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也不服的吧,從來都不服。
“婉兒,婉兒啊。你猜朕在想什么?” 婉兒放下手中朱筆,抬頭望去。夜已深,武太后眼里有幾分疲憊,她不像從前那樣不知疲倦了。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太亂,許久沒有好好說過話。這是近來太后第一次這么問她。 “太后在想揚州叛亂,在想裴相國該如何處置吧?!彼氐?。 “還有呢?” “在想駱賓王的文章?!?/br> 太后微閉雙眼:“是啊?!?/br> “近來耳畔總回想起那日朝堂,你讀他文章的模樣。婉兒,歌功頌德的文字千篇一律,我偏愛看警醒些的文字。譬如劉仁軌戒我之疏,駱賓王討我之檄,還有……還有你祖父上官儀廢我之詔?!?/br> 說著,太后從坐榻上起身。婉兒不敢怠慢,也跟著站了起來。她以為自己方才聽錯了,好巧不巧,怎么此時忽然提起祖父來。 太后走過去,坐在她身旁的榻上。 “婉兒,坐下吧?!?/br> 她剛剛坐下,等著吩咐,太后卻不再說話。一時空氣似乎凝結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會兒又拿起朱筆,剛要落筆,一句話語耳畔響起,有些低沉落寞: “婉兒,你知道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么?” 她放下筆。太后沒有看她,她卻看著太后。 “回太后,臣曾聽說過?!?/br> “那你……”太后轉頭看她,平日里威嚴得令人生寒的眼,眼角垂下來,溫和中帶著不安,“那你再聽我說一遍。我想親口說一遍給你聽。行么?” “太后!” “不想聽么?不想聽么……” “不——不是?!彼φf,“太后,您請說。無論您今日說什么,我都相信。完完全全相信?!?/br> 太后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我常?;叵肫鹉菑埐菰t,那張墨跡未干的紙在香爐里變成灰燼。雖說早已燒去,文字仍歷歷在目。寫得真好啊,婉兒,寫的真好。所以,聽聞你是上官侍郎的孫女,我便不奇怪你文章出眾??上菚r候——那時候我肚子里懷著太平,那時候我有做太子的弘兒,那時候……那時候我并不恨你祖父,只不過,他和我之間只能活一個。而給我出這道題的,是我半生的夫君,高宗天皇大帝。我不為此事感到抱歉,因為我別無選擇。這就是朝廷,你明白么?” “太后,您知道我從沒想過——” “我并未問你可曾想過恨我,我問,你明白么?” 婉兒低頭:“臣明白了?!?/br>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碧笊焓謸崦哪橆a,“好孩子。明白就好?!敝讣庀蛏?,觸到她眉間的傷疤,隨即離開了。兩人都涌起復雜的心緒,不再看對方。 婉兒是懂得的。 這不是普通的談心。太后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也許是太知道了。 現如今朝中大臣有不少支持裴炎的,紛紛上表進諫:炎社稷功臣,有功于國,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 武太后不理會,他們也不消停,只說:如果裴炎是反賊,那臣等就都是反賊。 這也罷了,可怕的是,在前線殺敵的武將程務挺等人也不安分,一個個寫信來求情。這是在明著逼迫她,對武太后來說,已頗有些四面楚歌的意味。 裴炎是婉兒的恩人,如今她卻要殺他。