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太值了
春日明媚,陽光正好,女皇難得好興致,帶領一眾宮人與幾位幸臣,去往禁苑游園騎馬。自從上次太平提起,婉兒也略學些馭馬,只是實在心力有限,算不得精通。不久,她落在隊伍后邊,一副疲累的模樣。 樹下站著一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兒,面目和善。 婉兒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明堂尉吉頊。說起來他也是酷吏出身,雖說生性陰狠毒辣,看事情卻很通透。與他交談,別有洞天。 這機會不能不好好把握。不久前,吉頊向來俊臣告發洛州參軍,說他相面稱天子之相,是要謀反。來俊臣上報了朝廷,卻把功勞據為己有,還反參了吉頊一本。危急關頭,這小老頭當機立斷,直接向女皇告變,面陳因果。若非如此,他早已在黃泉之下了。 婉兒故作倦怠,面露疲色,下了馬,牽到樹下拴住。 “上官才人的馬,遠看著像照夜玉獅子,這近前細看,眼下雙頰淚溝深陷,怕是榆雁的盧[r1] 。都說的盧雖有力,卻是兇馬妨主,奴乘客死,主乘棄市,會替主人招來血光之災。才人,就不怕么?”吉頊上前,拍了拍它健碩的前腿,瘦而干枯的手指梳了梳馬鬃。 “‘生死有命,馬豈能妨’,吉尉不會忘了吧?!彼f。 “也是,也是?!崩项^兒笑了,“的盧也曾救主,還要看主人如何?!?/br> 來俊臣的事,朝堂上鬧得風風火火,吉頊大概明白她此來何意。只是兩人都不愿做點破的那個,只是寒暄,在外邊兜著圈子。吉頊老辣,沉得住氣,偏偏把話往外引。最終還是婉兒先開了口: “吉尉,您曾與來卿共事。我有些好奇,在您眼里,他是個怎樣的人?” “來俊臣?他是個異類,卻不像一個人?!奔溎橹?,緩緩出口,“不得不說,當一個人惡到極致,背負著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罪過[r2] ,反有種讓人迷戀的氣質?!焙氀谏w下,他的笑藏在后邊。 既然婉兒挑明話頭,吉頊也沒有遮掩,大大方方談論起來。 “酷吏已經山窮水盡,我呢,也就識趣離開他們?;实巯碌倪@盤棋,從開始布局,來俊臣就是注定犧牲的棄子,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那些人的真面目,我猜皇帝早就看得真真切切,再遲五年前狄公的案子也該明了。如今國泰民安,來俊臣必死,陛下卻遲遲沒有動作,一再拖延,才人猜猜這是為何?” “陛下需要一個人震懾朝臣?!彼f。 吉頊搖頭一笑,更加慈眉善目起來:“還需要么?這時候了,還需要么?!?/br> 如果真的需要,陛下便不可能殺他。你們告發此人,就是自取滅亡。我倒是覺著,陛下不是護著來俊臣,而是在暗中觀察我們。這個當口,若眾臣把矛盾歸結于陛下,不滿她任用酷吏,質疑她的統治,對這個女人的天下提出異議,哪怕只有一個人這樣說,來俊臣都不可殺。若是所有人都站在她的立場,只說來俊臣作jian犯科倒行逆施,禍亂大周江山社稷,如此來俊臣便可殺。懂么? 吉頊三言兩語層層點破,一切忽然清澈起來。婉兒恍然以后,只暗暗自嘲。這么簡單明了的事,她早該想到,卻因急著扳倒來俊臣,靜不下心剖析一切因果,實在有失水準。她自覺沉著冷靜,看似泰然自若,到涉及太平的安危之時,卻總有些冒失。這個女人,總能如此輕易地,在不知不覺中擾亂她的心智。太難了,像陛下一般時刻保持清醒太難了,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陛下人馬該到洛水邊上了,我不打攪才人,您該快些策馬趕上才是?!奔湴疡R韁送到婉兒手中,“要做的事,我自會做?!?/br> 他說著,微微泛白的雙眉皺起:“只是有些奇怪,來卿之事,并未波及才人。才人一向忠心奉上,唯女皇之命是從,何必逼陛下殺他呢?!?/br> 難道才人是為保梁王的性命,今日才來找我的?他問。 婉兒回眸:“為臣者身死社稷,我是為大周?!?/br> 吉頊冷笑:“我奉勸才人一句,還是去投靠公主或皇嗣吧。記住我的話?!?/br> 或者,投靠廬陵王。他淡然提起那個名字,那個婉兒已經數年沒有聽見,也不曾想起的名字。 “廬陵王?提他做什么?”她想起月光下那幅面容,那雙盯著獵物的眼,陰冷帶笑著看她。到如今,她仍在回避,把此事當做傷口呵護起來,不愿與任何人提。 