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值得留戀的世界 yus#8462;uweń.co#8559;
當記者這幾年,張西揚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那些歷經滄桑的人通常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無論如今過得好不好,他們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會留下被生活鞭笞過的痕跡,懶得掩飾的直接彰顯于外表,懂得掩飾的也會被不經意間流露的神態言行出賣,但眼前的男生任你再費心觀察,看上去都像一張平鋪的報紙,沒有一絲褶皺。 其實第一次見面之后,張西揚就托人調查過鹿霖,過程比想象中困難,鹿霖十八歲前就在好幾個城市待過,當年的左鄰右舍也有不少搬家了,幸虧張西揚人脈比較廣,最后將朋友們提供的信息拼拼湊湊,勉強能畫出一條成長線——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常年被叔叔和堂兄毆打,從初中開始就不得不自己兼職賺錢……經歷過這些的人,沒有變得自卑懦弱,也沒有變得憤世嫉俗,反而一路保送,是同學口中的“神”,在不同的老師的眼里,也是“一個從內到外近乎完美的好孩子”。 這是怎么做到的?張西揚極其好奇。 身為優秀記者,一旦對某樣事物產生好奇,就勢必要追究到底,于是他說:“既然你不接受錢,那不如我們一起住吧?!?/br> 旁觀的笪梓健驚得目瞪口呆,他本來不知多慶幸這個人總算離他姐遠遠的了,怎么能又變回狗皮膏藥呢。 “不行,我和jiejie都不同意!” “……”被扯下水的笪璐琳乜了弟弟一眼,就轉身回屋了,她覺得這種事犯不著第叁個人插手,也不想表現出對此很關心的樣子,況且,一有風吹草動,笪梓健肯定馬不停蹄來通知她。 果然,五分鐘后,笪梓健回來了,滿臉愁容,答案顯而易見——鹿霖同意了。bāiniānωen.?om(bainianwen.) 笪梓健又補充道:“住半個月左右?!?/br> 笪璐琳還是挺意外,他無端出現,無端離開,又無端出現,明明說只想一個人生活,卻轉眼就接受與陌生人同住一屋檐下。 一個潔癖狂,一個邋遢鬼,哪個會先瘋? 笪梓健氣鼓鼓的,笪璐琳抬手摸摸他的頭:“你氣什么呀,這事和你有關系嗎?” “姐!”笪梓健憤懣不平,“你是不是把西揚哥當備胎?!” “???”笪璐琳無辜到撓頭。 “難道你看不出他對你的心意嗎?” “……” “人家好好的央視不待,跑來告柏是為了什么,你真的不懂嗎?” “他說這邊給的工資更高呀?!?/br> “真的被你氣死,原來你真的會信——那人家明明有錢可以住高檔小區,為什么偏偏搬來你隔壁???” “他說蹭飯——”意識到不對了,笪璐琳打一激靈,“他……跟你說……喜歡我嗎?” “你自己去問吧?!斌舞鹘o語地嘆氣,“兩個都是快叁十的人了還能在感情上那么磨嘰,真佩服?!?/br> “……笪梓健,你說誰快叁十呢?!”笪璐琳作勢要打人。 “我洗澡!”笪梓健一溜煙竄進了浴室。 笪璐琳就著沙發坐下,沉下心來思考,仔細想想,笪梓健說的也不無道理,但這么多年來,張西揚私底下對誰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稱兄道弟的樣子,和他關系好的女生很多,有一部分她也認識,她和那些朋友都一致認為他天生熱情,她著實沒感覺到自己于他而言有那層特殊的意義。 她已經厭倦猜來猜去,只想單刀直入,索性起身去問張西揚。 一開門,就被屹立在門外的人嚇得腦子短路。 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有沒有聽到屋內的對話。 在從屋內投射出來的白熾燈燈光的籠罩下,他的面容清晰而濃烈。 他瘦了些,下頜線條更加分明。 兩人靜默地對望著,好像都在等誰先開口。 