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宮女,眉心都多了一朵梅花
她倚在浴池邊,像一條魚一樣,像一條白色的魚。 婉兒看見魚向自己游過來,魚把自己的濕發從鬢邊分開,魚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魚說:“從今往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br> 于是她伸手抓住魚。魚笑著擁抱她。直到池水漸冷。 太平披上法衣,衣服一半沾濕了水,重重垂落下來。她拿起斜織的方巾,從上至下,一點一點為婉兒擦干身子。擦到胸口的時候,目光觸到那一點淺淺的粉紅色,她方才醒悟過來,這是第一次看見這副身體。她怔怔地看著,像巷口的小兒看著糖畫,目不轉睛。目光細細撫摸她的每一寸肌膚,太平只覺得好美,好美。她喜歡極了。 婉兒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一顫一顫的。太平才發覺自己盯得太久了,倏而紅了臉。她從來也未曾想到,這次是自己先臉紅的。 “你——還好嗎?”太平氣自己臉紅,趕緊說話,想要搪塞過去。 “我好極了?!?/br> “喜歡么?” 婉兒沒答話,攜起她的右手,對她說:“你手臂從前受過傷,以后別再這樣賣力氣。若是再傷著,就不好了?!?/br> “我喜歡?!碧綄λ{皮一笑,眉眼彎了起來。她擦去婉兒手臂上的水珠,眼光瞟到另一只手,忽然發現左手腕纖細一些。從前倒是沒在意過,這么一想,忽然明白了,婉兒是為她受的傷。那時年紀小,雖然回復過來,傷著的一邊還是瘦一些。 見她這么一沉思,婉兒也皺起了眉。 “月兒,你——你也會想起賀蘭敏之么?” “那個禽獸,我還真的想起他了?!碧饺匀粻恐氖?,喃喃道,“多希望最初看見的不是他,不是他強了我的侍女,不是他羞辱我。如今每每碰觸,想起那些事,都難受犯惡心。多希望第一次看見的,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鳴。是你我這般?!?/br> “那便不要去想?!?/br> “不,不?!碧教?,眼神褪去落寞,迸出光來,“你不同。他碰我,我全身不自在,只想躲開。而你呢,我卻想緊緊抱著,多停留片刻也好。這不是罪過。他才是。[r1] ” “婉兒,以后不許再拒絕我了,知道么?” 太平輕輕笑著,為她披上中衣,理順了秀發。指尖穿過發絲,一刻便成了永恒。 掌管詔敕與寫詩作文不盡相同,除了文采上乘,行文必須滴水不漏。言辭之間教化人心,宣揚當權者的主張,更加得將朝廷典章制度爛熟于胸,不得有半分差池。天后明白,盡管太平再三再四向她保證,婉兒絕無恨她的心,自己卻不能掉以輕心。加之婉兒年輕,歷事尚少,暫且不能委以大任。掌詔敕,便是最好的磨練,得沉下心,耐住寂寞。 幾日下來,婉兒跟從司馬夫人李氏悉心學習,草詔很快便有模有樣。李氏是上柱國司馬慎微的夫人,端莊和藹,才學高得驚人。司馬慎微有了年紀,身子也不大好,不大管事。李氏才學聞名,受命進宮,天后所擬墨敕制詞,多出自她手。婉兒時常翻閱她所擬詔的抄本,每每贊嘆,文字能在這條條框框中翩翩起舞,也只有她了。 婉兒翻開那張回絕吐蕃求親的詔書,前幾行文字淡雅有余韻,讀著讀著,思緒忽然飄了過去。她想起那日公主的淚眼,罵她負心,弄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自己鬼使神差吻上了她的唇。那是她第一次明白,自己喜歡這個女孩子,不想再讓她哭哪怕一次。 “婉兒!”天后叫她,眼神分明是嚴厲責備。 她走神了,她不該走神的。天后最恨手下人做事的時候不專注??扇杖彰τ诩埗阎g,許久沒有見太平,不自覺就想起她的樣子。唯有她的模樣,能讓婉兒掃去一身疲憊。她趕緊翻到后一卷去,是冊封太子的詔命。立儲君是國家大事,文字更是莊嚴隆重。 天色晚了,宮里點起燈,火光通明搖曳。李氏因夫君身體有恙,早早離開了。今日事畢,婉兒收拾好筆墨起身告退。 “婉兒,你過來?!崩洳环捞旌蠼兴?。 “是?!