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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過了熄燈時間,寢室樓外的院門已經關了,他打量著那鐵柵門,問:你打算怎么進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氣起來:當然是翻過去啊。扔掉空酸奶盒,拍了拍手:你瞧著。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驚,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鐵齒,踏在兩米多高的鐵門上還沖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經幾步攀下了鐵門,一跳一跳的銀灰色身影,漸漸消失在晦暗的樹影里。 孟和平一直記得,記得她穿著自己的衣服,長長大大的銀灰色休閑外套,踏在那樣高的鐵門上,一手抓著鐵欄,得意洋洋的沖他揮著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絲絨般的夜空,沒有月亮,天上有許多碎銀般的星子,風很大很冷,chuī得她的長發在絲絲散亂,越發顯得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那對眸子比滿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飛濺而出。她笑起來很淘氣,露出左邊一顆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個jīng靈,溜出來誤墮紅塵,睥睨凡世,他不覺久久的仰望。 佳期回到寢室才發覺自己忘記將外套還給孟和平,外套還很gān凈,但她還是替他洗了。晾在陽臺上,曬得散發著太陽的芳香。絹子看到這衣服噯了一聲,不懷好意的笑:怎么不給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沒課,我再給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兒。 絹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兒,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將地址樓棟告訴她,只差恨不得拿紙筆來畫示意圖了。絹子咂著嘴說:人家可因為把衣服讓你穿了,自己凍感冒了正發燒呢。佳期不信,絹子急了:我騙你gān啥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沒良心。 下午有閱讀課,佳期已經走到半道又轉回寢室,撂下課本拿起那件衣服,終于決心蹺課去看看孟和平。 其實兩間學校隔得并不遠,她們學校的東門與他學校的西門就隔了一條馬路。但他住在東區,學校太大,宿舍樓又不好找,她在學園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隔壁寢室倒出來了人,狐疑的打量她:請問找誰? 她有點窘:請問孟和平是住409嗎? 他病了,上醫院打針去了,剛走。 沒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點內疚,想,反正附屬醫院離這兒并不遠,不如走過去看看。于是尋到醫院去,注she區人很多,嘈雜的說話聲,夾著電視的聲音,小兒的啼哭聲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間尋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個人吊著點滴,看著有點像孟和平,埋頭正在看報紙。 她在他旁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無意看了她一眼。 她沖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傻,可是他還是很高興,望著她笑,兩個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為何反倒沉默起來,最后他一個同學經過,與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這里? 是啊,發燒呢。 那同學看到佳期:喲,有女朋友陪著,發燒也幸福啊。 佳期臉不由紅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學沒說啥就走了。 就這樣開始了,周六周日兩個人騎車穿梭在校園里從她的學校到他的學校,他課不多,偶爾跑來她們學校蹭課聽,一本正經跟著她上專業課。像所有的戀人一樣,一塊兒去食堂買飯,在糙坪上曬太陽。 那時連陽光都是晶瑩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車,她才覺得舍不得,雖然只有一個多月,可是總歸是見不著他。 運期間車票那樣緊張,他還是托人弄到了臥鋪,買了許多水果零食給她路上吃。她一個人睡在狹窄的下鋪,耳朵里塞著隨身聽,不停的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來,就會覺得難過。他買了很多她最喜歡的牛ròugān,她一直嚼得舌頭都起了血泡。耳機里莫文蔚的聲音一直唱:這盛夏的果實,回憶里愛qíng的香氣,我以為不露痕跡,思念卻滿溢?;蛟S這代表我的心,不要刻意說你還愛我,當看盡cháo起cháo落,只要你記得我。如果你會夢見我,請你再抱緊我 火車咣啷咣啷響著,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車廂,一片漆黑的沉寂。偶爾經過燈火通明的站臺,窗簾的fèng隙就會透進一線光亮來?;疖囃A羝?,又向前疾馳。車廂里的人都漸漸睡去,她睡不著,起來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師傅的大碗,只見上頭用夜光筆畫了一只肥墩墩的小豬,尾巴還打了個圈兒,孟和平的字一向寫得大,那一行字寫得更大,在黑暗中發著瑩瑩的綠光:小豬,小豬,多吃水果,不準吃泡面。 她笑得眼淚哧哧往下掉。 到紹興時天早就黑透了,下著雨夾雪,很冷。站臺內外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她找到公用電話給他打電話,他寢室的電話久久沒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電話,也許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著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總是睡得特別踏實,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電話吵醒。父親上班去了,家里沒人,她爬起來接,披著毛毯喂了一聲,結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氣,說話聲音并不清楚:佳期,東浦怎么這么冷啊。 她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東浦冷?東浦室內都沒有暖氣,當然冷,但也沒有北方冷吧。等等!東浦冷?!他怎么知道東浦冷? 