婉兒是怎樣的人,從小讀著詩書禮義,心里怎么可能沒有猶疑。太后知道她這樣想,卻不想讓她再想下去了。誰都可以站在裴炎身后,身邊日夜陪伴唯一親近的人,她不能容許她這樣想。 婉兒出生前兩年,武皇后就改革女官官制,伺機建起女官參政的制度。說不準,裴炎只是偶有耳聞,于是放一條長線。如今,終于可以做他的棋子??伤麤]想到,婉兒也那樣愛著天后,愛她血海深仇的敵人。這就是朝廷。 這就是朝廷。不必抱歉。 武太后向來處亂不驚,從容調兵遣將,七日內調集了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向揚州進發。統帥選了個有威望的李唐皇族,是在扇李敬業的耳光,表明皇室的態度。做事的是副將魏元忠,他謀略深,人也正直,武太后用他,用人不疑。叛軍這邊,不說那十幾萬烏合之眾的能力,李敬業自己都出了問題。他據守江南不出,明擺著是要劃江而治,做個土皇帝,哪里有匡復李唐的樣子。李敬業本來打著廬陵王旗號,如今又找了個小流氓冒充廢太子李賢,要擁立他做皇帝,駱賓王在另一邊還說著要解救被囚禁的李旦,把將士們都搞糊涂了。 此時,魏元忠出了火攻的妙計,火借風勢,摧枯拉朽,燒得李敬業大軍丟盔棄甲。這場叛亂只用了四十四日就平定下來,著實震懾了一些大臣。因為這不僅僅是戰爭,還是民心。 揚州叛亂過后,海內晏然,纖塵不動。 百姓們只要過自己的日子,不管皇位上坐的是誰。武太后的建言十二事,頒布的政令都給百姓以切實的好處。農民們不愿意造她的反,也是理所應當。這場平叛做得太漂亮了,一些本就搖擺不定的大臣,立馬堅定了支持武太后的立場。形式逐漸明朗起來。 怎么辦?既然四面楚歌,就殺了那些人,看看還有誰敢唱一個字。 太后派人去抗擊突厥前線斬殺程務挺,一代名將,未死于戰場,竟死于他效忠的朝廷之手。敵軍聽聞程務挺被殺,喜出望外,歡宴相慶。程務挺治軍嚴謹,戰無不勝,突厥人敬佩他,為其建立祠堂,每次出師征戰必先來祝禱。也是可笑得很。 裴炎在獄中聽聞外界種種變故,長嘆:“宰相入獄,再無生理!”慷慨赴死。裴炎一生清正廉潔,死后抄家,家無余儲。他并非妄佞小人,一生追求的,不過名望與權柄而已。他要在史書上留下光輝的一筆,如周公伊尹一般耀眼。為了一展才能,他不惜廢掉了先帝托付給他的李哲,不惜做出違背儒家的三綱五常??伤篮?,卻被猜疑暗中助長叛亂,還編出來各樣的故事,明明白白成了白臉的jian相。落得如此下場,也是他的命。 首惡已辦,從犯就容易多了。凡是曾為裴炎說話的文官,定罪勾結裴炎謀反。武將呢,就是串通程務挺謀反。下獄問斬,一時間朝廷肅清。 武太后不久改元垂拱,召集所有大臣于太初宮正殿紫宸殿朝會。她第一次從珠簾后走了出來: “朕追隨高宗大帝二十余年,憂天下至矣。臣福貴,百姓和樂,皆出我手。公卿何負心叛亂!” 這一聲怒斥,已沒有人敢直視她的眼睛。 “卿輩有受遺老臣,倔強難制,過裴炎者乎? “有將門貴種,能糾合亡命,過徐敬業[r1] 者乎?” “有握兵宿將,攻戰必勝,過程務挺者乎?” 朝臣噤若寒蟬,一動不敢動。大殿霎時寂靜地令人發慌。威望甚于裴炎,門第高于徐敬業,戰功過于程務挺?怎么可能。 “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卿等有過此三者,當即為之;不然,須革心事朕,無為天下笑!” 一聲響徹紫宸殿——“無為天下笑!” 也不知誰起的頭,群臣紛紛下跪頓首,不敢哪怕微微抬頭。 “唯太后所指?!庇腥苏f。 “唯太后所指!”大臣們一個一個接過來,聲音此起彼伏。 此時婉兒也不能不俯首,只是仰首看她時,卻發現太后眼中冷寂黯淡。