜著玩嗎?早知道是這樣,干嘛還多此一舉過來?還吃了謝大人一頓酒席?!?/br> “你——”魯侍讀瞬間提高了氣,剛想教訓教訓黃庶常,被烏侍讀一把攔住。 黃庶常就是當下流行的那款瘦弱書生,讀書人的嫉惡如仇在他身上表現的很全面,黃庶常見魯侍讀面漲怒容,當下縮到謝行儉身后。 謝行儉擋在黃庶常跟前,魯侍讀見狀,滿腔怒火繞了周身一圈后消失殆盡。 “黃庶常話糙理不糙,”謝行儉似笑非笑道:“幾位大人領的是宮里教導皇子的差事,何等風光啊,再瞧瞧翰林院,蕭瑟、清貧,昨天還出了丑聞,嘖嘖嘖,幾位大人何必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出宮趟這攤渾水?” 魯、烏忙不迭點頭,老臉沒一個能掛住,紛紛鞠躬道:“我等放肆了,還望謝大人見諒……” 雨水嘩啦啦的下著,鐘大監幾人只在長廊處逗留了會,這會子長廊上還留著幾處淤泥和水漬,惹眼的很。 謝行儉沒理會幾人的賠罪,冷淡的視線轉向金庶常:“翰林院雖出了丑事,但咱們照舊每天要在這點卯不說,外人進出翰林院,若是看到長廊上的臟污,會如何看待咱們翰林院?門面都整不干凈,又有什么能力替皇上辦好事?” 金庶常沒明白謝行儉突然對他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魯、烏兩人不愧是在宮里待過的人,立馬會意,掏出懷里的帕子開始擦拭之前他們進來時,撇在木欄桿上的泥土。 謝行儉驚訝的合不攏嘴,佯裝阻攔,半掩嘴笑道:“幾位大人這是做什么?諸位身份尊貴,怎好做下人的事?” 金庶常沒聽出謝行儉話里的言外之意,忙跳著腳過去幫忙,邊擦邊喜滋滋的溜須拍馬:“謝大人都說了這是下人該干的活,幾位大人還是歇歇吧,讓下官來,下官不怕累……” 魯、烏擦拭的手僵了僵,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金庶常在那黑白顛倒的瞎說一通。 謝行儉陰森的覷向在那又是拖地又是鏟泥土的金庶常,圍觀的庶常們心里打鼓,暗道這金庶常怎么這么沒眼色,也不瞧瞧謝大人臉都黑了嗎? 金庶常后知后覺的發現氣氛不對勁時已經晚了,謝行儉早就已經背過身不再看金庶常。 魯、烏幾人站在那著實尷尬,囁嚅的說手頭上還有公務,謝行儉見幾人著急離開,無意中微彎嘴角,心道吃了他百兩銀子的酒席,就想這么輕松自在的離開? 當然不可以! 即便他不計較銀子,但他今天卑躬屈膝的伺候眼前這幾位卻是實打實的,怎么著他也要收點利息吧? 只見謝行儉神色和藹,瞧了一眼檐外染黑的天色,笑吟吟的攔住幾位,打趣道:“瞧這天都快黑了,宮里等會就要下宮鑰了,幾位大人緊趕慢趕也是趕不回去了,不若留下來,本官再點一桌迎翠樓的酒菜過來,咱們樂呵樂呵一頓,如何?” “這……”饞嘴上身的魯侍讀喉嚨發癢,回想起中午迎翠樓那頓佳肴和美酒,口水活絡起來。 烏侍讀一個激靈,按住魯侍讀,急忙擺手道:“怎好叫謝大人破費,迎翠樓的酒席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貴,要請,也合該是我們哥幾個宴請謝大人,謝大人今日高升,不若下官做東,請謝大人迎翠樓一坐?” “別介……”謝行儉笑的愈發溫和,“翰林院一貫崇尚節儉,本官才升了官,若大手大腳的去迎翠樓胡吃海塞,這叫外人如何看待咱們翰林院?” 幾個侍讀聞言滿面通紅,這些話是清早時,他們拿爛鎖故意出言嘲諷謝行儉的,不成想才半天的功夫,謝行儉就將“一貫節儉”四字原封不動的回贈給了他們。 中午那桌迎翠樓屬魯、烏二人吃的最歡快,現在被謝行儉這般說出來,兩人面上一陣羞惱。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翻了翻身上值錢的東西,湊了大概幾百兩的樣子,行至謝行儉跟前,支支吾吾道:“中午得虧謝大人照料我等,今天多有打擾,這些心意還望謝大人收下,就當……就當提前恭賀謝大人高升了……” 一旁金庶??