她裹著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里,沖她揮著手。 還在下雨,他沒有打傘,冷得直吸氣,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四周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四圍的白墻黑瓦,舊式的木樓已經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里種著蘭花,蘭花旁卻站著他,冬季南方瀟瀟的冷雨,越發顯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她不由問:你怎么來啦? 他仰著臉沖她笑。 他進門之后,她又問了一遍:你怎么來啦? 他沒有帶多的行李,就提著一個很小的旅行袋,新買了手機,將號碼告訴她。她到自己房間拿出日記本,將他的手機號寫上去。他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舊,收拾得很整潔。窗欞上頭還有jīng致的鏤雕,不知這樓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后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搖過,船上堆滿了酒甕。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遠處都是黑的瓦白的墻灰的橋,橋上有人打傘過,疏淡得像水墨寫意。但這里并不像西塘,鎮上沒有任何旅游開發的痕跡。冬季疏疏的冷雨里,連行人都少,偶爾聽見窗外的櫓聲,有的只有一種家常的馨軟。他看著她走來走去,忙著拿gān毛巾給他擦頭發,給他倒熱茶,將自己的熱水袋翻出來,灌了熱水給他捧著。又問:吃了飯沒有? 我想你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走過去打開冰箱張望了一下:要不我給你炒個蛋炒飯? 好。 他一口氣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給撐著了,所以又掰柚子給他吃。皮太厚,一片片的撕下來,第一瓣最難,他站起來幫忙,拿手使勁一掰,就開了。柚子的寒香散發在空氣里,他吃了一口,說:酸。她說:我嘗嘗。剛剛拿起了一瓣還沒有撕開,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溫軟的不可思議。 從前他并沒有吻過她,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們認識也不過才兩個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發抖,他唇齒間只有柚子的香氣,其實是甜的。 最后他放開她,河邊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的砰砰響,她心撲嗵撲嗵亂跳,仿佛里頭也有人在捶著衣杵。她臉紅得像要燃起來,揪著他的衣領,踮起腳來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在小鎮上的那幾天,過得十分悠閑快樂。 佳期帶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廠去看釀酒,當看到堆積如山的酒甕時,他不由感嘆:怪不得你那么能喝。 她偷偷的笑。 古鎮東浦是huáng酒的發源地,所謂的紹興花雕十之八九出于此間。其實花雕后勁綿長,佳期的父親十分喜歡孟和平,因為他喝起酒來十分穩重。 佳期的父親說: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并沒有問起她為什么沒有母親。 huáng昏時分她帶孟和平去徐錫麟故居,基本沒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舊宅,數重院落,淡蘭疏竹,像是舊電影里的場景,光與影都是舊時光的重疊。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牽著她的手,故居里頭連導游都沒有,她念銘牌上的說明給他聽,兩個人慢慢走。 她終于告訴他:我很小的時候,mama就走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孟和平捧著她的手,呵著氣替她取暖,認真的聽她講。 后來有次跟同學吵架,才知道我mama是跟別人走了。我不難過,只是覺得有點遺憾,真的。我想過,在那個年代有她的勇氣,實在是難得的。她雖然拋下我,但我并不恨她。 她表述的很糟,有點語無倫次,但他聽懂了,并沒有說旁的話,而是輕輕的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有他。 第5章 佳期沒有睡好,隔天頂著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電視臺的攝影棚拍廣告,佳期守現場,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裝氣質高貴,胸襟上式樣別致的黑珍珠胸針端莊得體,明眸如點漆,光亮美華如能照人,對佳期倒是十分親近:工作結束后可以下樓喝咖啡嗎? 佳期答應了她。 結果兩個人卻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學時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對著一盞雪瑩如山,堆滿了琳瑯的水果,空氣里似有蜜汁的香,慵懶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覺連說話的語調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處神似阮正東,吃到桃子會微微瞇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只貓咪。 她講許多瑣事給她聽:我哥小時候可皮了,爬高上低,無惡不作,他跟和平兩個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時候車都沒停車庫里,都停cao場后的樹蔭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覺,他們兩個人拿桶舀了桶沙子,硬將一溜兒小臥車的排氣管都給灌上了。到下午的時候,司機們上車一發動,噗噗兩聲,全熄火趴下了。還以為敵特搞破壞,后來我爸帶著人搜車,才知道排氣管全讓人給堵了,氣得大罵,說再沒別人了,準是阮東子跟孟和平那倆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頓,就為這事,我姥爺氣得好幾天沒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爺給寵的,后來姥爺過世的時候,我哥還在國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遲了。我這輩子頭一回看見我哥哭,就是在姥爺的病g前頭,抓著我姥爺的手就是不肯撒。那么多人勸,說得給首長換最后的衣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讓他們將姥爺弄走,最后還是我媽和我硬將他拉開了。你沒看到當時他的樣子,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