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檸找到薄千城的時候, 晚自習已經上了半節。

    夏季特有的晝長夜短已步入尾聲, 七點過的天幕是水洗過的墨色, 綴著幾點黯淡的星。

    高高的看臺上, 少年的白衫籠著風, 耳畔的頭發被吹亂, 掃過緊抿的唇角, 一遍又一遍。

    家長會后他就不見蹤影，起初洛檸以為他是躲去哪里偷閑，卻不經意地聽見王鵬幾人提了一句“老大心情好像很差”。

    是因為家長會被說教了嗎？

    可他不像是會在意這種事情的人。

    腦子里亂糟糟的, 熬了半節課，還是沒忍住舉手說要上洗手間，然后跑遍了整個學校, 終于在cao場的看臺找到了人。

    此時cao場上滿是高一的學生, 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響和爽朗的笑聲融在一起，襯得偌大的看臺分外寂寞。

    洛檸遲疑了半晌, 還是踏上臺階, 與他隔著一個空位坐下。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 元氣滿滿地和她打招呼, 少年保持著方才的姿勢, 下巴微抬, 似是在觀望籃球場上的比賽。

    洛檸轉過臉，望向被夜色模糊掉的cao場，過了良久, 才問：“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開口, 聲音沙啞，磨礪在心上，泛起隱約的疼痛。

    洛檸垂眸，盯著腳尖，遲疑著說：“感覺你心情不好?！?/br>
    他立刻否認，斬釘截鐵的兩個字：“沒有?！?/br>
    真不坦誠，明明就是不高興！

    洛檸學著他的樣子，也抬腳踩上前排的座椅，開始自言自語般的絮叨：“我今天也被罵啦！雖然比上次進步很多，可我媽還是不滿意?！?/br>
    身邊的少年，沉默地聽著。

    安靜的模樣，和平日大相徑庭。

    “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初中的時候成績很好的，一直都是班里前三，有時候還會飆升全年級第一！”她笑了笑，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輝煌歷史。

    “可我發現無論怎么努力，也回應不了我媽的期待，一開始她只要求我能進重點班，然后要求我考進前十，再之后前五、前三……當我終于成為全年級第一的時候，她卻說還不夠，要拿到市競賽的第一名才行。她從來不曾表揚過我，只是要我不停地往前，忽然就覺得，好累……”

    她抱著膝蓋，側過臉來看他，昏暗的暮色中，唯有那雙眼燦若星辰。

    “還記得上學期擊鼓傳花嗎？”她抿唇，終于吐露真相，“其實我…并沒有中暑?！?/br>
    身旁的男生動了動，頭微微偏向她。

    少女的聲音染上黯淡，又輕又低，“我只是…沒有辦法再當眾唱歌了，我…唱不出來?！?/br>
    似乎終于被挑起了好奇心，薄千城咽咽嗓子，問：“為什么？”

    “為什么呀......”洛檸坐起身，刻意拖長尾音，給他賣了個關子，“這個…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胖球！”咬牙切齒的低吼，帶了被戲弄的惱怒。

    洛檸笑一聲，眉眼彎出好看的弧度。

    她抬眸，望向他時，眼底碎光閃爍：“今天家長會被罵的不止你一個，你看，我可沒交白卷，還不是被罵了？所以，你就別不高興了。大人嘛，總要端出點家長的架子才會有為人父母的成就感，咱就好心地縱容他們的這點快樂吧！”

    雖然她的安慰并不在點子上，卻還是讓他胸口的郁氣散去幾分。

    薄千城抬起胳膊，長長的手臂撈過來，把玩著她腦后的小馬尾，柔軟的觸感，讓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他清清嗓子，換上輕松語調，調侃道：“喲，沒看出來咱胖球以前還是年級第一啊，現在怎么墮落得跟我一樣逃課了？”

    還不是因為擔心你！

    洛檸氣嘟嘟地拍開他的手：“真的是年級第一！不信我回去把成績單給你看，分數高得嚇死你！”

    薄千城嗷叫一聲捂住心口，夸張地表示：“老子好怕哦！”

    還有心情開玩笑，那說明一點事都沒有，真是瞎cao心了那么久！

    洛檸就站起身，沒好氣地說：“我回去了！”

    她剛抬步，就被他伸手拽住，溫熱的掌心，貼著她微涼的肌膚上。

    回眸處，少年揚頭望著她，語調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經，尾音的挽留卻又帶了前所未有的認真——

    “胖球，再陪我一會兒?！?/br>
    “就一會兒?！?/br>
    “......行嗎？”

    天邊墨云繾綣而過，教學樓2層的窗口點著燦白的光，漸濃的夜色中，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可從他輕顫的聲音，就能想象出他毛絨絨的亂發下、那可憐巴巴的表情，不自覺就讓人軟了心。

    她坐下來，身旁的少年不動聲色地挪過中間的空位，坐到了她身邊。

    他的手撐在身側，與她之間不過一厘米的距離——誰也不知道，是不經意還是有意，尾指就輕輕地觸碰到了一起。

    ——凌亂的心跳蓋過cao場上起此彼伏的聲響，夏蟬早已逝去，可為什么，耳畔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卻依然如此震耳欲聾......