粗y票和玉佩頓時兩眼放光。 謝行儉眼神幽暗不明,嘴角撇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從五品的侍讀一月俸祿不過十六石,且算上每月國庫和戶部給的賞例,最多一個月不超過白銀三十兩。 瞧瞧這兩人通身的配飾,光一個金絲祥云玉佩,就要值四五百兩銀子了,還不算底下幾張五十兩的銀票,這還是兩人隨身攜帶的碎銀子,可想而知兩人家中的積蓄有多豐厚。 林邵白之前在屋里跟他嘮叨過魯、烏兩人的家境,三年前入翰林院前,兩人家中的錢財不過是堪堪能溫飽而已,這才過去三年,兩人就已經在京城買了宅院又添了下人,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謝行儉盯著銀子思緒翻飛,這些銀子怕是兩人仗勢從底下小官手里搜羅來的吧? 至于玉佩,謝行儉冷哼了聲,也許是宮里哪位年幼皇子佩戴的也未可知。 魯、烏二人見謝行儉沉俊的面容出奇的冷靜,以為是銀票給的不夠,兩人眼皮猛的一跳,轉身又獻上二百兩,謝行儉手指收緊,牙齒發出輕微的格格聲:“幾位大人走好,外頭路滑,當心別摔著了?!?/br> 他們等著就是謝行儉的逐客令,當即撐開傘開溜,魯侍讀走的匆忙,一不小心踩濺出一大圈泥水,將烏侍讀身上的錦袍染出大片的污穢,兩人站在大雨里怒瞪起彼此來,你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互不相讓。 泥水滑溜,兩人踩撞間腳一滑,“砰”的一聲,魯侍讀身子往烏侍讀身上撲倒,烏侍讀嚇的手下意識的去抓住身旁人的衣裳…… 總之,大雨里,幾位侍讀大人當著翰林院庶常們的面,上演了一出多諾米骨牌相繼倒下的游戲。 “哈哈哈……” “一排落湯雞……” 眾人等幾個侍讀狼狽的走遠后,才放開聲大笑。 謝行儉忍俊不禁,歪頭看到一旁擦拭欄桿的金庶常笑的前仰后附,他漸漸斂去微笑,冷聲道:“金庶常既然喜歡擦地上的泥水,便多擔待些,將翰林院幾條日常走動的長廊都擦一遍吧?!?/br> 說著,謝行儉將手中的銀子掏出五十兩,對著其他人笑道:“各位這幾日為了文書,倦怠消瘦了不少,正好今日逢本官高升,本官就臉大些,拿兩位侍讀大人給的銀子請大家去迎翠樓上搓一頓,如何?” “去迎翠樓?”魏席坤笑著叫嚷起來,埋怨道:“我要吃荷花腌肘子!今天下午光聞著味,我就飽的想打嗝?!?/br> 年紀稍大的盧長生撫著留長的胡子,笑呵呵道:“飽了你還吃什么?等會去了迎翠樓,只管讓小二給你上一碗消食粥,旁的也別沾嘴了,省得吃脹了肚皮?!?/br> “去你的……”魏席坤哭笑不得,“迎翠樓的肘子是京城響當當的一絕,我好不容易趕上一回,不吃個頂飽,豈能罷休!” “那謝大人可就要破費了!”黃庶常咧開嘴,踮著腳,瘦弱的胳膊努力的框住魏席坤健碩的肩膀,湊趣道:“魏兄人高馬大,吃一頓飽怎么著也要七八個肘子,一個肘子十幾兩,光魏兄一個人,就要干掉一百兩了?!?/br> “無礙!”有人起哄,擠眉弄眼道:“謝大人既要請客,便是讓大伙敞開了吃,咱們這些外人都能吃個盡興,難不成還能讓謝大人的侄女婿餓著肚子從迎翠樓出來不成?” 他和魏席坤的關系,早已經被這些庶常熟知,這些人打量著他脾氣好,調侃他時,絲毫不畏懼。 “今天小叔就讓你吃個夠!”謝行儉索性也跟著調皮起來,拍拍魏席坤肚子上硬邦邦的腹肌,羨慕的眼珠子發紅,這身材,嘖嘖嘖…… 有人湊近謝行儉,笑嘻嘻的提議:“謝大人,外頭雨大,出行不便,不如點了吃食讓他們送過來?” 謝行儉抬眸注視著眼前潑天大雨,緩緩點頭,朗聲道:“大家想吃什么?