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狠心么?笑話!
來俊臣將他們關在牢里[r1] 。本來承諾認罪免死的,如今全不認了,只等秋后行刑問斬。好在朝中仍有正直的臣子,他們找來冤死宰相樂思晦的小兒子,安排他覲見皇帝。那個孩子還不到十歲,因父親的案子被牽連,發配司農寺為奴。 年紀雖小,這孩子卻不怕事。他在大殿上不卑不亢,字字鏗鏘:“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惜陛下法為俊臣等所弄!” 他說,陛下若是不相信,可以挑一個最信任的臣子,把他交給來俊臣。不出三日,這人必定承認謀反。 武曌沉默了。 那□□畢,她看起來心事重重,眉宇間盡是云霧。坐于政務殿,奏折也看不下去。良久,武曌看向婉兒,問她怎么看待狄公此人。 “狄公忠于陛下,但不忠于大周?!蓖駜赫f。 “那婉兒覺得,我該殺他么?” 武曌何嘗不知道狄仁杰心性如何,說他謀反,未免太荒謬了些??伤质俏鋾子H自下詔下獄的。大周方才建立,臣子在她眼里只分出兩類:為我所用的,與不為我所用的。才華、人品、能力、膽識,都沒有“可用”重要。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狄公被她劃進了敵方。 婉兒記起那日微雨,她給狄公送去羅傘。狄公說,神皇陛下要他做的事,他定萬死不辭。狄公說,神皇陛下當政,朝臣之大不幸,蒼生之大幸。 “狄公,不能留?!彼f,“要保住大周,他就不能留?!?/br> “看來婉兒也覺得,我該殺了他?!蔽鋾讎@氣。 不曾想,“不能留”三字,并不是一句話的結束。婉兒放下朱筆,抬頭望她:“可是,若要保住天下蒼生,狄公也不能死啊?!?/br> 那炯炯的眼神帶著期冀,她是希望她的陛下手下留情的。 武曌微微皺起眉,在朝堂這么些年,遇見這般她拿捏不定的事,算得上屬實罕見。事情最后的結果,是武曌親自提審七人,為他們洗刷了謀反的罪名??墒沁M了“例竟門”的人,能站著出來已經萬幸,官復原職絕無可能。狄仁杰被貶彭澤縣令,離開朝廷。官員按慣例七十致仕,狄公這把年紀,不剩下幾年了。在那個舉目見日不見神都的地方,他并未敷衍搪塞,茍且偷安。史書沒有記載他做了什么,只留下六個字:邑人為置生祠。 彭澤縣的百姓,將他當做神來拜啊。 洛陽城的另一邊,奢華的公主府中,眾人通宵宴飲,日夜笙歌。太平或與面首尋歡作樂,或與文人墨客高談闊論,仿佛與外界的蕭索寒冷無關。她不覺得自己是母親,也不覺得自己長大了,做什么都沒有負疚的心情。外人看來她快活得很,只自己知道,心中似乎缺了什么。一停下,就會空出一塊。于是日復一日將自己填滿[r2] 。 “她也許需要你的?!?/br> 有一天,棋語忽然對她說。 “她不需要我?!惫鳛樽约好柚?,話說的漫不經心。 “我是說——我是說皇帝陛下。她一定需要你的?!?/br> 如今,李武兩家的和平浮于表面,暗中的爭斗早已露出痕跡。李旦降為皇嗣,雖說住在東宮,卻沒有太子的名分。武承嗣又是獻祥瑞,又是巴結薛懷義,又是暗中陷害舊臣,想做太子的心路人皆知。一邊是親生兒子,一邊是武家王朝,如今皇帝遲遲不動作,顯然是猶豫了。 太平是李家的女兒,也是武家的媳婦。嫁給武家人,原本就是連結兩家的棋子。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她還是武曌的親生女兒,是她最寵愛的孩子。此刻太平不能急于表態,唯一可以做的,是跟緊母親的步伐。僅僅收斂鋒芒根本不夠,她早已用薛紹的生命證明了這點。 也是,現在沒事做,不如做些什么。 入宮,說是陪伴母親,免不了會參與一些政事。入宮,就是又能見到婉兒了,雖說這次并不是為了她。想到這些,太平總覺得有些不自在。畢竟共同經歷過那些事,再見面,真的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么? 清晨,天色還未大亮,薄霧彌漫在宮城。婉兒在政務殿整理著案卷奏折。她聽見腳步聲,想是圣上已然駕到,起身下去迎接??吹絹砣?,不免怔了一下。 “公主,您怎么來了?” “我昨日就來了,”她鎮定得過頭,顯出幾分掩蓋的意味,“恰好昨日你休息,不在這里,沒看見罷了?!?/br> 這句好像答非所問,其實意思再明顯不過——不論為何而來,不是為你而來。 “公主不好好在府上呆著相夫教子,往宮里跑做什么?!蓖駜簲D出笑容來,以此緩解尷尬的氣氛。 于是太平也笑起來:“婉兒,你一個五品女官,管得還真寬?!?/br> “設這才人的位置,有一項職責便是勸導公主,免得她誤入歧途。在其位謀其政,有何不可?” 一言一語,你來我往,刀光劍影,見招拆招。好像校場比武似的。這一套招式耍下來,還要面不改色心不跳,于是臉上都掛著笑容。仿佛不笑便是敗了下風。 “你不是說,才人陪侍的,是未出嫁的公主嘛?!?/br> 這一擊有些狠了,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婉兒皺了一下眉。她無言以對。這唇槍舌劍的斗爭中,一著不慎敗下陣來,此生還是第一次。 “怎么,只準你為圣上出謀劃策,不準我為阿娘分憂解難?她可是我的親阿娘,又不是你的?!?/br> 太平連珠箭似的說出來,乘勝追擊,沒有放過她的意思。