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月亮又動了凡心
笪璐琳抬起頭,透過盈滿眼眶的淚水,男生的面容朦朦朧朧,如鏡花水月。 她用手背抹掉眼里的淚花,燈光晦暗,只能依稀看清那流暢的臉型的弧度,但她知道是誰。 “發生什么事了?”鹿霖彎著身子,輕輕地問。 輕得像是怕驚擾了缺乏安全感的剛入睡的嬰兒。 被他一問,笪璐琳鼻子又一酸,眼淚又抑制不住地嘩嘩直流。 哭得五官亂飛的樣子肯定很丑,不想被他看見,她低下頭,結果一低頭水又從鼻孔里流出來,流到了嘴唇。 太狼狽了。 笪璐琳把頭埋在膝蓋上,悶著嗓子問:“你有紙巾嗎?” “有,還有手帕?!鳖D了兩秒,鹿霖又說,“新的,洗過,沒用過?!?/br> 這個時代竟然還有人用手帕,她沒遇到過。 以前好像也沒見他用。 笪璐琳攤開兩只手掌,有點厚臉皮地說:“都要?!?/br> 緊接著,兩份觸感完全不同的物品放在她的手上,一份光滑清涼,一份柔軟親膚。 他的手帕被折迭成小正方形,是棉質的,深藍色,還有白色的波浪狀花紋,像是海浪,帶著一股清香,和他身上的味道接近。 用來擦眼淚鼻涕未免可惜,笪璐琳還是使用紙巾擦拭。 “你在這里等我一會?!?/br> 男生的聲音剛落下,就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笪璐琳再次抬起頭,鹿霖正快步下樓梯,背著一個黑色的書包。她盯著他的背影看,直到他消失在街道的轉角。 不知他要去做什么,等一會就等一會吧。 腿都蹲得麻了,笪璐琳抽出一張紙巾,鋪在階梯上,坐下。 龜裂的瓷磚散著幾分寒意,她穿回高跟鞋,讓冰涼的腳丫子少吹點風。 風,并不凌厲,優游地在身邊打轉,像小孩的手般輕拂著臉龐,天橋護欄外淡粉色的夾竹桃正怡然搖曳,街上的行人叁叁兩兩,都走得很慢。 夜闌人靜,這樣不疾不徐的步履,似乎才是萬物原有的模樣。 笪璐琳又聞了聞手帕,漸漸地感覺身心都舒暢了些。 等了十來分鐘,街道的轉角終于出現熟悉的身影,手上多了個箱子。 隨著男生逐漸走近,笪璐琳逐漸看清那個箱子,好像是…… 蛋糕包裝盒。 就這么一瞬間,她的心猛地開始狂跳起來。 男生踏上階梯,一步一步,沉穩有力。 緊攥在手里的手帕起了褶皺,上面的海浪似在翻涌,一浪接著一浪。 鹿霖走到女生面前,舉起蛋糕,漫不經心地說:“吶,別難過了?!?/br> 蛋糕摔爛至于哭得如此悲痛欲絕么。 鹿霖又抿抿唇,低聲說道:“生日快樂?!?/br> 笪璐琳胸腔倏地抽了一下,哇的,她忍不住又哭了。 哭得猝不及防,讓男生手足無措。 “怎么——”還哭…… 沒有進修過“安慰女生”這門學問,況且他也搞不懂現在是什么情況,只好言語化作行動,從書包最外層掏出一包新的紙巾,遞給笪璐琳。 笪璐琳抽噎著說:“剛那包還沒用完呢?!?/br> 那…… 鹿霖準備收回手。 “不過用得上?!斌舞戳者€是伸手接過紙巾。 不經意間,女生的指尖輕輕撓到男生的手指。 酥酥癢癢。 笪璐琳攤開一張紙巾遮住下半張臉,憋著淚問:“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鹿霖垂眼掃了掃巧克力蛋糕說:“牌子上寫著?!?/br> 白巧克力牌已斷裂成好幾塊碎片,但在腦海里將它們拼湊起來,勉強拼得出——Darling小仙女生日快樂。 笪璐琳給自己訂的祝福語。 笪璐琳像個小可憐一樣嗚嗚地說:“這二十四年來,你是第一個給我買生日蛋糕的……” 鹿霖皺起眉頭,像是不相信。 “其實——”笪璐琳擤了擤鼻子,呼吸順暢后,用委屈的眼神看著鹿霖說,“我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到大連吃蛋糕都是一種奢望,我以前一直在裝有錢……” 鹿霖記得,初中時候,笪璐琳是班上寥寥幾個常年穿著名牌鞋的學生之一,用的文具、包的書皮都明顯高別人一個檔次,扎著高高的馬尾,發飾別致,日日更換,不說話時自信又明媚,在一眾未經修飾發育未全的學生里十分亮眼。 只不過,一開口就和那精致的外表搭不上邊,傻里傻氣的。 喜歡她的人覺得大小姐平易近人,不喜歡她的人覺得富家女空有外殼。 他是后者。 曾經。 虛榮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萌芽滋長的呢? 大概是從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生活水平存在巨大差距的那一刻起。 “我爸年輕時是工地上的施工員,后來當了包工頭,我媽身體不好,在家休養。為了賺錢給mama治病,爸爸日夜兼程地工作,可是,醫藥費就像個大窟窿,怎么都填不滿。但家里人很寵我的,一點粗重活都不讓我干,只要我健康平安就行。他們從來不訴苦,我也知道他們很不容易,可是……我心里還是有好多苦啊?!斌舞戳沼檬治孀I流不止的雙眼,“為什么別的女孩有穿不完的公主裙和小皮鞋,為什么她們的手上總拿著五顏六色的冰淇淋,為什么她們知道摩天輪的頂端的風景長什么樣,而我只能在心底里問自己為什么?!?/br> 不甘落于人后,所以,搶弟弟本就不多的零花錢,偷偷拿大人們放在枕頭下、抽屜里、錢包里的零錢,以買書、交費用為由要錢,向發小借錢,大半年不買零食攢錢,就為了能買一雙顯得自己很尊貴的名牌鞋。 于那時候幼稚的女生而言,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似乎能以此證明自己愿意為了一個目標付出無限大的毅力,甚至赴湯蹈火。 這樣虛偽的騎士精神,曾深深地自我感動著。 可是,終歸要面對現實。 “我的大學專業,環境工程,是我爸給我選的,他說閨女別選那些大家都選的專業,像熱門的金融你能擠得進去嗎,選些偏的,競爭小,更容易找工作,而且這些年國家大力發展環境保護??赡阒牢疫@幾年是怎么過來的嗎?” 鹿霖看著低著頭一邊說話一邊玩弄鞋子上的綁帶的女生。 綁好一個蝴蝶結,又解開,再綁。 “每天的課好多,什么都學,有機化學、電工、機械制圖、物理、計算機基礎、VB、工程力學、流體力學、線性代數、CAD制圖、概率論、環境生態學、環境微生物學……好多好多,我學得都快脫發了,還是不知道到底學了什么,甚至,四年下來,連環境工程是什么都不懂。 “我大四實習時去過污水處理廠、垃圾填埋場、火電廠,一天逛一個廠,采集過廢水、土壤、大氣的樣品,聽起來是不是還挺新奇,可是當我走出那些廠子,別人都笑話我掉進了糞坑。 “我們學院盛傳一句名言——生環化材,四大天坑。我大一時就想過換專業的,但不敢跟爸媽講,主要是換也不知道能換什么專業,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好像一無是處。 “所以我找了份大家眼里的鐵飯碗,沒那么容易被辭退,能考上也算是人生第一次走運,大概是因為當時抱著考不上就完蛋的決心,發奮圖強,孤注一擲。誰他媽想到一個大氣處處長天天抽煙,我這一年多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自己會不會患肺癌,英年早逝。 “我今天真的好慘啊,被那個死處長從早罵到晚,還是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又說我是夜總會小姐,逼我卸妝,那個妝我早上化了一個小時……晚上臨時叫我跟執法大隊的人去檢查工廠,工廠老板和工人像要起義一樣,嚇得我兩條腿拼命抖,好不容易能離開,我卻撲街了,好痛,我朋友送我的包還刮破了。