眼睛睜得快發酸,笪璐琳準備張嘴問“有事嗎”的時候,鹿霖遞來一個巴掌大小的首飾盒,低聲說:“還給你?!?/br> 里面的物品應該是那個紅翡手鐲,笪璐琳收下:“謝謝?!?/br> 客套話說完,再次陷入沉默尷尬的氣氛。 如果是來還手鐲,那任務完成是不是該離開了,但他一動不動,緊緊地盯著她,雙眸分外清湛有神。 笪璐琳沒有退縮,直迎鹿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好看,有多好看呢,像星辰大海,可海面上還有一個女孩的身影,她背著千斤重的石頭,猝不及防間被一雙鬼手推進了幽暗的深海里,石頭帶著她下沉的每分每秒,海底都回響著一句冷冰冰的話,“我自私、冷漠,不想為任何人負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愛”,直至死亡。 不應該是這樣的。 故事的結尾不應該是這樣的。 笪璐琳終于明白自己這些天究竟是在為了什么而失眠,而執著。 她是如此渴望一個美好的結局,可美好,并不是一定要得償所愿,而僅僅是希望當自己日后回憶起這場莽莽撞撞的明戀時,不會只記住了那些冷酷無情的畫面和對白。 他曾真誠地幫過她,她也曾示他真心,沒有絕對的誰對誰錯,那么結局不應該是兩看生厭或者老死不相往來。 “我們做朋友吧?!?/br> 外面烏云蔽月,笪璐琳仰起頭,對著鹿霖坦然地笑了。 管他愛恨情仇,從今往后,我們做朋友吧。 “做最簡單的朋友,偶爾碰面會打個招呼,需要幫忙時就叫喚一聲,對方不想幫忙也不強求,沒有爭吵,沒有負擔,沒有責任?!?/br> 鹿霖微微愣住。 “另外,你不用害怕我會放不下你,我這個人呢,最大的優點就是博愛——”笪璐琳挑逗般揚起眉,邊說話邊比劃數字,“尤其在少女時期,一天能換叁四個‘男友’呢,就是見到哪個男同學男藝人合眼緣就單方面給他賜個名份,通常半天時間不到就換人?!?/br> 她的音調隨著情緒逐漸升高,臉上靈動又燦爛的笑容讓人分不清她是在試圖一笑泯恩仇,還是因回想起哪位帥氣的男同學或男藝人而笑逐顏開。 鹿霖的目光愈發深沉,在笪璐琳的嘴角即將咧到耳朵根時,他打斷道:“這算優點?” 略帶嘲諷的語氣成功破壞掉本來在好轉的氣氛。 笪璐琳的笑容在一瞬間消失,又在一瞬間轉換成皮笑rou不笑:“怎么不算了?” “現在呢?”鹿霖緊接著問。 “現在什么?” 鹿霖沒有回答,眉頭卻rou眼可見地收緊。 笪璐琳莫名被他盯得心口發虛,她偏過頭望向門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你還有事嗎,朋友?!?/br> 她單方面蓋章了他們的關系。 但鹿霖沒反駁,他慢慢收回眼里的鋒芒,輕聲說:“沒事,回去了?!?/br> 他接受了她想要的關系。 笪璐琳咬咬唇,依然望著門框:“嗯,好?!?/br> 在鹿霖轉身后,笪璐琳便關門扣鎖,低頭時發現自己的手心竟滿是汗,弄得首飾盒的表面也濕了。 有什么好緊張的,她搖頭笑了笑。 那一夜笪璐琳睡得異常踏實,不知是手鐲的功勞還是因為心里的石頭卸下了。 而另一邊,住在她隔壁的兩人,幾乎徹夜未眠。 鹿霖給出了同居協議,遵循“四不原則”:不干涉對方的生活,不觸碰對方的物品,不影響對方的作息,不擅入對方的私人區域(臥室歸張西揚,客廳帶沙發的那一半歸鹿霖,其他區域公用)。 張西揚沒意見,他的性子其實很軟,對比自己年紀小的人能包容則包容,但他沒想到鹿霖有潔癖癥,一談判完就開始大刀闊斧,戴著口罩手套將除臥室外的地方都清潔了遍,打掃、擦拭、消毒,樣樣精通且動作利索,顯然真的很愛干凈且善于搞衛生。 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人,張西揚站在臥室門口觀看得津津有味,但內心同時感到不安,他讀過心理學相關的書籍,記得一定程度的潔癖癥屬于心理疾病,嚴重的話會伴有焦慮癥、抑郁癥、神經衰弱甚至精神分裂。 不過眼前的男生除了愛講究,其他的目前看起來都挺正常。 張西揚打了個響指,調笑道:“小鹿,要不你順便把我房間也打掃一下唄?!?/br> 鹿霖不喜歡故作親昵的稱呼,連一個眼神都沒給。 