彼睦镉行╈?,不敢拖延,小步走過去。 “別站那么遠,再近一點?!碧旌竽樕f不上和藹,也說不上嚴厲,隨著燈火忽明忽暗,教人無從捉摸。 婉兒只有上前,站在了天后身邊,彎腰聽命。天后看她一眼,面色忽然變了,眼里透出涼薄。伸手解下婉兒腰間的香囊的金鏈,拿在手里端詳半日。 “說吧,誰給你的?!?/br> 這香囊通體鏤空,鏨飾團花,中間是銀球做的子母扣,內層是半球金香盂,紋飾鎏金。[r2] 除了在皇帝妃嬪皇子公主手里,宮里再不可能有這個。天后記起,這是應天府前年上貢的珍品,統共就五個,都賞給了兒女。這香囊,非但是貴重至極的問題,男女間互贈香囊,卻又有一番別的意思。天后看過去,目光如刀,看得婉兒背后生寒。 “回天后,是公主送與我的?!彼f。 天后冷笑,料她會這么說。公主與她從小玩在一處,情誼是極深的,即便叫來對質,也會為她遮掩。這女孩子反應果然是極快的。 “是賢兒吧?!彼f著,放下手中香囊。李賢容貌俊偉,才華橫溢,若是讓她自己在兒子們中挑選,也只有這個了。近來李賢頹廢了不少,面容憔悴倦怠,看起來著實令人心疼。恰好是能夠趁虛而入的。 “剛剛,你是在看冊立太子詔書出神么?” “我——”婉兒不知如何回答,只有閉了口。 “奇怪,問你國事對答如流,如今卻說不出話來了?!碧旌笪㈤]了眼,指向書案對面,“坐?!?/br> 婉兒跪坐在對面的榻上,雙手扶膝,垂頭默然。 “婉兒,我也是經過十三四歲的,明白此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但我叫你來,并不是叫你去勾搭男人的。你若是受不了,就走,我不殺你。但你若仍要留下——”天后直起身子,探過去一手抓住她的領口,婉兒不得不抬頭看她的眼,“就給我乖乖待著?!?/br> 婉兒開始發抖,她艱難地咽了一下,開口:“我……我留下?!?/br> “你可想好了,當真要留下?”天后順勢拿起書案上一把精致的甲刀[r3] ,舉起。那刀不過手指粗細,也不十分長,刀尖卻鋒利,教人看著就生疼。天后眼尾微微翹起,瞇著眼,似笑非笑。笑得可怖。 “我留下——”話音未落,甲刀尖突然插進眉心[r4] ,痛得她叫了一聲。 “你要記住,”天后聲音低沉,“記住我今日說了什么,記住你今日說了什么。往后再對鏡自賞,就要想起這些話。記住你自己的位置?!?/br> “你是我的人。心中只能有我一個?!?/br> 天后放開她的領口,婉兒跌坐在坐榻上,驚魂未定。 天后喚來琴音,叫她拿金瘡膏過來,自己繞過書案,坐于婉兒身邊。她從袖口掏出隨身的羅帕,為她拭去額上的血跡,既輕且慢。而后,手指剜一點膏藥,親手點在她眉心。 “婉兒,你去寫敕書,即日冊立上官氏為才人?!?/br> “什么?” “不去么?” 天后看著她,淡漠極了,好像只是在問她時辰。 “不妥吧?!蓖駜和掏掏峦?。 “我并非叫你去給皇上侍寢。他病的下不來床,你就是去,也治不好他的?!碧旌蠖俗?,“婉兒,你在宮里做女官,做到五品女尚宮就到頭了。做才人,往后升為嬪妃,可以做到一品二品。我是看重你?!?/br> “可是——”婉兒還想說,忽而明白了天后的另一層用意。這是教她拋卻一切情愛,專心陷入權力,在漩渦里尋得一席之地。飛黃騰達,位極人臣,秉國權衡。 可真怪了,這不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么?為什么答應的話,這樣難說出口。 天后冷笑:“看來你是真的喜歡他?!?/br> “不,我沒有這意思?!蓖駜哼B忙道。說完又猶豫了片刻,開口:“是,我去草擬敕書?!彼鹕?,剛要走,天后叫住她: “既然你做了天子的才人,不可再對其他男子動情,知道么?” “知道?!?/br> 天后看著婉兒遠去的背影,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那樣美好的樣子,身形頎長,搖曳生姿。最該瘋狂的年紀,就這樣逼迫她斬斷情絲,是心狠了些。但她必須得過這一關,必得斷了這念想。被情愛所絆,成不了大事,十三四歲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李治或許不是她心頭最初的那個人,但這么些年,互相利用,互相包容,倒生成了一種特殊的情感。