難得今年生日有一點點錢能給自己買個蛋糕,結果剛被人不小心踢了一腳,成屎了……連一個蛋糕都保護不了,我還保護什么地球。 “我覺得自己是一只沒有方向的無腳鳥,在一片灰色的天空下飛啊飛,不知道目的地,飛翔只是為了死亡。 “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為了體驗痛苦嗎?” 笪璐琳隨心地說了好久的話,第一次把自己所有的脆弱與不堪、卑微與渺小、茫然與無措毫無保留地展露給另一個人。 哪怕那個人會更瞧不起她。 說到后面,她的淚閥自動關閉,不知是淚已流盡,還是不想哭了。 不管怎樣,說出來還是感覺痛快多了。 笪璐琳抹干凈臉,望向一直在身旁站著的男生:“這些是我的秘密,我沒和別人說過,你可以保密嗎?” 女生的鼻頭依舊是紅紅的。 為什么愿意和我說?鹿霖想問,但又認為可能是她需要一個樹洞,他恰好出現,便充當了那個樹洞。 鹿霖蹲下,和笪璐琳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他望著前方說:“你知道南極洲的冬天一般多少度嗎?” 笪璐琳有點困惑,搖搖頭:“不知道?!?/br> “負七十攝氏度?!甭沽夭痪o不慢地說,“整整四個月見不到太陽,沒有食物和水,大部分動物會提前逃離,但企鵝會留下來,因為他們要守護一件寶貝,就是躺在它們腳背上的蛋,那些蛋依靠著企鵝耷拉下來的肚皮上的絨毛保持溫暖。在北極同樣有這樣漫長的黑暗和嚴寒,但到了叁月,太陽重返北極腹地,驅散黑暗,春天到來?!?/br> 笪璐琳默默地聽著,半悟半懵,但覺得男生的聲音像一排輕柔碰擊的杯子,銀質的顫動傳遞到了她的手心。 笪璐琳看著他的側臉:“你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嗎?” 鹿霖很快回答:“有?!?/br> “是什么?” 鹿霖不動聲色,過了幾秒,他說:“笪璐琳,你也會找到的?!?/br> “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嗎?” “嗯?!彼p輕地說,“現在是叁月?!?/br> 春日至,花自開。 笪璐琳細細斟酌了一會,好像他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卻神奇地讓她的內心變得很安定。 忽然,她笑了。 鹿霖看向她。 笪璐琳捂嘴說:“我們倆這樣貓著,好像兩個蘑菇?!?/br> “……”有點無厘頭,鹿霖嗤地也笑了一下。 鹿霖站起來:“走吧,找個地方吹蠟燭切蛋糕?!?/br> 笪璐琳驚喜地張大眼睛:“你給我過生日嗎?” “走不走?”鹿霖懶懶地說。 “走走走?!斌舞戳諒椘饋?,“你等會,我收拾東西?!?/br> …… 由于腳痛,笪璐琳走得很慢,提著兩個蛋糕走在前頭的鹿霖,也走得很慢。 行走在夜色當中,吃力感時常襲來,就像兩只腳分別被系上一張大網,你越往前走,被捕進網的東西便越多,你便越舉步維艱。 如果松開腳上的繩索,誰愿意接納,你滿載而歸的黑暗事物。 笪璐琳抬頭望漆黑的夜空。 月亮從云里探出頭來,如同一只銀色的刺猬,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今夜月色真美,風也溫柔。 那句詩怎么說來著——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它又一次動了凡心。 —————— 首發:ρo①8dё.coм(po18d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