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心很薄。五指細長，隔著皮就能摸見骨頭。胡珈瑛任她捏著，記起她從前說過的話。

    她說，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

    “你也別老接那種賺不了多少錢的案子?！敝荛寡矍浦恼萍y，嘴邊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論想干什么，吃飽飯才是第一位?！?/br>
    沉默片刻，胡珈瑛點頭。

    “好?！?/br>
    她答應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

    “今年留在這邊過年嗎？”

    “對，在家里過?！?/br>
    “跟你老公一起？”

    “還有大姑一家?！?/br>
    她問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話不多，既不生疏，也不親近。

    周楠松開她的手，面上的笑容褪下去。靜默一會兒，她卻又笑了。

    她說：“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過年?！?/br>
    胡珈瑛坐在她身旁，能看見她眼里映出的天光。就像她曾經坐在畫架前的長腳凳上，看著那幅新畫的樣子。胡珈瑛還記得那幅畫里的顏色。大片深沉的綠色，幾筆零星的藍色。

    “年后還回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面前的女人沉默下來。

    她低下頭，從兜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鹧嫣鴦拥耐庋纥c燃煙頭?；鹦钦涣疗?，又很快暗下去。她吐出一口煙圈，胡珈瑛看到她顫動的眼睫。

    煙霧遮住她的眼時，她聽見了周楠的回答：“還回來?！?/br>
    垂下眼瞼，胡珈瑛不語。煙氣散開，她沒有抬頭。

    “丫頭，我抽不了身了?！卑肷?，她才等到周楠開腔，“我只能等?！?/br>
    胡珈瑛抬起臉，望向她的眼。

    “等什么？”她聽到自己這么問。

    周楠默不作聲地看著她，薄唇微微張開，唇齒間溢出白煙。

    “等時機，也等報應?！彼f，“丫頭，我得活著等到那個時候?！?/br>
    好一陣，胡珈瑛沒再吭聲。

    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煙抽完，伸手去撈窗臺上的煙灰缸，才冷不防聽見她開口：“我想請你幫個忙?！?/br>
    碰到煙灰缸的指尖一頓，周楠想了想，將它拉到跟前。

    “說吧，我看看能不能幫?！?/br>
    “我要找一個人?！焙扃闫届o地繼續，“女孩子，比我小五六歲，小名叫雯雯?！?/br>
    把手里的煙頭摁進煙灰缸里，周楠垂眼聽著，不發一言。

    “八八年的時候，她被賣到九龍村?！倍叺穆曇纛D了下，“我在網上查過，能查到的九龍村就有三個?！?/br>
    “你不知道是哪個？”

    胡珈瑛搖頭。

    “還有沒有別的信息？”

    她停了一會兒，“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場丟的?！?/br>
    纖長的食指反復碾壓著煙頭，周楠沒有看她的臉，卻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當年那個站在寢室門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臉隱在陰影里，平靜，沒有情緒。

    “那是你meimei？”周楠問她。

    “是我拐的?！?/br>
    指甲掐進煙頭殘余的灰燼里，有點燙。周楠緩緩眨了下眼，松開煙蒂，望向窗外。

    “八八年，你八歲還是九歲？”

    “十歲?！?/br>
    從寫字樓的窗口望出去，瞧不見什么風景。滿目林立的樓房，灰色的墻，黑色的馬路。行人熙熙攘攘，車輛川流不息。周楠望了許久，也望不見她想要的顏色。

    “我想辦法，幫你找找?！彼栈匾暰€，端起手邊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會兒王紹豐就要回來了?！?/br>
    胡珈瑛頷首，起身走到門邊。抬手握上門把時，她回過頭。

    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書柜投下的陰影里，一如從前站在那間光線昏暗的寢室中，眼里沒有半點光亮。

    “我有meimei?！彼嬖V周楠，“也丟了?！?/br>
    派出所節假日加班，趙亦晨遲遲沒有回家。

    那天晚上，胡珈瑛獨自躺在被窩里，蜷緊身體，輕磨腳上癢痛的凍瘡，直到深夜才淺淺入夢。噩夢壓在胸口的時候，一雙溫熱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腳。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時驚醒過來，身子下意識地一抖。窗簾沒有拉緊，外頭卻未透進一點燈光。

    黑暗中她聽到趙亦晨的聲音：“吵醒你了？”

    緊繃的身體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氣，想要縮回腳：“回來了怎么不睡覺？”說完就要伸手開燈?！巴ｋ娏??！笔沽它c兒勁捉住她的腳，他還蹲在床尾，“你睡前沒開電熱毯么？腳這么涼?！?/br>
    “開了也會涼，想著省電，就沒開?！陛p輕動了動腳，她催他，“快上來睡吧，都幾點了。我還以為你又值晚班?！?/br>
    “本來要燒壺熱水灌個熱水袋，結果發現煤氣用完了。我給你焐會兒?！壁w亦晨語氣平平，已經連著兩天沒有回家，也好像一點兒不困：“你就是平時不注意，才每年都發凍瘡?！?/br>
    胡珈瑛的腳很小，有時穿三十五碼的鞋都嫌大。不是雙漂亮的腳，還滿是粗糙的凍瘡，每到深冬便癢。他手上長著厚繭，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但他一聲不吭，只把她的小腳捧在手里，一點點輕輕搓熱。

    喉中有些哽，胡珈瑛輕笑一聲，爬坐起來：“那是小時候凍的?！苯又闾竭^身子，摸索著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來吧。你身上燙得跟火爐似的，我抱著你就不涼了?！?/br>
    這么溫聲細語地哄了，趙亦晨才再給她搓了一會兒就爬上床，躺到她側旁。她挪動身體縮到他身邊，任他伸出胳膊將她攬進懷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讓她曲起膝蓋，把腳背貼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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