惺惺相惜,誰再也離不開誰了。 如此不也是一番滋味? 誰又能說這樣不好? 婉兒別過頭去,不讓太平看她臉上的傷。 “宮人已收拾了后院一間庫房,重新刷了墻,置辦了家具。以后我和母親,就住在那里。你若是——” “別岔開我的話,是阿娘傷了你,是不是?” “公主既然聽說了,何必再問我?!蓖駜狠p聲道。 “她怎么能這樣?”太平皺起眉頭,“我明明對她說,一定要好好待你?!?/br> “是我做錯了,”婉兒聲音再低,就快要聽不見了,“我不該走神的?!?/br> “她這樣做,你還為她說話?” “天后沒有做錯,如此也是為我好。公主若因這件事與天后起了嫌隙,我罪過就大了?!?/br> “不論如何,她罵你也好,罰你也好,怎么能傷你!”太平站起來,“不行,我必定要去說的,否則以后你在那邊吃了苦,豈不讓我心疼?” “去說?說什么?”婉兒扯住她的衣袖,“我沒事的,不必如此?!?/br> 太平看她雙眼急切,真真怕她去質問天后,黯然下來:“你——就這樣維護她?” “不維護怎么行,”婉兒仰頭看她,“她可是我最愛的人的母親。[r5] ” 太平愣愣看著她,一下笑了,抓住扯她衣袖的手,順勢坐下來。她撥開婉兒額前的亂發,探過身子查看那傷口,不大,但是有些深。她又心疼了起來,這么深,一定很痛吧。 “我額上有傷,公主嫌棄么?” “怎么會。又胡思亂想什么?!?/br> 婉兒苦笑:“只是我無顏見人了。宮人都道是我和太子有私情,才被天后罰的。以后見我這傷,必定要嘲笑一番?!?/br> “誰敢笑你,我罰他去倒尿桶!倒上半年?!?/br> “宮里哪有那么多尿桶要倒?”婉兒看著她,自嘲一般。 太平沉吟半晌,忽然抬頭對她說:“你坐好?!彪S后起身,不久拿著藥膏和箔紙過來,跪坐下來,為婉兒擦了藥,把箔片裁成梅花樣,呵一口氣,覆住傷處[r6] 。婉兒乖乖坐在那里,任由她擺弄。 “如此,人家就看不出了?!彼?。 婉兒見她笑,心便放了下來,也開口笑道:“說得輕巧。若是人家問起,這梅花從何而來,我又該如何解釋呢?” “不妨,不妨?!碧接植靡欢?,對鏡貼在自己額上,“讓他們來問我好了?!?/br> 婉兒心頭一顫,暗暗發覺自己又被她攫住了。她卻不顯在臉上,只強顏打趣:“誰敢來問你?” 這樣一說,她忽然想起,還有件事,太平一定是知道了。 “月兒,天后讓我做了圣上的才人,你……你沒有——” “我開心極了,這下三哥哥、四哥哥,還有薛紹那家伙,他們再也不能搶走你了。沒有人能搶走你了?!?/br> 她一下抱住婉兒,緊緊的,好像真有人要搶走她似的。許久,松了手,把她領到后邊寢殿,兩人相擁而眠。就輕輕摟著,便覺得安心,便睡得香甜。 翌日,婉兒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了。她想著怎么沒人叫她,揉揉眼睛,側頭一看,身邊的太平也不知去向。迷惑茫然間,她走下去,向殿外觀望過去。 宮女們忙碌地走來走去,有的提著水,有的舉著食盒,有的捧著衣物。 所有的宮女,眉心都多了一朵梅花。 [r1]wuli太平在這里三觀還是很正滴。 [r2]唐鎏金銀香囊,1963年出土于陜西西安沙坡村。 [r3]修指甲用的小刀,《北戶錄》記載。 [r4]史書對這件事記載很簡略,沒有具體時間,也沒有詳細理由?!杜f唐書》記載:則天時,婉兒忤旨當珠,則天惜其才不殺,但黥其面而已?!缎绿茣酚涊d:嘗忤旨當誅,后惜其才,止黥而不殺也。 而且梅花妝早在南北朝就有記載(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國時期),并不是上官婉兒個人發明。無論是《北戶錄》還是其他野史小說,梅花妝的故事都更晚,是在婉兒有一定權勢的時候。不過既然都是杜撰,我為了把它放在太平出嫁前,提前了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 [r5]太會了太會了,我被撩到了。想要一個這樣的年上! [r6]請大家不要學習這種做法,很深的刀傷,又蓋住形成缺氧環境,容易感染破傷風。