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入了夜, 外頭的暴風雨還在呼嘯, 謝行儉將翰林院的文書收尾做好后, 抬手避著雨回到廂房。 屋內, 燭火搖曳間亮堂如白晝。 羅棠笙起身款款走過來, 跛著腿的汀紅跟在后邊, 汀蘭適時的出去打來熱水。 今天散衙回來時, 京城的雨下的太大,狂風卷雨將謝行儉身上的衣裳打濕了大半,所以一回家他就泡了一個熱水澡, 眼下吃完飯睡覺只需擦拭漱口就行,無需再洗澡了。 簡單的擦了臉洗完腳后,謝行儉見汀紅低著頭還站在羅棠笙身后不離開, 不由略略的挑高了一邊眉毛。 羅棠笙對他倆的私密空間很看重, 平時一旦他洗漱完畢后,屋子里是斷不會再留下人服侍的, 今天汀紅還沒退下, 想必是因為白天的事。 羅棠笙背著手朝身后一勾, 汀紅跛著腿會意的走上前, 正準備跪下時, 謝行儉眸色晦暗一閃, 伸手拉過羅棠笙,撩開珠玉碎簾,頭也不回的徑直往里頭。 “夫君——”羅棠笙停下腳步, 看了一眼簾子外頭的汀紅。 謝行儉瞇眼, 目光隱含凌厲,直直的看著汀紅:“昨夜的事,就到此為止吧,你既領了懲罰,就當受了教訓。你是棠笙的陪嫁丫鬟,只需好好的服侍你家小姐便是,無需求我的原諒,但有一點你得時刻記著,多嘴多舌的人向來命短!” 汀紅哽咽的點頭,羅棠笙心疼從小陪伴自己的丫鬟,想出去安慰安慰汀紅,卻見燭光下,謝行儉的面龐忽明忽暗的透著一股不開心,羅棠笙想了想,只好隔著簾子擺手讓汀紅回去休息。 謝行儉自顧自的拖了鞋襪上床,羅棠笙趕緊先一步上床將疊好的被子鋪開,邊鋪邊道:“夫君可是惱了?汀紅她是無心的……” 謝行儉長腿故意搭在羅棠笙剛攤開的棉被上,阻擋著羅棠笙下一步動作,只見謝行儉一瞬不眨的看著眼前的妻子,靜靜道:“無心之舉從來都不是借口,棠笙,你太慣著她了?!?/br> 羅棠笙掰著手指,瘦弱的身子半隱在紗帳中:“在羅府時,爹爹和夫君一樣,每天都在忙著朝政上的事,鮮少有時間閑下來陪我,我身邊的丫鬟有諂媚的,有壞心眼的,也有古靈精怪的,還有像汀紅這樣忠心耿耿的……” 羅棠笙聲音壓的很低,摻著縷縷兒時珍貴的回憶,此刻盤起的長發散在兩側,嬌容半遮半掩,叫謝行儉看的不真切。 他只能從聲音里判斷出羅棠笙情緒有些低落,他起身吹熄了蠟燭,黑暗中雙手環住羅棠笙,輕輕皺眉:“汀紅待你是真心,這點我清楚,所以我才沒讓高深趕她出府?!?/br> 羅棠笙“嗯”了一聲,謝行儉繼續道:“她用心服侍你,是她作為下人的職責,你已經回報她了,你給了她體面的丫鬟身份,給她每月高出旁人的月給,已然夠了。人的私心都沒邊,你給她面子,她卻四處惹事,她不安分守己的呆著便也罷了,還趾高氣揚的對主家指指點點,這就是她的不對?!?/br> 謝行儉對家里的下人,從來不帶一絲絲奴役的目光看待他們,他們雖賣身為奴,卻也是有尊嚴的,謝行儉自知能力有限,不能改變封建社會的奴役糟粕,但在謝家,他愿意給這些下人面子,只要他們能做好本分工作,他愿意將他們拉到平等的位置。 但有一點不可逾越,這些人不能不知天高地厚的瞧不起謝家! 謝家不再是從前那個只會在黃土里刨食的農家泥腿子,謝家有的是銀子去外邊買大把聽話的奴婢回來!你瞧不起謝家?無所謂,離開謝家便是。 屋外的大雨砸打著窗臺,落在屋檐青石板上,發出叮當響聲,屋內謝行儉抱著羅棠笙,娓娓講述主仆之間該注意的事項。 羅棠笙看中兒時友誼是好事,但作為一家主母未免太柔性了。 謝家日后要搬進狀元府,勢必是要添一批下人進來的,倘若羅棠笙還是這樣不擅料理后院的事情,那么謝行儉每日cao心的事肯定會增多。 