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逐日
陳家煦考上北京大學的那天,陳金山整整擺了十八桌宴席。 陳家煦跟著父親一桌一桌敬酒,并不用說什么,對方賀喜的話就一籮筐的往出倒。 他從沒見過陳金山這么開心的樣子,眼角的皺紋深深壓在一起,像核桃花一樣,舒展一下,又很快伴隨著他洪鐘一般的笑聲攢回去。 陳家煦安靜地注視著他的父親和客人,時不時點頭微笑。 “謙謙公子啊,老陳一個商人,培養出這么人才的兒子?!?/br> 陳金山對于這些夸贊顯然很受用,背脊挺得直溜溜的,大聲招呼:“大家隨便吃喝,盡興??!” 陳家煦站在父親身邊。本來完全屬于他的榮耀,他心底卻是局促不安的,好像偷來的一樣。他偷來了本該屬于另一個更耀眼、更值得的人的東西,雖然他知道對方并不在意。 “說起來,好像你家大女兒也是考了北京大學吧?!?/br> 陳家煦聽到有人說。他的心臟驀然被一根弦拎起來了。 他注意到陳金山還是笑著的,但嘴角微不可見地往下撇了撇。 “哦喲喲…”席間炸開了鍋,還有些不知道的,大家都驚訝不已。 “老陳啊,你們一家出了兩個北京大學的學生,祖上冒青煙了喲?!?/br> “我記得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吧,尤溪是不是上研究生了?現在只讀本科怕是不夠咯?!?/br> 五年前。陳家煦心里默念。 陳金山有些窩火。自己兒子的慶功宴,干嘛總提那個丫頭?但他不好明面上表現出來,說:“女孩兒家讀那么多書干什么,她現在已經工作了?!?/br> # 陳家煦和尤溪,是同母異父的姐弟。 王曉燕懷上尤溪的時候,只有17歲,之后尤溪的生父不知所蹤。王曉燕一直遮掩到肚子大到掩蓋不了了,才告訴自己的父母。 她的父母是純樸的農民,即使痛心萬分,也照顧好了王曉燕的身體,讓她生下了尤溪。 學自然是不上了,尤溪生下之后就被放在姥姥姥爺家,王曉燕獨自去了廣東打工,在那里認識了當時生意剛剛起步的陳金山。 尤溪五歲的時候,王曉燕懷孕了。生下陳家煦,她才告訴陳金山。 自己在老家還有一個女兒。 陳金山勃然大怒。他不敢相信這個處處逆來順受的女人還不聲不響藏了這么大的秘密。 但他是一個傳統的北方男人,血管里留著傳統的陋習和大男子主義。因為王曉燕知道,所以她篤定陳金山毫無辦法。 當時的尤溪懵懵懂懂,天天在泥地里瘋跑,姥爺在后面喊她也喊不住。她知道自己有“mama”,每年都會回來看自己,帶很多新衣服和玩具。 有一年,她發現mama的肚子好大啊,手和腳也腫腫的,還一直抹眼淚。她對自己說:“阿溪啊,mama對不起你?!庇终f:“阿溪,你一定要乖乖的,好好聽mama的話?!?/br> 尤溪似懂非懂。 她八歲的時候,懂得了。 姥爺去世一年后,姥姥也去世了。mama來接她,開著一個黑漆漆的車,車燈像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她不愿意,那個男人冷著臉說:“不愿意走就留著吧,挨家挨戶抱著個碗討飯去,晚上就睡垃圾場?!?/br> 尤溪不愿意睡垃圾場。她只好上了那輛車,頭上帶著白色的孝帶,頭發墨一樣披在肩膀上,手心里還抓著一顆綠茵茵的翡翠墜子。翡翠墜子是昨天晚上姥姥偷偷給她的。姥姥說,誰也不要給看到這個,一定要好好的藏起來,誰都不要給看。 到了家里,王曉燕讓尤溪叫陳金山爸爸。尤溪不愿意叫。陳金山像座山一樣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并不關心似的。 王曉燕有些懼怕地看了一眼陳金山,哄著尤溪說:“阿溪啊,回房間看書吧?!?/br> 陳金山說話了:“看什么書,快五點了,幫忙做飯去?!?/br> 尤溪感覺很害怕,她不喜歡這里,一股酸澀驀然涌上心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眼看要哭。王曉燕站起來,拉著她往外走,不露痕跡在她胳膊上掐了下去,邊說:“買菜去?!?/br> 尤溪在姥爺家哪里受過這種委屈,登時嚎啕大哭。 陳金山站了起來,說:“別哭了?!?/br> 尤溪哭得更大聲。 “老子他媽的讓你別哭了——能不能他媽的安靜——”陳金山暴喝,皮鞋的頂端重重踢向尤溪的腿彎。 尤溪才八歲啊,受了這么一擊,重重向前跪地,哭聲戛然而止,肩膀因為疼痛而抽搐著,斷斷續續抽噎著。 陳金山居高臨下看著她,仿佛尤溪并不是一個人。王曉燕低眉順眼站在旁邊,仿佛已經習慣了。 陳金山拿著自己的外套,開門出去:“我去幼兒園接兒子,你做飯吧?!?/br> # 尤溪恨陳金山。陳金山經常一時不順心就打人罵人,她也恨王曉燕,她看不慣那種逆來順受的樣子,她也討厭陳家煦。 陳家煦當時只有叁歲,丁點大,像個白面團子,還是個小哭包,動不動就因為一點小事就哭了。陳金山不管青紅皂白,陳家煦一哭,他就找尤溪麻煩。 