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刻,今生足矣
“婉兒,今日你來遲了?!蔽鋾自谡盏钪髯?,手持案卷,沒有抬頭看她。 “臣領罪,臣該罰?!彼⒂诖蟮钪醒?,彎腰拜手。 “你做什么去了?” “臣——因春困襲擾,不小心遲了?!?/br> 晨間白馬寺鳴鐘,領著全城的鐘杵都運作起來。聲震如雷,轟然作響。婉兒把太平抱在懷里,毛茸茸的腦袋貼在胸口。她舉起胳膊,輕輕替懷中人捂上耳朵。太平睡熟了,怕是剛出生的嬰兒,也不能睡得像她這樣香。婉兒不忍叫醒她,甚至不忍讓報曉的鐘聲驚擾好夢。 她緊緊抱著她。 日色漸明,她該去政務殿做事了。幾度想走,卻又沒舍得脫身。 雖然那時候她們年紀還輕,雖然已經過去十余年,她還是忘不了那天。那天,明明睡前抱緊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了。那種被拋棄的絕望,深深刻在她心底,許久許久。時至今日,碰上去還有些許疼痛。 她不想太平醒來的時候,看不見她,找不到她。她不忍心那么做。即便如今,她并不是她的什么人。 她希望太平因為醉酒,能忘記昨夜的事,最好忘得一干二凈。這時候與她和好,抑或僅僅向她示好,顯然都不是什么明智之舉。也許是多年在朝堂的磨練,使婉兒在做出判斷之前,就有了敏銳的感覺——這個時候,她倆不適宜走的太近。尤其是對太平來說,對自己的感情越少越好,甚至恨她最好。 似乎有什么讓她害怕的事,正在悄然發生。既然無法阻止,那么,就把她推得離自己遠一些。越遠,就越安全。 太平睡夢中迷迷糊糊,好像看見她,靠過來。她起身閃開。 “公主,該醒了。栗米羹弄好了,趁熱喝下去,養胃的。身子好一些就回去吧,棋語在這里,她會照顧好你的。臣告退了?!?/br> “婉兒……”公主伸手要抓住她。 婉兒沒有理睬這舉動,微微避開。又看她一眼,道:“公主自己的身子,得愛惜點兒啊。往后少喝些酒,他們怎么說別管,不能作踐自己,知道么?” “又教訓我?!碧竭厹愡^來,邊努力睜眼看她,“以前就愛說這些大道理。盡會說我?!?/br> “臣不敢教訓公主,只是……” “婉——兒——”語氣帶幾分撒嬌的意味,說得婉兒心顫了一下,只覺得她一定沒忘記昨晚的事。否則公主這樣對她,未免也太大膽了些。如今,婉兒的確有些后悔了。 “公主既然醒來,臣也該離開了?!彼龘Q了個冰冷的語氣。 隨后,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聽什么,心一橫走出了臥房。 去政務殿的路上,編了些許遲來的借口,總覺得皇帝一眼能看破。婉兒無奈嘆息,太平好像她的劫數一般。這一生中每一次錯誤,都是因她而來。 想來想去,還是最初那個最蹩腳的借口——睡過頭了。好在這次,皇帝沒有深究,只示意她坐下。事情算是遮掩過去,婉兒松一口氣。 不曾料到,更大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長壽二年,有人將信件投入銅匭,密告皇嗣謀反。隨之全國各地的告密信雪片一般飛來,放在了皇帝的書案上。這是來俊臣等人慣用的伎倆——在各地養些流氓無賴,需要告密時一呼百應,同時上書,弄得被告者的確惡貫滿盈、人神共憤一般。 而他的背后的人,即使不說,人們也心知肚明——武承嗣。 皇嗣李旦很快被抓起來,交由來俊臣審理。能在酷吏手下逃脫的,可以說是萬中存一,落進來俊臣手下更是插翅難飛。不論李旦做了多少讓步,多么謹慎,終究逃不過這一天。來俊臣將他府上所有仆役、侍者一并抓來,聚集在刑堂之內。突地吼、失魂膽、求即死,四周掛著的刑具觸目驚心。 來俊臣是個聰明人,沒有直接對皇嗣下手,只是領他站在臺階上,讓他眼睜睜看著府中下人受刑。一頓鞭子下來,眾人皮開rou綻,下邊鬼哭狼嚎,一片凄慘。 李旦看不下去了。他們都是些無辜的普通人,不過是在他府里做事,就落得這步田地。再者,這些下人都沒讀過什么書,不是傲骨錚錚的仁人義士。這么一兩頓鞭子下來,想必沒人能受得住。隨后便是該簽字的簽字,該畫押的畫押。他這謀反的罪名,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能坐實了。 李旦閉上眼,他不忍心看他們,也不忍心看自己。說不準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也罷,也罷,到這個份上,也沒什么好活的了。 底下忽然一陣sao亂。有個年輕人掙脫了捆綁,一個箭步沖上臺階。 “來人,把他給我拉下去!”來俊臣喊道。話音未落,這個年輕人已經站在他面前,抽出了他的配刀。眾人都被嚇住了,來俊臣也向后退了兩步。 “你,你,大膽刁民!” 年輕人不理會,只拿刀指著來俊臣,質問他:“皇嗣沒有謀反,你為什么要誣陷他?” 