家宅不寧,他哪還有心思去管外邊的事? 黑暗中,謝行儉神色漠漠:“我剛來主院睡覺時,娘喊我過去說了話……” 羅棠笙倏而緊張起來,急問道:“娘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怎么會呢!”謝行儉半倚在床頭,壓住幾乎快要溢出黑眸的笑:“娘讓我多關心關心你的身子,問我能不能請宮里懂婦人病的御醫來家里給你把把脈……” 謝行儉手掌輕輕按揉著女子軟軟的腹部,問道:“這里還疼嗎?這幾天肚子痛可不是小事,得注意著調養?!?/br> 羅棠笙笑著搖頭:“今晚那一大盆枸杞紅棗雞湯全被我一人喝了,如今肚子暖洋洋的,一點都不疼?!?/br> 說著,羅棠笙抿了抿唇:“我這毛病又不是頭一回,每次都這樣,我都習慣了,夫君別為了我去麻煩宮里的御醫,再說了,御醫忙的伺候各宮里的娘娘,哪里有閑工夫顧及到我?” 謝行儉笑了兩聲,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許多,昏暗的房間里,只有遠處閃電偶爾亮起的絲絲光,籠在謝行儉面龐上。 又一道閃電劃過,羅棠笙捕捉到男人睫毛動了動,黑暗中一道清潤的嗓音響起。 “御醫的事我來想辦法——” 羅棠笙歪著腦袋,嘴角的梨窩深陷:“夫君有什么辦法?上個月鎮國公家的夫人身子不爽,鎮國公的人前前后后去太醫院跑了三回,才將御醫請回家,這還是看在鎮國公夫人是一品誥命的份上,御醫才抽空跑這一趟的?!?/br> “棠笙的意思,莫非不是誥命,這些御醫都不上門么?”謝行儉沉寂的眸子轉了轉,笑著調侃。 羅棠笙正色道:“這話還真的不是開玩笑,別小瞧了這些救人性命的大夫,他們心氣高著呢!京城的醫館大夫只看銀子辦事,而宮里的御醫是看官品辦事,官位高的人家,哪里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請,太醫院自有一套章程,每月安排多少人出宮去各大臣府上請平安脈,這都已經成了約定成俗的事了?!?/br> 謝行儉聞言啞然失笑,看來無論身處何地,權勢都是壓人一等的東西。 就連救命的大夫都將人分三六九等,也難怪這世道有不公。 謝行儉放平身子,輕拍著羅棠笙的后背,笑的很悵然:“御醫的事,你甭擔心,如果真的要誥命身份,太醫才肯屈尊降貴的來家里給你調理,那我就拼一拼,給你掙一個誥命便是?!?/br> “當真?”羅棠笙笑著甜蜜。 “這種事哪有開玩笑的?”謝行儉反問,“你莫不是對你家夫君沒信心?” 羅棠笙噗嗤一樂:“夫君如今是從六品的修撰,夫人從夫品級,按律,我跟娘是要被封贈為六品安人的?!?/br> 謝行儉微側身子,似乎心情甚好,笑道:“娘子這是著急想當安人了?” 羅棠笙聞言心尖顫了一下,隨即嗔笑道:“瞧夫君說的,打量我是那等眼紅身份的人么?我不過是跟夫君隨口提一提罷了?!?/br> 謝行儉正色恭聽,羅棠笙突然提這個肯定是有原因的,果然,只見羅棠笙笑著輕嘆:“這條街上,不乏住著當官的人家,家中老太太頭上都封贈了安人或是宜人,我今天跟娘閑聊時,我瞧著娘說起別家老太太時,面容有些落寞,便想問問夫君,娘的六品安人誥封什么時候下來?” 說到此,羅棠笙笑的瞇眼:“也好叫娘出去耍耍威風,夫君可別怪我多嘴,我今個將安人的事跟娘說了,娘正開心的等著朝廷誥封呢!” 謝行儉恍然大悟,難怪今晚吃飯時,他娘看他的眼神突然火熱的可怕,時不時還欲言又止,他還以為他娘是等他反饋醋雞湯的口味,所以他吃的歡時不忘給他娘點贊,倒想偏了他娘真正的意思。 