    ……

    九月過后，天氣陡然涼爽起來。

    按照慣例，10月會舉行校運動會。說起來，這算是他們高中時代的最后一次運動會，畢竟高三每天都爭分奪秒地備考，不會有那份閑暇。

    體育委員揮舞著報名表，站在講臺上動員大家踴躍報名。

    雖然大家都很給面子地報了名，可到最后卻還是差幾個名額。

    宋陽拿到報名表，掃了一眼，不由分說點了窩在角落里玩手機的薄千城：“班長！你腿長，跑步肯定沒問題，報個1000米長跑吧！”

    “cao！神他媽邏輯！”毛絨絨的腦袋抬起來，不滿地嚷嚷，“不跑！”

    “好了，就1000米，再加個投鉛球好了?！彼侮枱o視薄千城的抗議，自顧自地加上了名字，末了，沖洛檸說道，“學習委員來一趟辦公室，商量下換座位的事?！?/br>
    此話一出，原本跳腳的薄千城一瞬間安靜下來，他猛然向洛檸看去，亂發下的眼，流露出不可置信：“換座位？”

    洛檸的臉色不比他好看多少，她放下寫作業的筆，起身沉默地往前門走。

    原以為宋陽已經忘了這茬子事兒，她還暗暗松了一口氣，沒想居然還是躲不過。

    該想個什么理由推脫為好？

    走到教室門口，猛然被追上來的薄千城拉住，急躁的問話炸開在耳邊：“換什么座位？說清楚！”

    “就是…我媽想讓老師給我調去第一排，說是利于學習?！彼埠軣o奈，再怎么愛學習的人，也不會喜歡坐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簡直就是坐牢。

    “不是你提的？”

    “當然不是！”

    聽見她的回答，少年終于放開她，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緊繃的下巴也柔和幾分：“那就跟宋陽說不換?！?/br>
    話雖如此，可進了辦公室以后，才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

    畢竟是蔣淑親自拜托，作為班主任也不好推脫，聽洛檸說不想換座位后，宋陽沉默了片刻才說：“你mama主要是擔心你被周圍的同學影響，無法專心學習，所以讓我給你換個能互幫互助的同桌?！?/br>
    說白了，就是想給她換掉薄千城這個不學無術的不良同桌。

    “我覺得現在的座位挺好的，周圍同學都很好，沒有誰影響到我學習?！?/br>
    宋陽斟酌著問：“這事，你有跟家長溝通過嗎？”

    溝通也沒用！

    洛檸蹙著眉，有些急：“宋老師，我不想換座位，能不能跟我媽說座位都是安排好了的，不能隨便換？”

    宋陽也很為難，畢竟蔣淑今天還打電話來追問換座位的事。

    “按理說這學期也該換新座位了，你如果不想坐第一排，老師就不把你調到那么前面的位置，不過靠窗的座位看黑板的確是費力了些，我給你挪到中間第三排來，如何？”

    見她抿唇不答，便補一句，“當然，不會只給你換座位，我明天會把新的座位表貼出來，你不用覺得自己一個人搞特殊化而感到有壓力?！?/br>
    ……

    談判無果，洛檸失落地埋著頭從辦公室里出來，她沒怎么看路，險些撞上堵在門口的人。

    低垂的視線里，是一雙sao氣的橙色帆布鞋，男生里也只有薄千城才會穿這么鮮亮的顏色了。

    想到再也不能和他同桌，鼻尖不覺有點發酸。

    “胖球，怎么樣？說了嗎？”頭頂上方傳來少年低低的聲音，毫不掩飾那份焦急。

    原來他也舍不得她這個同桌啊……

    心里有點小歡喜，可想到很快要分開，就慢慢化為更加強烈的難過。

    舍不得又如何？

    聽宋陽的意思，座位是換定了。

    以后，再也沒有一顆毛絨絨的腦袋睡在她手臂邊了，再沒有人扯她的衣袖讓她拿抽屜里攤開的小零食，也再不會有人為了不麻煩她起身讓座自個兒撐著桌子躍進去......

    也不過同桌了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卻仿佛，已經一起度過了好些年。

    像并排栽種的植物，慢慢地、交織了藤蔓，纏在一起，扯開時傷筋動骨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