一字一句,字字鏗鏘,聲聲泣血。 “我在府上做事,平日皇嗣的為人都看在眼里。殿下絕不會謀反,我擔保殿下不會謀反。你要是不信,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br> 沒有絲毫猶豫,他反手一刀刺入自己胸膛。血濺出來,濺在來俊臣臉上。溫溫熱熱的血。 “拉下去,拉下去!”來俊臣不自知地,聲音顫抖起來。 李旦不記得府上有這么一個人。這人可以為他死,他卻根本不記得他的臉。 血流滿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腥氣。此時,下面不知誰喊了一聲:“皇嗣沒有謀反!”這一聲點燃了導火線一般,眾人被都被激發了怒氣。他們奮起高喊:“皇嗣沒有謀反!”“皇嗣沒有謀反!”“我擔保!”“我也擔保!”喊聲此起彼伏。 底下人一張張各色的面容,卻是同樣堅定的神采。李旦看著他們,眼眶濕潤了。委屈、憤懣與膽戰心驚,瞬間一齊涌上心頭。他又想起婉兒溫暖的眼神。他不是窮途末路,還有很多人,很多人在他身后。怎么能自己就放棄了。 為此刻,今生足矣。 很快有人將事情稟報了武曌,武曌坐于榻上,心中五味雜陳。這是一次試探,如果罪名能坐實,李旦就會和他的哥哥們一般,被流放到遠方。太子的位置,自然會落到武承嗣手中??稍僭趺凑f,她只是承嗣的姑母,卻是李旦的母親。弘兒因病去世,賢兒被她逼死,哲兒流放房州。如今,在她身邊的,只有這么一個兒子。真要將他逼入這步田地么? 她知道李旦不會謀反,正如她知道狄仁杰、魏元忠不會謀反。 這次的事,也讓武曌在這場奪嫡之戰中,頭一次看見了人望的作用。底下人不糊涂的,他們知道武曌要做什么,有對好壞也有些樸素的判斷。要是做得過分了,他們是會忍無可忍,群起攻之的。 武曌命御醫救治那個年輕人,并親自接見了他。 “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彼蚰莻€那人道歉。 一個意外的人幫了武承嗣,另一個意外的人救了李旦。也算是扯平了。 本來十拿九穩的事情,一下被打亂,武承嗣心中郁結。那太子之位,看上去唾手可得,如今又成了海市蜃樓。幾個武家人在一起合計,既然如今動不了皇嗣,只能盡力剪除李家人的羽翼,削弱他們的勢力?;仕谜沼拈]不出,早已沒什么可以動作的空間。那么首當其沖的,只有太平公主。公主與皇嗣關系向來不錯,公主失勢,就是皇嗣失勢。 “那日宴會我便看出來了,公主與上官才人關系匪淺?!蔽滠沧跀Q起粗短的眉毛,說道,“她倆一定有問題。你想想,公主近來常常資助寒門子弟科考,可不是希望他們考中了,做自己在朝廷的勢力。她舉薦上官才人管理習藝館,想來也是此意。多一份勢力,就是多一層保障?!?/br> “即便公主在培植勢力,如何說明她要謀反呢?她為何要造皇帝的反呢?”武承嗣覺著還是不對。 “這還不簡單。公主與薛紹原本夫妻恩愛,神仙眷侶,陛下殺了薛紹,家破人亡一夜成空,她能不恨?公主從小嬌縱任性,哪里受過這種氣,必然不能忍的。嫁給千乘王武攸暨,是迫不得已,她一定恨極了母親。再者,公主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女兒,怎么會沒有一點野心?她是李家的女兒,與皇嗣兄妹情誼深厚,從來都心向李唐。若扶皇嗣上了皇位,必然權力日盛。而上官才人,滿門被陛下所殺,背負著血海深仇。她曾愛慕的廢太子李賢,也被陛下殺死。隱忍這么多年,只苦于沒機會報仇罷了。她倆兒時是同窗,本就相熟。此時公主邀請她謀反,可畏天賜良機一拍即合?!?/br> 層層遞進,邏輯嚴密,武懿宗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武三思冷笑:“武將軍,所以你是要去告發公主和上官才人了?” “有何不可?”武懿宗對那日上官才人的羞辱耿耿于懷,他睚眥必報的。何況本是為了剪除公主的羽翼,他只順便報個仇。 武曌接到這封告密信以后,首先想起的是女兒眼里分明的恨意。處死薛紹時,公主那樣看著她,她不能忘卻那個眼神。這封信讓她不得不再次思量,公主究竟是恨自己生于帝王家,還是恨她這個無情的母親。 她翻來覆去看著這封信,良久,嘆了一口氣。 ※※※※※※※※※※※※※※※※※※※※ 如果寫文不僅僅是消遣,看文也不僅僅是消遣,希望您可以記住這位義士的名字。記住世上仍有一種力量,一塵不染,寧折不彎。他叫安金藏。 手動感謝曾給我投喂營養液的小伙伴(沒有點選一鍵感謝的習慣,投喂的朋友們不好意思啦)——月出皓兮,書中別無意,顧嶼南歌和洛水浮云處。祝你們,還有所有讀者新年快樂!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