盡管報上名來,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黃庶常喉頭咕咚幾下,隨即咧開嘴,如連珠炮似的說給他聽,“迎翠樓的肘子,湘云閣的酥rou,余芳齋的糕點,點紅苑的美人……可謂京城四大絕…” 說到美人,黃庶常多嘴補充一句:“點紅苑的姑娘個個冰清玉潔,卻只賣藝不賣身,謝大人,瀟瀟夜雨寄相思,如此美景,咱們何不點幾個娘子過來助興?” “對對對,”有人應和道:“點紅苑的娘子才貌雙全,叫幾個過來吟詩作對是最好不過了?!?/br> “今天累的頭暈眼花,夜里喝喝小酒,聽聽小曲,美哉!” 謝行儉毫無笑意的笑了兩聲,打斷大家的興致,提點道:“朝臣狎妓可是罰俸的大罪,你們且悠著點吧——” “謝大人未免太過小心?!秉S庶常道:“京城人誰不知點紅苑和旁的青樓楚館不同,咱們點娘子過來玩耍是雅興,和那種紅浪翻床壓根就不是一回事?!?/br> 謝行儉一個板栗子賞給黃庶常,黃庶常痛的抱頭,謝行儉依舊不同意:“翰林院剛沒了兩位掌院學士,如今朝中有多少人正等著看咱們翰林院的笑話,你還巴巴的送上門給人家瞧!” 眾人忽而沉默,無端心頭發冷,是了! 翰林院窮??!哪來的銀子去請點紅苑的姑娘過來陪客,且翰林院自詡清高,倘若沾染了胭脂水粉氣味,定叫那些看熱鬧的臣子們笑的見牙不見眼。 當面不會說他們什么,背地里肯定會罵他們假清高。 謝行儉見大家想明白后,淺笑道:“杜程兩位大人才出了事,咱們就大張旗鼓的讓點紅苑的人過來,讓外人知道了,會如何說我們?杜程兩位大人好歹是咱們的座師,他們雖品行不端,但咱們多少要給兩位大人一點面子,別整的太歡喜……” “那咋辦?”黃庶常雙手一攤,無辜道:“杜程兩位大人出事,我們是傷心不已,可誰叫他們心思不純呢?咱們總不能因為他們,連替大人您歡鬧一場都不行么?” “就是啊,說好的迎翠樓的肘子呢!” “杜程兩位大人落難是他們活該…可不能耽誤咱們慶祝啊…” …… 謝行儉莞爾,斬釘截鐵道:“rou能吃,酒能喝,唯獨女人不能點!” “行吧…”有幾人惋惜的嘆口氣,其中以黃庶常嘆的最厲害。 盧長生和張懷興領著兩個人,拿著魯、烏給的銀子,興沖沖的去外頭定rou和酒。 這頭,謝行儉伸手又是一板栗子,誰料讓黃庶常給躲過去了。 “謝大人,”黃庶常心有余悸的摸著腦袋瓜,鼓足勇氣:“打人別打頭,我娘說會長不高?!?/br> 謝行儉:“……”他從來沒聽說過成了過親的人還能長個子。 “去,”謝行儉嘴角往后邊一瞥,示意道:“等會把他一起喊上吃一點…” 黃庶常站那不動,眼底赤果果的是厭惡,瞧著蹲在長廊處擦拭的背影,不情愿道:“大人好心管他做什么?罰他擦地都輕巧了,誰讓他今天往那幾位大人跟前鉆的!” “讓你去就去!”謝行儉作勢又要敲黃庶常的頭,“罰該罰,飯也要吃,翰林院的人眼下四分五散,可不能再出亂子了!” 三十六個翰林,昨天帶走了七個,再除掉謝延、朱長春,就只剩下二十八個人。 人本來就少,翰林院事情又多,如果他今日不當著眾庶常的面原諒金庶常,這些人日后肯定會排擠踩壓金庶常。 都是同戰壕的隊友,沒必要弄的像仇人一樣,金庶常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不過是急功近利了些。 但在場這么多人,誰不想一步登天,只不過他們沒表露出來罷了。 相反,像金庶常這種將目標擺在桌面上的人更好掌控。 長廊那頭,金庶常拿著抹布苦笑的趴在那使勁的擦地,任由屋內傳來一聲聲熱鬧笑談。 “趕緊起來吧,”黃庶常停在不遠處,神色有幾分不屑:“想往上爬,也要睜大眼別爬錯了樹?!?/br> 金庶常輕嘲的站起身,黃庶常抬手將手中的燈籠往前舉了舉,沒好氣的道:“還不快過來?難不成要滿屋子的人都等著你嗎?肘子涼了可不好吃!” 金庶常聞言猛的抬頭,“我地還沒擦完呢?” “還擦什么擦!”黃庶常瞪眼,“謝大人說你愛酒,特意留了一壺給你,去晚了可就一滴都沒有?!?/br> 說完,就不管不顧的進了屋。 暗處長廊下的金庶常面色一喜,甩下抹布狂奔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