這冷寂與宏偉輝煌的紫宸殿,與跪倒一片的朝廷重臣,與萬眾歸心的附和聲格格不入。而此時,只有婉兒敢抬頭看她,也只有她一人看見了。 散朝之后,太后少見地沒有回政務殿去。方才剛發過怒,現在已經全然沒有了表情。婉兒默默跟在后邊,不敢說一個字。一直跟到寢殿前堂,太后在坐榻上坐定,她站在后邊垂手而立。 半晌,仍舊是太后先開的口: “婉兒,你幫我把這朝服脫了,太厚重了?!?/br> “是?!彼饝?。 松了腰間玉帶,折好放在一邊。解開袍襟搭扣,那紋繡的鳳凰在手間飛舞。婉兒一邊解著,聽太后又說了些什么。聲音低許多,像是喃喃自語,又或是只給她聽的。 “他們……他們那些人,不管誰有魄力治理大唐,不過見不得我掌權而已。能者居之,能者居之就是個笑話?!彼粍?,任由婉兒褪去朝服,眼神卻有些空,“婉兒,你說,女人就真的不能光明正大治理國家么?我不服。我想,你也不服的吧,從來都不服。記得儀鳳二年的時候,長安的棲鳳殿里,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服的。那年你才十三歲,少不更事,卻看起來那樣倔強。那就是我啊,婉兒,你就是我啊。 “高祖皇帝為了權力,做了隋朝的逆臣賊子;太宗皇帝為了權力,政變殺死兩個親兄弟,逼父親退位。高宗皇帝……”她停頓片刻,垂下眼苦笑起來,“那些事他做得更多,只不過你們都不曉得。我呢,我做了什么。真如駱賓王檄文寫的那樣,殺姐屠兄,弒君鴆母?這些事,虛虛實實,半真半假,他就敢添油加醋地杜撰,好像親眼見過一般。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做的事,都是確確實實,清清楚楚的,為什么沒有人站出來說一句。他們究竟強到哪里去?婉兒,你說,他們比我強到哪里去—— “牝雞司晨,又如何呢?太后掌權就是亂政么?這天下不不能如此,這世道不該如此。那把龍椅不過是貴些的坐具,坐著并不舒服,它于我而言也不重要。我做太后權力不會減少半分。好好做我的太后,是啊,好好做太后。誠然那樣可以少很多障礙,很多流血,很多犧牲??晌冶仨氂袀€不同的名分——必須。若是只圖一時的權力,即便有了天下又如何?正如裴炎所說,那樣,我和呂雉有什么區別!但我不會和她一樣的。絕不會。 “皇位只是一個象征,一個身份,是rou食者胸前的勛章。我要讓天下人知道,這勛章不是單屬于男人的,女人也可以把它掛在胸前,而不是藏在袖子里。這將成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功績,寫在國史里,被后人傳頌。[r2] ” 只要掀起這卷玉紗珠簾。和他們面對面。讓他們跪下來承認女人的偉大。 [r1]李敬業叛亂后被剝奪國姓,恢復本姓徐敬業。 [r2]這句話是《大明宮詞》原話。雖然這部電視劇改歷史改得面目全非,但不影響她作為一部女性的史詩。尤其是這段太厲害了,真的是醍醐灌頂。武皇真的是一直致力于提高女性權益,一開始我以為是為了她想做皇帝鋪墊,后來一想沒錯,她做太后到這個份上,沒必要做皇帝的。做皇帝阻力太大了,實在太大了。這也女皇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原因之一吧(北魏的那個小皇帝不算的話)。所以武皇究竟為什么要做皇帝呢?仔細想一想,確實很有意思。 這也是我后半部分想多寫些大格局,而鴿了婉平感情線挺久的原因之一。希望大家不會太失望。 ※※※※※※※※※※※※※※※※※※※※ 武皇賽高!武皇太颯了!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