尤溪看見陳家煦就煩,可是陳家煦偏偏粘她得緊,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jiejie、jiejie”奶聲奶氣的叫。 王曉燕忙的時候,尤溪就不得不照顧陳家煦,給他換尿布、喂飯、洗澡、上廁所。有時候尤溪摸摸他軟乎乎的臉頰,陳家煦的眼睛帶著一種孩子獨有的天真和依賴望向她的時候,她也會心軟。 她無法接受自己是王曉燕的女兒,也無法接受自己是陳金山的繼女,但她好像、還可以接受自己是陳家煦的jiejie。 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時候,帶著紅飄帶的普查員敲響了他們家的門。 登記的時候,尤溪正在客廳給陳家煦讀哈利波特。普查員指指尤溪,問她幾歲了。 陳金山不知道。尤溪說:“我現在九歲?!?/br> “上學了嗎?” 尤溪搖搖頭。 “還沒上學?”普查員詫異地看一眼陳金山,“現在都是九年義務教育了,趕緊送孩子去讀書吧?!?/br> 陳金山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晚上的時候,他抽著煙,心里盤算著,是條不錯的路子。念完小學初中,就能去打工了,現在女工工資高,一年五萬,十年就是五十萬。再加上彩禮二十萬… 他猛然吸了一口煙,重重吐了出來。家煦的房子這不就解決了嗎。 這之后,陳金山看到尤溪就想到七十萬,想到七十萬,心情就好得不得了,連帶著對尤溪都慈眉善目了起來。到了入學季的時候,還給尤溪買了新書包和新衣服。 但他沒想到的是,后面的一切,都脫離了他的掌控。最先開始,是尤溪入學。 入學當天,王曉燕有些緊張,拉著尤溪的手,絮絮叨叨說:“上一年級年齡大了…沒上過學前班,能不能跟得上?”她手提包里裝了一盒紫云,如果入不了學,陳金山讓她打點一下。 尤溪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后,靜靜觀察著四周。 “七歲?”老師推推眼鏡,“這位家長,我教了這么多年書,孩子多大我還看不出來嗎?” 尤溪身子骨抽節很快,在同齡人里也算是高的,在一眾六七歲的孩子里顯得鶴立雞群。 “老師,她真的七歲,營養好,長的快了噻…”王曉燕賠笑。當時的醫院證明并不嚴謹,如果有些關系,改年齡不是什么難事。 “我九歲了?!背聊S久的尤溪突然作聲,字字清晰。王曉燕趕緊掐她的胳膊,但尤溪既不躲,也面無表情,好像被掐的不是她的胳膊。 “如果可以,請給我測試題,我想直接上叁年級,或是四年級?!?/br> 尤溪很小的時候就讀了很多書了。尤溪早慧,姥爺給她讀了四大名著,射雕英雄傳,雪山飛狐,教會她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她甚至可以口算叁位數的乘法。 老師表情怪異。尤溪上前幾步,和他說了些什么,老師點點頭,對王曉燕說:“請您在這里稍等片刻?!?/br> 王曉燕看著尤溪和老師走進了一間教室,有些沒反應過來。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好像這個女孩并不是她的孩子一樣。 她借由她來到這個世界,卻與她毫無關系。 尤溪直接插班進了四年級。每次考試都是毫無懸念的第一。 后來的事情完完全全脫離了陳金山的掌控。 他沒有在尤溪的學習上關心過一絲一毫,沒有給她報任何補習班,沒有給她除了將將夠用的食宿費之外的一分錢,沒有過問過老師一次她的成績。 家里沒有她的書桌,她趴在茶幾上寫作業。陳家煦太吵的時候,她拎起書包,掃一眼陳金山,出門了。陳金山不關心天寒地凍的時候,她是在哪里學習的,臟兮兮的樓道里,還是路燈下。 中考狀元。這個消息陳金山是在各路記者涌到家門前的時候才知道的。他茫然無措,對著記者閃光的相機不厭其煩。 “我是不會讓她繼續上學的!都別拍了,我是她老子,就得聽我的,女孩家家讀那么多書做甚哇?”他橫眉怒目。 陳金山的話引發了眾怒。市一中校長親自發話,把尤溪接到學校,食宿全免。陳金山暴怒,但他暴怒之后,才發現自己居然這么無力,掌控不了一個他認為完全是自己所有物的人。 陳家煦還清楚地記著,尤溪走之前,和他說:“家煦,你是個好孩子,不應該在垃圾里生活。往上爬吧,只有到了高處,你才有所選擇?!?/br> 尤溪高考放榜的那年,陳家煦初一。紅榜是他一個人半夜偷偷跑去看的。尤溪的名字用金粉裝裱在最高處,后面是四個大字:北京大學。 北京大學。 陳家煦心里默默重復。那金粉太過耀眼,比太陽還耀眼,幾乎灼痛了他的雙眼。 我的太陽,我的理想鄉,我的渴望之源。 我想我可以理解夸父,因為干渴的感覺如此灼熱,我不惜任何代價也會奔向你,永永遠遠,義無反顧,即使相比于太陽,我和螻蟻一樣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