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南方五月的天氣變化無常, 上一秒風和日麗, 轉眼狂風大作, 電閃雷鳴。 急風拐著雨水往屋里鉆, 謝行儉擱下茶盞, 走至窗前拉下搖窗。 徐堯律晃晃手中的茶水, 笑道, “院試三年兩考,明年八月剛好排有院試,你可有膽量前去應試?” 明年? 謝行儉坐回位子, 略一思索道,“學生才薄智淺,想在縣學多學兩年再下場——” “多此一舉!” 徐堯律大手一揮, 打斷謝行儉, 非常不贊同道,“你明年不考, 就得等上兩年, 再下場你便有十六七了, 要知道科考年歲越小越有看頭, 你莫要過于守拙而荒廢了前程?!?/br> 謝行儉當然懂越小考中秀才越有利, 只是他擔心時間緊促, 明年冒然下場,他會不會落榜??? “縣學學風污穢不堪,你且把心思壓壓, 別指望在縣學能學到諸多好東西?!?/br> 恩? 謝行儉眨眨眼, 不明白徐堯律的意思。 徐堯律手指往偏廳指了指,謝行儉知道教諭和訓導們正坐在那里等候。 徐堯律沉著聲,直言不諱道,“他們幾人盡數是科舉挑出來的落榜舉人,倘若拿出來仔細比對,恐怕當年童生試都不如你,如今來縣學擔任教諭訓導,也只是勉強能教你一年,再教兩年怕是江郎才盡,黔驢技窮罷了?!?/br> 謝行儉抬眸微窘,在驚嘆徐大人的大膽言論外,他不由的雙手交叉握緊,心中忐忑不安,關于教諭先生才學良莠不齊的概念,他還真的從來沒考慮過。 徐堯律站起身行至窗前,見謝行儉坐在椅子上,垂著腦袋發呆,不禁扶額嘆息,這孩子學問扎實,心思縝密,見微知著,若不跟著后面趕一趕,浪費了光陰太過可惜。 初始,他同謝行儉一樣,以為先生和學堂是天是頂峰,進了學堂有了先生教導,那便萬事俱備,其實不然。 先生有好有壞,虞縣和雁平縣都是小縣,不像人杰地靈、鐘靈毓秀的大縣,縣學教諭等人個個經綸滿腹,明知灼見。 誒,科舉一行,說難它,它難比登天,說簡單,其實十分容易。 他當年為了生存,拼死拼活的往上爬,一路過關斬將僅僅只花了三年時間。 謝行儉身上有他當初的影子,若有人能好好牽引他,日后謝行儉的錦繡前程,唾手可得。 倘若謝行儉早早進了官場,他還可以趁著他在京城,帶帶他,護著他一點。 謝行儉抬頭,發現徐堯律已離了位子,便迅速站起身。 “我一貫有話直說,你且聽聽就好,主意還是在你!”徐堯律背著手站至窗前,輕聲道。 窗外大雨如注,謝行儉跟著站立一側。 好半晌,他才開口說話,伴隨著淅瀝的雨水滴答聲,謝行儉的嗓音顯得異常穩重。 “大人所言極是?!敝x行儉笑笑,“學生一心求穩,確實沒料到這點,至于明年的院試,學生定會搏一搏!” 徐堯律偏頭看他,眼睛微瞇,“搏一搏當然好,只你切莫因為我之前的話,看扁縣學的教諭先生們,他們雖學問不算頂好,但教一年童生還是綽綽有余?!?/br> “一日先生便是一輩子老師,學生豈敢輕視先生!”謝行儉微低頭鄭重其事的保證。 徐堯律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謝行儉。 “這是?”謝行儉伸手接過,只見信封外層并未署名。 “韓老頭給你的,我和韓老頭半路碰了一面,他聽說我要來雁平縣,便托我轉交給你?!毙靾蚵啥读硕兑滦?,從袖袋里又掏出一封小信。 “我有公務在身,此次來雁平縣不過是路經此地,一時匆忙,未好好的奉上謝禮,我便寫了張書封給你,里頭提到的書,你可以去書肆多打聽打聽,能買到盡量買回來多看看?!?/br> “這些全是我前幾年科考總結的書單,一應用處大的,我都標了紅,剩下的,你挑著看就行,內容很偏,科考不一定會考?!?/br> 科舉參考書? 謝行儉雙眼一亮,頓時覺得手中的信猶如千斤重。 他跟陳叔打聽過,在科考方面,除了官家定的四書五經等正規書樣,市面上很難找到這類珍貴的書單。 歷朝歷代科舉高中的人比比皆是,但他們都會悄悄的收藏好自己的書單,只傳后代不傳外人。 謝家根基淺,不像那些書香門第有祖輩的積蓄,他若想補充知識,只能在書肆一點一點的鉆研,倘若幸運便會碰上一兩本好書。 徐大人當年可是三元及第,他推薦的書籍對他科考而言,必是如虎添翼。 徐堯律繞回椅子坐下,端著茶水抿了抿,隨后道,“夾層有一張銀票,你拆開時小心點,別撕掉了?!?/br> 銀票? 謝行儉大拇指按了按信,觸感厚重,他小心翼翼的撕開封口上的火漆,露出里面服帖的紙張。 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謝行儉立馬抽出銀票放回桌上,書單他喜歡的緊,他舍不得還回去,只這錢不能要。 “你拿回去!”徐堯律一改之前的散漫,命令道,“這錢是下堯村的村民湊的,少是少了點,卻是他們的一點心意,你且好好收著?!?/br> 一百兩還少? 