噴灑了酒精后,需要將房子密封半小時,張西揚待在臥室里也擔心吸收酒精過量,于是跟著鹿霖轉移到過道。 鹿霖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拿了出來,站著處理事務。 張西揚一看時間,快凌晨叁點了,困意頓時飆升,雖然工作性質讓熬夜成了習慣,但他昨天已經從早忙到晚,身體有些撐不住了。 這種不得勁的時候,他很想抽煙。 張西揚背靠墻壁,摸著褲兜里的煙盒,低聲問:“小鹿,介意我抽煙嗎?” 鹿霖始終盯著電腦,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張西揚走到鹿霖的身后,看見電腦屏幕里是大量的原子構成的圖案,術業有專攻,他只能看懂底下的一行英文,“temperature trol”。 “我需要發消息給同學?!甭沽赝蝗徽f話。 張西揚自然明白他深層的意思,默默返回原來的位置,繼續默默地觀察。 這是一個很難接近、防備心極強的采訪對象,但沒關系,張西揚有的是耐心,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然而,耐心盡在“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里白白消耗了。 鹿霖基本凌晨回來,清晨出門,兩人為數不多能在同一空間相交的時刻,張西揚見到的場景都是鹿霖對著電腦沉思,很像羅丹雕刻的思想者,除了上半身一直保持著筆挺。 他好像是一個不會放松的人。 的確,這是鹿霖生活的常態,如一根緊繃的弦,隨時會斷。 喬倩如在科研上懷揣著滿腔熱血,追求精益求精,對自己的學生同樣是高要求高標準,她看重鹿霖,便給他安排了更多科研項目,好處是,她經費充足,為人大方,給學生發的工資也相對比較高。 當然,不是每個學生都能達到她的標準。 那天,一個男生突然沖進了自習室:“王帆和喬老板在辦公室里吵起來了!” 不用問,課題組的成員們都知曉兩人爭吵的原因,叁十有余、有妻有女的王帆作為喬倩如手底下年紀最大的學生,已經延畢了叁年,喬倩如不是那種會使喚學生辦私事、故意刁難學生的導師,但她要求自己的學生一定要有創新性的甚至是驚艷的產出,絕對不能照搬前人的成果,在她看來,王帆的科研能力還不足以做到這一點,而在王帆看來,是喬倩如給他安排了太多對博士課題沒有幫助的橫向項目才導致他沒有取得理想的科研成果。 眼看著同齡人一個個都事業有成,自己卻還沒畢業,生活來源僅是一點補貼,王帆內心無比痛苦。 好些學生跑到辦公室外面圍觀,后來是院長親自出面調解,紛爭才得以平息。 由頭至尾,鹿霖都沒有過問過這件事。 到了深夜,臨近零點,鹿霖按下發送鍵,把最新完成的論文投了出去。 回小區的路上有一座人行天橋,鹿霖在那意外地看到了王帆的身影,他站在天橋的中央,眺望著遠方。 鹿霖很少主動跟別人打招呼,默然從王帆背后走過。 “鹿霖?!蓖醴凶×怂?。 路燈暗淡,瞧不清人臉,但從王帆的身體里傳出來的消沉彌散在空氣中。 “求你幫幫我吧,”王帆幾乎是在卑微地哀求,“寫一篇質量過關的論文對你來說不是難事?!?/br> 這不是他第一次拜托鹿霖。 “抱歉?!甭沽仄届o地說,“這個我幫不了你?!?/br> “你開個價!” 鹿霖搖了搖頭。 王帆猛地抓住鹿霖的手:“我得盡快拿到畢業證出去工作,我要養家你知道嗎?!” “不要碰我!”鹿霖費力甩開他。 “你不幫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帆不知從哪掏出來一把水果刀,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鹿霖見狀,立即上前阻止王帆的行為,但王帆看上去魔怔了,眼睛瞪得像骷髏,渾身抽搐,死死抓著刀柄,在搶奪間,鹿霖的右手臂被銳利的刀鋒劃破,一道狹長的血痕迅速染紅了白色的衣袖。 王帆登時驚慌失措,一聲脆響,刀從他的手中掉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傷害你的!” 