吉頊沒有搭話,只是拍拍的盧,道:“生死有命,外朝風云變幻,才人還是要小心血光之災!” 那日傍晚車駕回宮,吉頊迎上來為女皇牽馬。 武曌隨口問他:“愛卿,近來外朝可安好?” “安好。朝廷風平浪靜,官員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彼p輕拉住韁繩,引馬前行,“只是朝臣都很奇怪,怎么陛下還沒處死來俊臣呢?!?/br> 用最冷靜平淡的語氣,說著最危險的話。 “來俊臣于國有功,你們為何非要他死呢?”外人聽來武曌是護著走狗,吉頊心中明了,這是饒有興味的試探。 “俊臣聚結不逞,誣構良善,臟賄如山,冤魂塞路,國之賊也,何足惜哉![r3] ” 武曌沉默了。 對于大周朝的開創,酷吏功不可沒。在阻力最大的時候,她靠酷吏迅速穩定了朝綱。然而日久天長,酷吏破壞法度,危害朝政,弄得君臣離心。多少臣子為了自保,說話無可無不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滿朝怨恨酷吏已久,卻無一人公開反對她,說明這幾年的統治卓有成效,讓她覺得心安。如今天下已穩,來俊臣等人便是禍害,兔死狗烹的時候到了。 回到宮中,武曌沒有去寢殿,在宰相議事的崇文閣坐了許久。她一人坐在正面榻上,安靜而威嚴,半明半暗中,仿佛一尊神明。 “婉兒,我知道你也要來俊臣死的?!?/br> 她忽然開口,婉兒愣了一下,才明白皇帝在叫自己。她望向那個人,那個她見過最接近神明的人。 武曌雙眼微閉:“吉頊本是來俊臣的手下,連他都無法忍受,我再不決斷,怕是要引火燒身了。我做不了明君的,即便想做,也沒法做到。我放任萬國俊屠殺流人,縱容來俊臣肆意構陷,還要裝出一副被他們欺騙的樣子。我做不了明君,做昏君總比暴君好些。你知道,女人做不了明君的?!?/br> 陛下,您是明君。我的君,怎么可能不是明君。 “您若不是明君,世上便沒有明君?!彼f,“只有昏君才可能清白一世。想做出些政績,為天下人謀的帝王,有幾個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備?!?/br> “可我走的太遠,婉兒?!蔽鋾纵p嘆一聲,“事情也該結束了?!?/br>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r4] 年紀雖然大了,女皇仍舊十分清醒,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該棄掉的東西,絕不手軟留連。 斬決來俊臣那日,洛陽全城的百姓來刑場圍觀,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來俊臣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比普通的刑犯直直多捆了三五道,劊子手也怕他跑了似的。在獄中待了那么幾日,他衣衫破舊不整,多了幾道口子。頭發油亮,散亂下來,面頰也沾上牢里的草木灰。重重掩映之下,仍是那俊俏秀美的面容,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劊子手大刀磨得锃亮,一聲聲聽的人膽寒。來俊臣望著五大三粗的行刑官,瞇起眼笑了起來:“官爺,待會兒我來俊臣的血沾上去,這刀可就成了寶刀,可以傳世的?!?/br> 那人板起臉,不理會他。 來俊臣哈哈大笑:“官爺斬了我,往后可以吹噓半生,老了講給孫兒聽。想我來俊臣一介草莽,進京做了皇帝的寵臣,娶得五姓之女嬌妻美婦,享人臣可享極樂。華佗窮盡畢生心血《青囊經》付之一炬,我呢,隨意寫寫,就能在后世流傳曠世奇作《羅織經》。沒有立德,勉強也算立功立言,多少儒生士子夢寐以求的事,在我這里,輕而易舉。想當年,上至一品大員,下至小老百姓,見了我沒有一個能不發抖,這是何等威風!我本就是個死囚,該入黃泉下地獄的,如今不過回去了而已。官爺啊,我來俊臣這輩子活得太值了,太值了!” 沒有恐懼,沒有埋怨,沒有后悔。他的頭顱滾落時,還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仿佛不要放過這人間。鮮血四濺,濃重的腥氣染上空氣,這是大周最后一個酷吏。他死了。從那方銅匭矗立在朝堂中央,到來俊臣人頭落地,持續十余年的酷吏政治,終于畫上了句號。 