要知道莊戶人家不吃不喝,一年存上二十兩便是老天保佑了,何況今年才發了地動災害,下堯村村民哪還有積蓄湊齊一百兩來感謝他,只怕這是徐大人自己掏的腰包吧。 “還請大人收回銀子?!敝x行儉一點不含糊,“大人一直跟學生提救命之情,學生亦想和大人談談?!?/br> “哦?”徐堯律修長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饒有興致的看著謝行儉。 謝行儉朝著虞縣的方向拱了拱手,不慌不忙道,“當日學生從府城歸來,路經下堯村,那日發生的事,大人未親眼所見,恐怕有所不知?!?/br> “有內情?”徐堯律改雙手環胸,似乎并不意外。 “是!”謝行儉肯定道。 徐大人當值都察院多年,私下必然已經調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雖不知為何徐大人只字不提,裝作不知內情的樣子,但他卻不打算隱瞞,也不敢隱瞞。 “當日若不是下堯村村民悄悄使眼色給學生,讓學生及家人趕緊離開此地,只怕學生一行人難以全身而退?!?/br> 謝行儉逐字逐句的說完,徐堯律一直保持著抱胸姿勢,然而,一雙洞若觀火的銳利雙眸緊緊盯著謝行儉。 徐堯律的視線太過毒辣專注,謝行儉被看的發怵,他硬著頭皮將銀票往徐堯律的方向推了推,堅定道,“這錢學生是決計不能收的,大人莫要為難學生?!?/br> “小小心意——”徐堯律按著銀票,笑著堅持。 “一百兩不是小錢!”謝行儉梗著脖子反駁,眼睛瞄到徐堯律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贊賞,他不禁松了口氣,看來這是一場試探。 既然徐大人想考驗他,他便心照不宣的裝聾作啞,繼續道,“大人與學生都是農家出身,更能知曉一百兩銀子對于莊戶人家意味著什么,這般重的厚禮,學生收不得,即便學生貪財拿了去,心里也會惴惴不安,而大人您,只怕也對學生失望透頂!” “學生能因下堯村事件結交大人,便已榮幸萬分,如今又得了大人親手整理書寫的書單,有這份珠玉謝禮在前,學生若再接受一百兩,未免誅求無厭?!?/br> “油嘴滑舌——”徐堯律笑的胸膛發震,手指悄無聲息的勾起銀票收回袖袋。 “明知我有試探你之意,還搬出一套一套的話糊弄我?!毙靾蚵苫V樠鹧b氣惱,“你呀,和韓老頭的厚臉皮如出一轍,不愧是師生!” 謝行儉憨憨發笑,“韓夫子時常跟學生提及大人,也這般夸過大人?!?/br> “哼,當面將我拒之門外,他個破老頭會夸人?”徐堯律半信半疑,轉頭追問道,“韓老頭夸了我什么?” 謝行儉抿唇一笑,大著膽子說道,“狂妄張揚,乖戾偏執?!?/br> “嗬!我還想罵他專己守殘,泥古不化呢!”徐堯律手掌猛地拍桌,氣急敗壞怒罵道,“好個表里不一韓老頭,前些天見著還說我好來著!” 謝行儉努力憋著笑,徐堯律狠厲的眼神嗖的射過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馬收了笑容,乖乖的捧著茶盞喝水。 * 徐堯律公務在身,不便久留,與謝行儉又說了會話后,將偏廳一直等候的縣令以及教諭等人喊到跟前,交代相關人等,切莫向外透露他此番行蹤后,便匆匆帶著隨從后門離去。 徐堯律走后,縣令按住他,問徐堯律跟他說了什么,謝行儉伸手悄悄捏捏寬大袖袋里的兩封信件,拱手回道,“徐大人與學生同是農家出身,志趣相投,便問了學生關于農家的一些事情,許是懷舊罷了?!?/br> 這不是他胡編亂造的,徐大人剛才確實問過他這些問題。 至于為何隱瞞信件的事——畢竟縣令是官場之人,徐大人替韓夫子轉交信件,可見兩人交情頗深,他若隨意向縣令吐露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只怕不妥。 官場人心叵測,誰知道縣令是不是站在徐大人政敵一方? 徐大人手上的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無時無刻不被人盯著,謝行儉不想惹禍上身,自然是小心為上,不敢與人表露兩人相交甚密。 縣令眼神復雜的看著面前少年,少年說話進退有序,他一時也打探不到想聽的消息,便咬咬牙揮手讓謝行儉回去。 謝行儉跪謝后,轉身對著一眾教諭和訓導告別,方才回了舍館。 外頭的雨早已經停歇,謝行儉一路往舍館走時,后頭跟著一堆學子問東問西,謝行儉也不惱,笑著說是縣令找他而已。 “縣令大人為何偏偏找你,不找我們?”有學子不滿。 “是??!” “府試一甲之人,當然與我們不同?!庇腥岁庩柟謿獾男?,“謝同窗比咱們厲害,自然縣令大人只叫他一人!” 身后的眾人哄堂大笑,謝行儉邁腳的動作驟然收起,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