鹿霖倒顯得很冷靜,他第一時間把刀踢遠,然后雙手按住王帆的肩膀沉聲說:“不要做傻事,你的家人還等著你回家,他們不是要你成為多厲害的人,而是希望你健康平安。更何況你并不差,這座城市、乃至全國都有你留下的痕跡,這十年你參與研發過的監測設備正在黑夜里散發光芒。有一天,你的女兒呼吸著最清新的空氣,你可以像講童話故事一樣和她分享,爸爸曾經為全人類的環保事業付出過什么——她會為你驕傲的?!?/br> 聽著鹿霖的話,王帆整個人軟化了,癱坐在地上,聲淚俱下。 “鹿霖,我真的好累啊,每天都想死……”他仰頭望著漆黑但殘留半點星光的夜空,“可我還有希望,對嗎……” 鹿霖朝他誠摯地點頭。 …… 安撫完王帆,并將他送回學校后,鹿霖再獨自回去。 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 路燈把鹿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走得很慢,好像力氣早已殆盡。 鮮血沿著手臂順著指尖滴落于地面,每一滴都昭示著他的軌跡。 孤獨的,無聲的,破碎的軌跡。 “你爹死了你就發神經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你把你爸媽都克死了,災星有多遠滾多遠!” “都十一二歲了怎么還長得像八九歲那么矮?!?/br> “你握什么拳頭啊,有本事還手啊,廢物!哈哈哈?。?!” “很好玩的,來,你張開小嘴?!?/br> “家里急用錢,你趕緊把錢打過來!” “……” 大腦深處的閘門打開,舊時的記憶決堤而出。 他在腹背受敵的回憶中茍延殘喘,不得安寧。 有沒有,鹿霖無數次求問,這個世界有沒有什么,哪怕一絲一毫,是值得留戀的。 他拼了命地找尋答案,甚至愿意為此獻出畢生所有,最后的最后,那些紛繁混亂的碎片都凝縮成一幅簡單而干凈的畫面—— 24小時便利店門外,扎著低馬尾穿著寬松T恤和短褲的女孩,與世無爭般咬著甜筒冰淇淋。 …… “幸好生理期結束了?!斌舞戳粘灾苛茏匝宰哉Z。 天氣很熱,冰淇淋融化得快,她不得不左舔舔右咬咬,可想而知有多不雅觀,但沒人看到再狼狽又如何。 正這么傻不愣登地洋洋得意時,一抬頭,就看見面色蒼白的鹿霖。 來不及驚訝,就被他小手臂上淋漓的鮮血嚇得直接扔掉冰淇淋。 “你怎么受傷了?!”笪璐琳彎下腰要去檢查他的傷況,可他穿的是長袖,衣服和皮膚因為血液的滲透黏合在一塊了,“我幫你把袖子卷起來?” 鹿霖沒說話,只深深地盯著她。 “你到底是怎么搞成這樣的?!”笪璐琳急得跳腳,“這附近有沒有24小時營業的藥店?不對,應該去醫院!” “姐!”夜跑完的笪梓健回來了。 “笪梓健,趕緊叫輛車!” 笪梓健邊用毛巾擦汗邊慢悠悠地走近,隨性又輕蔑地掃了鹿霖的手臂兩眼后,說:“姐,你別瞎著急,這傷他自己弄的?!?/br> 笪璐琳看著鹿霖:“你怎么弄的?” 笪梓健說:“剛剛我親眼看到他用剪刀劃自己的手臂?!?/br> 鹿霖的傷口雖然有十多厘米長,但不深,在回來的中途就自動止血了,然而剛才,在見到笪璐琳后,他面不改色地用剪刀把傷口撐得更開、更大、更深。 只不過,沒想到被笪梓健撞見了。 “你為什么傷害自己?”笪璐琳驚愕地看著鹿霖。 “我沒有?!甭沽匚⑽Ⅴ酒鹈?,“這是被同門不小心劃傷的?!?/br> “屁!”笪梓健駁斥,“我剛就在你斜后方不到十米,看得真真切切!” 兩人的說法完全不一致,笪璐琳一時不知該信誰的,但是想到笪梓健本身就對鹿霖有偏見,而鹿霖為人正直(畢竟在沒有監控的情況下,他也坦率地承認自己的打人過錯),最關鍵的是,有誰沒事會給自己來一刀? 這不純屬有病嗎? “笪梓健,你現在真是沒幾句真話?!斌舞戳樟x正辭嚴,“你不能再惡意中傷別人?!?/br> “姐你不信我?!”笪梓健吃驚得嘴巴張得像燈泡一樣大,“我發誓,我——” “笪璐琳?!甭沽睾鋈徽f。 笪璐琳緊張地看向他:“嗯?” “我疼?!?/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