洛陽百姓一哄而上,剝皮的剝皮,挖心的挖心,很快這具尸體便成了rou泥[r5] 。此事讓武曌也震驚了,慶幸已處死了來俊臣,將他放在放在大周的對立面上。武曌即刻手書《暴來俊臣罪狀制》,一一列舉此人罪行,“宜加赤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把這條走狗撇得遠遠的。而女皇陛下誅殺來俊臣,大快人心,此舉是替□□道,為民請命。 不久后的一天,武曌問侍臣道:“從前謀反案接連發生,國有常法,許多人朕不得不殺。朕也曾有疑惑,派人復查案件,都說謀反屬實。周、來二人死后,卻沒再聽說誰要謀反,是不是從前也有冤枉的事???” 這是裝傻充愣來了,臣子都低下頭,沒有一個說話的。 最后夏官侍郎姚崇[r6] 開了口:“落在周、來二人手里的犯人,都是屈打成招。派官員前去復查,他們自身難保,當然不敢翻案。幸好陛下英明,處死了這些人,我以全家幾百口人的性命擔保,以后內外的大臣,不會再有人謀反了?!?/br> 武曌趕緊順著臺階下去:“姚侍郎說的對,當時宰相只顧順著我說話,不敢直言進諫,險些讓我成了濫殺之主。還是姚侍郎的話深得我心?!彪S后賞姚崇絲絹百匹。[r7] 女皇親口承認酷吏政治不妥,算是讓這個萬眾期待的句號,更圓滿了些。 這一年的十月,幽州刺史狄仁杰回朝,復任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這是他第二次拜相。雖然經歷了些波折,一切終究回到正軌。 她們的小事一件件辦妥,接下來只需要靜觀其變。這些天里,沒有朝會的日子,公主總是天不亮就乘車馬入宮,在婉兒居所門口候著,陪她走去政務殿。婉兒起初有些不適應,再者公主上次任性狀告來俊臣,的確讓她有些生氣,沒怎么好好說話。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說笑打鬧也有,高談闊論也有。 清晨的日色很淡,朦朦朧朧的,若是冬日,連道路都看不清。她有時不經意想到,自己總是在皇帝出現在政務殿之前,早早到那里整理奏疏,那太平究竟得多早起來,才能日復一日在門前等她。有時她想叫公主別來等她,又怕說不好傷了那顆熱烈的心。再者,她自己也舍不得,整日忙忙碌碌焦頭爛額,從居所到政務殿的工夫,太平陪在身邊,就是她一天中最悠然的時光。 “這幾日常常見到張昌宗。太平,沒想到你喜歡這種年紀又輕,長得粉團一般的男子?!彼ν蛏磉吶?。 “哪有,我才不喜歡呢?!闭f到這樣的話,太平總要拉她衣袖,“我啊,只喜歡比我大一歲,側顏美得不像人間所有,清冷瘦高的那種。還有,一定要筆底生花,寫得漂亮文章,詩詞文理兼美。最重要的是,她得志向遠大,心懷天下。張昌宗哪里配得上這些呢?!?/br> 甜言蜜語太多,就會顯得油滑虛假。婉兒心里卻明白,這人做的,比她說的還要多。 有時這段路上,趁著洛陽還未醒來,風平浪靜的時候,她們也會說些正事。太平告訴她,此時不能結交宰相大員,她只廣交白身與小官,其中確有些人才。譬如門蔭入仕,為人卻難得忠直善良的蕭至忠,又譬如文采斐然,二十歲就中了進士的崔湜。若有合適的時機,這些人都可多多提點。 “真成‘你主外,我主內’了?!蓖駜盒Φ?。 那時候起,這段路忽而變得短了,每每一轉眼便到政務殿門前。她們一起走進去,書案挪動出聲,紙卷嘩啦地響,不知不覺陽光便明亮起來。 [r1]伯樂在《相馬經》:的盧,馬白額入口至齒者,名曰榆雁,一名的盧。奴乘客死,主乘棄市,兇馬也。 的盧是有名的白馬,不要忘了,有一天她要騎白馬披紅衣去接她的月兒。 [r2]唐代張三,半本刑法(狗頭)。 [r3]出自《資治通鑒》。 [r4]出自《孟子˙離婁下》。 [r5]仇家爭啖俊臣之rou,斯須而盡,抉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蹋成泥。出自《資治通鑒》。 [r6]此時還叫姚元崇。此人經歷多次改名,為不太晦澀,就不一一表述了,均作姚崇。作為著名的開元賢相,他是武則天發掘提拔的。 [r7]這段記載我幾乎照搬了《資治通鑒》,應該不會被人說抄襲吧哈哈哈哈(孩怕)。不過我武皇好傲嬌啊,承認個錯誤還這么扭扭捏捏,也可愛了叭~ ※※※※※※※※※※※※※※※※※※※※ 歷史線走久了,下章來點微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