[r3] 這一套窮追猛打下來,婉兒徹底不做聲了。她默默坐回榻上,不再搭理太平。此時太平才有些后悔,手足無措起來。她安靜地在婉兒身邊坐下,看她洗筆研磨。 “婉兒……” “公主請上座?!蓖駜褐赶驅叺臅?,又冷漠起來。 公主回來了,婉兒明白這么做的意義。她覺得也好,臣子皆不可信,陛下需要一個既聰明,又能完全放心的幫手。婉兒生來帶著原罪,不適合擔負這責任。至于兒子侄子,在名利場里斗得正歡,更不可能做到。有母女天然深厚的感情保障,這個角色,對太平來說再合適不過了。若她能承擔起來,對她自己再好不過。緊跟著陛下,意味著危險少了很多。 心里為她高興,表面卻不能顯露。她是別人的妻子,可從來不守什么規矩,誰知道會做些什么。如此一來,表露些微的好感,都加上了過界的色彩。這種時候不該如此,能收斂些就收斂些,才是保命的正道。 冷淡漠然,有禮有節,謹守分寸,一整日她都這樣做的。公主不叫她,就當這人不存在一般,只顧做好手頭的事務。這種氣氛讓武曌覺得怪異,婉兒傍晚離開后,她叫住太平: “你們倆究竟是怎么了?整天仇人似的?!?/br> “我跟她能有什么事?”太平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是些女子之間小打小鬧、斗嘴賭氣的事情罷了,阿娘沒興趣知道的?!?/br> “不過說到上官才人,”太平收起了笑容,凝神回想,“我記得她在內文學館的時候,就以聰明穎悟著稱,范先生視之為奇才。宮人中有這等人物,宰相侍郎家的女兒,想必是不差的。阿娘早就致力改革女官,何不在宮里另建書院,專培養女子習藝,[r4] 往后可以為己所用?!?/br> 武曌其實早有此意。那年聽聞范先生過世,想起那座破敗的文學館,想起年輕時在那里聞著墨香。詩也學了,書也學了,心性也磨出來了。婉兒與她又是那樣相似,從內文學館走出來,撐起一方天地。 她笑起來,對太平說:“月兒說得不錯,近來忙亂些,倒把這事忘記了。那你說,這事交給誰辦合適些?” “自然是上官才人?!彼患偎妓?。 “朕還以為,是月兒自己想去呢?!蔽鋾讕δ?。她稍微細想便明白,女兒心思并不比自己少。cao辦內文學館與召集北門學士相似,做的是暗中培養臣子的事。不僅不出風頭,腥風血雨中容易保全自己,又能不聲不息培植勢力。往后宮中女官,都是她的師徒朋友,一路必定好走很多。武曌以為這是女兒為自己謀劃,沒想到她脫口而出的,卻是“上官才人”。這條為婉兒尋得的出路,可算是好得過分。 這令她不得不奇怪。雖說是兒時玩伴,她倆又總像是有隔閡。婉兒整日對公主不冷不熱的,女兒怎么對她如此關心。 她皺眉,不得不重新審視其這件事來。 此刻,婉兒剛走出政務殿不遠。過了轉角,聽見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叫她。 “上官才人!”那人走出來。身穿著宮人樸素的衣裙,溫柔內斂的氣質散發出來,莫名讓人覺得舒服。 “才人也許不記得了,奴婢是公主的貼身侍從棋語?!彼f。 “怎么會不記得,兩年前還在花明殿見過你??雌饋頉]什么變化?!?/br>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想來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兩年了。兒時棋語陪她倆長大的,如今不至于太生疏。寒暄幾句,追憶往事,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公主。 話總歸會說完的。婉兒向她告辭,說公主入宮,以后想必能常常見到的。 一聽到“公主”,棋語忽然停下不說了。許久,抬首望向她,眼中竟有點點淚光。 “上官才人,對公主好一些吧。其實——其實這些年我跟著公主,知道她的。她比你想的更在乎你。這兩年,她過的很不好,飲酒過甚傷了身子,五臟遭寒,常嘔血出來,夜里更是睡不好……” “公主自己要這樣做的,與我何干?”婉兒一改寒暄時的客氣,打斷了她。 “求求您,別這樣對她?!比匀皇侨崧暭氄Z,乞求著。 “倒求上我了。要求讓她自己來,叫你來算什么?”婉兒沒有再告辭,徑直從側邊走過去。 “上官才人,你好狠心啊?!彼f。 婉兒聞言回頭,冷笑道:“是誰狠心,是我狠心么?笑話!”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毫不猶豫,無情而決絕。果然是一個笑話??伤齾s笑不出來。 [r1]這里有一段狄仁杰借棉衣送出訴狀的故事,但由于武則天派來調查的大臣周虻ㄐ∨率攏不敢與來俊臣作對,掐滅了這一線生機。不表。 [r2]沒有開車啊,沒有,我發誓! [r3]反了反了,就會欺負老婆! [r4]如意元年(692年)改內文學館置,設習藝館,隸中書省。置內教博士十八人,經學五人,史、子、集綴文三人,《莊子》、太一、篆書、律令、吟詠、飛白書、算、棋各一人。內教博士以下隸內侍省,由中官充任。玄宗開元末年裁撤。歷史記載就這么多,為什么在這個政局緊張的時候忽然改革文學館,理解為阿武寵婉兒,也是可以的。只不過我不磕~傲嬌~ ※※※※※※※※※※※※※※※※※※※※ 所以婉平是怎么復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