如果羅棠笙今夜不說,他還真的意識不到這點。 六品安人的誥封…… 謝行儉低頭啄了一下羅棠笙白嫩的臉頰:“誥封的事,原應該在朝考后就下發誥命服飾來家中的,只你也清楚,上半年京城事兒太多,先前南邊出瘟疫震驚朝野,皇上和臣子們一心顧念著百姓安危,便將這件事給忘了?!?/br> 羅棠笙正全神貫注的聽呢,忽覺得臉頰上一道溫熱氣息貼過來,待回過神才意識到謝行儉親了她一下,頓時玉面嬌羞難耐,小聲問道:“那現在呢?朝廷還沒記起來嗎?” 屋外的雨似乎又下大了,謝行儉格外喜歡這種雨敲窗臺的氛圍,覺得非常的舒心和安適。 這種好心情,又是夜晚,懷中又有美嬌娥,怎能不做點妙曼之事。 心思正蠢蠢欲動時,他忽而想起羅棠笙還不方便,糟糕的心緒猶如屋外的暴雨一般,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遍,心拔涼拔涼的。 羅棠笙見男人的手游走在她的腰側,忽而悶哼了聲就停下了動作,雙手將她箍到懷里,緊著她的脖子沒頭沒腦的親著,呼吸紊亂卻把持著不過線。 羅棠笙既高興又心酸,按理來說,她來小日子期間,是不允許和夫君同床共枕的,世人都覺得女子葵水是污穢晦氣的東西,一般后院女子來葵水,丈夫正好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妾室屋里睡下。 然而,謝行儉不僅沒有跟羅棠笙分房而睡,更沒有提半句納個房里人的話。 羅棠笙瞧著,謝行儉對納妾似乎并不熱衷,前段日子她旁敲側擊的提了一嘴,問謝行儉要不要尋個相貌好的丫鬟開個臉收房。 她到現在還記得謝行儉眼底露出的異樣驚顎,他一字一句的問她:“我若納了妾,你不傷心嗎?” 不待她思考這種直擊心頭的問話,就聽謝行儉步步緊逼道:“你肯定是要傷心的,換位思考下,倘若你日后左擁右抱,我怕是連殺人的心都有,那種獨守空房的寂寞感……棠笙,你是不知道,滋味真的不好受…我不想你品嘗…你也別讓我有機會去試…” 羅棠笙當時笑的眼眶發紅,胸腔內擠滿爆棚的幸福,男人還在那里絮叨:“這世道向來對女子不公,我從不覺得三妻四妾是男人在外的臉面,自古家宅不寧多半是后院起火,男人想要一心在外奮斗,就必須讓家里安份!” “別跟我說什么男子要風流才是正道,這不過是他們為自己見異思遷找借口罷了,懷中軟香如玉,他們舒服了,快活了,卻忘了屋內還有傷心抹淚的正妻……” 說到這,謝行儉一再強調:“女人像根菟絲花也不行,若我是掌管中饋的主母,一定會把腰桿挺直,yingying氣氣的,誰叫我手中握著一府的銀錢要害呢?” 羅棠笙想到此處,當即笑的捂肚,謝行儉一臉疑惑,他又沒說什么笑話,羅棠笙這是…… 羅棠笙將男人湊過來的毛茸茸腦袋往外推了推,笑道:“夫君還沒說娘安人誥命的事呢?朝廷打算什么時候誥封???” “此事急不來?!敝x行儉頓了頓,道:“過幾日便是太上皇的壽辰,朝廷這些天才忙完瘟疫的事,眼下又要顧著太上皇的大事,一時半伙應該不會下發誥命了?!?/br> 誥命封贈要等吏部和兵部向朝廷提準被封贈人,然后再由他所在的翰林院撰寫文字。 如今翰林院群龍無首,他連封贈的文書影子都沒見著,想來他娘的安人誥命還有的盼哦。 小夫妻倆說了會話后便睡下了,此時屋外狂風驟雨不歇。 * 清早醒來后,謝行儉收拾了一番,邀著羅棠笙往王氏的院子走去。 這是昨晚王氏特意囑咐的,雞rou買的有點多,早上王氏命秋云燉了雞rou蔥香粥,正好一家子坐一塊吃一些。 兩人走過去時,各自帶了身邊的隨從,謝行后頭跟著形影不離的居三,居三沒有賣身給謝家,在王氏的眼里,只把居三當孩子看待,所以一旦家中做什么好吃的,王氏都會喊居三過來一起吃。 居三跟過來不奇怪,奇怪的是汀紅也跟過來了。 謝家還沒有金貴到讓下人布菜的地步,往日羅棠笙來王氏院里吃飯都不帶下人的,這回怎么想著將汀紅帶到王氏跟前了? 謝行儉困惑的看向妻子,羅棠笙小聲道:“汀紅想贖罪,畢竟她日后在我跟前伺候,沒得常常在娘面前露臉,她惹娘不高興,這心結總歸要解開,不然娘心里不好受?!?/br> 謝行儉哦了一聲,原來汀紅過來是想哄他娘的。 這種事他不想摻和,便眼不見心不煩的任由汀紅在餐桌上對他娘熱情的夾菜伺候。 只要他娘開心了,汀紅想怎么做都可以。 吃完一頓香噴噴的蔥香碎雞rou粥后,謝行儉換上官袍往翰林院趕去。 翰林院昨日發生了大事,兩個主事的老翰林被當場抓走,還逮走了幾個庶常,外加朱長春在大理寺瘋癲的消息傳開后,翰林院一下成了朝中大臣冷眼躲閃之地。 昔日的清貴之所,一夜之間成了人人避之的晦氣官衙。 居三吁停馬車,掀開窗簾,皺著眉道:“小公子,翰林院大門還沒開呢!” 謝行儉跳下馬車朝翰林院大門瞅了瞅,往日該在辰時前就必須敞開的翰林院眼下大門緊閉,門上碩大的鐵鎖牢牢得掛在上面,昨夜滂沱大雨在大門上還留著水珠,年久的鐵鎖下方流淌出一道道斑駁的鐵銹水痕。 細長的銹紅水跡將翰林院的大門渲染成一個哭了一夜的婦人,此刻緊閉著嘴,似乎在無聲的控訴著翰林院的冤屈。 謝行儉當即冷了聲音,對著門口早來的幾個庶常,呵斥道:“鑰匙在誰身上?這都什么時辰了,怎么還不開門?” 庶常們無精打采的朝謝行儉拱手,回應道:“翰林院大門的鑰匙,往常都是杜大人保管,杜大人之后又將鑰匙給了旁人?!?/br> “管鑰匙的人呢!”謝行儉伸手拍門,沾了一手的鐵銹。 “昨天被大理寺的人一并帶走了?!?/br> 謝行儉:“……” 翰林院管門的庶常,每月的俸祿能多拿五兩,他以前怎么沒發現杜大人喜歡將小便宜留給親戚呢! 大理寺距離翰林院來回要小半個時辰,且他現在過去還不一定能進到牢里順利的拿到鑰匙,畢竟昨晚被帶走的那幾個庶常犯的可不是小罪,根據他對大理寺的了解,這種級別的犯人,大理寺幾乎不會給探監的機會。 “那門鎖著怎么辦?”魏席坤歪著頭問。 能怎么辦!謝行儉咬牙,翰林院昨天出的事,今天早上整個京城都傳遍了。 他們這些清一色官袍的翰林庶常呆呆的站在大門口進不去,周圍早已經有老百姓在指指點點了。 杜程兩位大人不在,群龍無首的庶常們只能寄希望在謝行儉的身上。 謝行儉抬眸望著大門鐵鎖上流淌下來的雀綠色銅繡,氣急敗壞的一甩衣袖,沉聲道:“給本官砸鎖!” 一堆破銅爛鐵的鎖,早就改換了!翰林院雖清貧,但每年戶部都會撥一份銀子給翰林院過活,翰林院怎么就窮到這個地步,連把像樣的鎖都換不了? 要說這里頭沒有杜程兩位大人盤旋,打死他都不信! 眾庶常驚的眼珠子都快蹦出來,唯唯諾諾間,均低著頭不敢上手。 魏席坤向來聽謝行儉的話,見同僚腳步往后退,魏席坤氣呼呼的站出來,將干凈的官袍往腰間一扎,大步往門前走。 有識趣的庶常當即喊道:“魏庶常等等,待我去搬一塊石……” 話卡一半還留在喉嚨,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隨后嘩啦嘩啦的鐵鏈往下掉的聲音,魏席坤伸手一推,門開了。 謝行儉睨著地上被魏席坤一掌碎成三段的鐵鎖,嗤弄一笑,這樣爛的鎖,還留著干嘛? 早就該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